《青午》壳苏福

23、第 23 章

　　“你想离婚，就离吧，我不会再干涉。”
　　洛思强两鬓增添了白发，声音沧桑疲惫，这个从来一帆风顺的男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又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我不会再逼你……只要你好好的。”
　　洛思强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将管理公司的强势带入生活中，到头来害了自己的女儿。
　　他明明、他明明曾经下定决心要弥补缺失的一切，让这个孩子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到底做了什么……
　　洛情的眼皮微微颤动，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进入耳中。
　　她活了下来，计划也成功了。
　　“谢谢您。”
　　因为才苏醒，长时间未进水的缘故，嗓音沙哑干涩，她说的也很慢。
　　洛思强愧疚难当，仔细询问洛情身体有什么不适，视线下移扫过洛情左手腕的纱布，眼睛一瞬间被刺痛般收回目光。
　　这是第二次，他恐惧而不敢提及的存在。
　　洛思强是公司董事长，尽管如今他已经有了退休的心思，需要他管理的公司事物比之从前可称之清闲，但一些重大决策依然必须他在场参与商讨签字。
　　今天下午将举行董事会会议，他也只是趁着早上来看看她，幸好，她终于醒了，他也可以放心了。
　　秘书已经打了电话来催促，洛思强必须得走了。
　　“公司有事，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你就跟看护说，她会照顾你，下午我再来看你。”
　　“爸。”
　　在洛思强临出病房门的前一刻，洛情从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呼喊。
　　洛思强转头与她遥遥相望，神情恳切，此时他心里这样想，无论洛情想要什么，他都愿意倾尽一切拼命为她办到。
　　“爸，我宁愿您就如我八岁前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我的生活不参与，不插足，不会倨傲地将一切都安排决断，丝毫不顾及我的想法，我的意愿……也许，我会比现在更轻松。”
　　这样我只需要怀有纯粹的恨意，而不是拥有年少记忆的父女亲情，爱又爱不成，恨又恨得痛苦。
　　洛情眼眸中闪烁着悲戚的水光波纹，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寒透彻，没有抱有任何期望，不会再被影响，可当这一刻降临，她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痛楚。
　　“您从来都是这样，一定要付出代价，不幸发生后才知道弥补，母亲的死是这样，您醒悟了作为丈夫的责任，我的濒死，也换得同样的结果。”
　　若是以母亲的死亡来唤醒作为父亲的责任，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惨痛了。
　　洛思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深深的羞愧和痛疚让他感到沉重和无力。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确信，就算他试图弥补，承认错误，抛弃过往重新开始，也已经太迟了，他的女儿永永远远都不会原谅他。
　　他差点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直到紧急送往医院，还要通过医生口中得知自己女儿的身体已经是伤痕累累，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又将自己的女儿逼向死亡。
　　他是一个彻底失败的父亲。
　　“您不用再劳累往医院里跑，耗费这些心力。”
　　洛情显露出明显的排斥和驱逐，洛思强这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不敢回答，只能掩耳盗铃般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狼狈地离开这间病房。
　　*
　　洛情本来打算好好地和看护说清楚，给她结算工资，让她不要再来，毕竟伤口在手腕，根本对她的生活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她不希望身边围着一个人“监视”自己，再说，她并不打算在医院待很久。
　　结果对方说什么都不肯，说不好向她父亲交代，洛情被这人的死脑筋烦得头疼，于是退一步，让她除了固定送饭，其余时间随她便，只要别出现在病房里就行。
　　之前在护士的帮助下，病床靠背摇起，洛情睁眼半躺着大脑放空，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啭声，心灵也会恬静下来，之后一段时间，她有得忙了。
　　敲门声响起时，已经是中午到了饭点时间，洛情以为是看护，唤了声“请进”。
　　洛情定睛一瞧，微讶。
　　是个不速之客啊。
　　林梧将提着的保温盒搁在她的床头旁边的木桌旁，隔了一段距离，不敢太靠近她，神色有些拘束。
　　“情情，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嗯。”
　　洛情微微点头。
　　空气沉寂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有什么事吗？”
　　等了一会儿，洛情实在受不了，直截了当先打破寂静。
　　林梧抓紧手挽，心里不断暗示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下定决心开口：“对不起。”
　　洛情侧头看她，眼神晦涩不明。
　　“但是！”许涵竭力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插足过你父母的婚姻，你父亲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母亲的事！”
　　许涵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开误会。
　　早上她其实也来了，在门外时听见了屋里的声音，因此没敢进去，但她实在不希望洛情误会洛思强，不希望洛情因此怨恨自己的父亲，这太可悲了。
　　洛情静静地听着，面容无波无澜。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也非常清楚，她的父亲没有出轨。
　　听见洛情这样说许涵倏然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希望的曙光。
　　她一直认为只要能解开误会，一切又能恢复从前，这对父女不至于落到像陌生人一样冷漠相对。
　　但是洛情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美妙设想打碎。
　　“他只是间接逼死我妈的凶手，我比谁都清楚那几年他对妈妈、对我的冷暴力，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许涵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慌乱摇头，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疯狂为洛思强辩解。
　　“不是的！他只是太忙了！公司事情繁多，他总要处理各种大小事务，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不要再浪费唇舌了。”
　　洛情讽刺地轻笑。
　　话术都没变过，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又在用孝道绑架她。
　　父亲是关爱儿女的长辈，好父亲，如今也成为了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现在的家庭一家四口，幸福美满，人人欣羡。
　　代价呢？代价又是什么？
　　“别说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
　　洛情永远也无法忘记从小给自己柔声唱童谣、念诗词、读绘本，轻轻拍着背哄自己睡觉的妈妈，忘不了那个可以完全包裹的温暖安心的怀抱。
　　再也无法触及了，已经永远失去了。
　　她……在那时抛弃遗忘了最爱的母亲。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沉溺于虚假的幸福中。母亲离世后，父亲就改变了，开始关心她照顾她，只要她一直听话，做个乖小孩。
　　忘记，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所以成了背叛。
　　她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帮凶，变成了捅进母亲身体里的最后一把刀，将母亲的痛苦病痛忽视遗忘，将母亲完全杀死。
　　洛情根本就不知道该恨谁，谁都错了，但又好像谁都没有错，应该为母亲的死负最大责任的父亲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但是他确确实实地在照顾她抚养她，作为一个父亲，他竟又是合格的。
　　她可悲又可笑地一直活在极度的痛苦仇恨和捂耳捂眼安然接受的挣扎之中。
　　因为懦弱胆小，害怕失去一切，不想再在黑黑的封闭的房间里孤独一人，恐惧父亲的关怀如昙花一现般撤回，患得患失的焦虑导致她的怯弱，不敢违抗父亲命令，也不敢反驳父亲。
　　有意忘记和忽略所谓的“幸福美满”一直都践踏在一副被遗忘的泣血的躯体之上，只管上面盛开鲜花，哪管里面被汲取的生命养分枯萎殆尽。
　　错误应该被纠正，回到原来的正轨。
　　*
　　午休时分，许随怜趁闲时拿出手机察看，除了一通未接来电就是一则短信，皆来自许涵，短信内容告诉他洛情已经醒了。
　　洛思强比许涵先得知洛情苏醒，但是他没有告诉许随怜的打算，因为担心洛情见到“令她不开心的人”会收到刺激，导致情绪过激，担心伤口线崩开，对伤口恢复不利，同时更加无法缓和父女俩的关系，于是打算瞒下来。
　　离婚的事他不会再掺和干涉，他只是希望洛情先能够养好身体，她实在太虚弱了，比起失去女儿的痛苦，只要她好好的，怨他恨他都无所谓了。
　　许涵也并不是劝和的心思，她只是认为既然要离婚，那另一个当事人应该也在场，早点告诉许随怜，他也能早点和洛情把离婚的事宜商量好，结束这一切，不用再互相折磨彼此。
　　许随怜沉默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梁实喊他才回神。
　　“许哥！叫了你好几声了，怎么？有心事啊？”
　　梁实凑过来，突然绽开笑容，露出一口大白牙，对着许随怜挤眼睛。
　　“哦～我知道了，是和嫂子聊天呢！甜甜蜜蜜的悄悄话～啧啧，我中午可以不吃饭了，已经被狗粮喂饱了。”
　　梁实捂着肚子揉了揉，一脸羡慕的酸相。
　　他什么时候能有个女朋友啊！
　　“嫂子出差还没回来呢？”
　　“别胡说。”
　　许随怜按下黑屏收起手机，刻意忽视梁实最后一句话，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不是要去食堂？一会儿人就多了。”
　　“哦对对！抓紧干饭！下午又要去街头执勤。”
　　许随怜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清俊面孔，同平时无异，倘若忽视他幽深黑眸深处的苦涩与丧气的话。
　　知晓洛情清醒的那一刻，巨大的喜悦与感激瞬间充斥他的胸口，但随即铺天盖地袭来的是畏缩和心碎。
　　纵使他已然下定决心，但真正来临要跨出那一步时，他也还是——心有不甘。
　　等下班吧，那时候已经傍晚了，到那时他再去医院。
　　如果她睡着了，至少缓了一天。
　　假如她还醒着……便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