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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明晃晃的太阳炙烤大地,热得人脑袋发晕,一望无际的乡间土路上没有丝毫遮挡。很远的地方有颗歪脖子树,叶片还算茂密,投下一片绿荫。

      这对十五岁的,口干舌燥的朱雀来说,宛如在沙漠见到绿洲。

      她双手扯起书包肩带,这样能减轻些重量,鸵鸟一样埋下脑袋,笃心笃意地朝绿洲跋涉。

      第三年了,今年一定不能错过。
      她等不了了,疼倒在床上的家婆也等不了了。

      朱雀思绪纷杂,完全没注意自己走到土路中央,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喇叭声,把她吓一跳,撒腿就往路肩跑。

      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刹车数秒,车窗漆黑,映出朱雀热得通红的脸。她对着自己的脸连声道歉,车窗也没摇下半分。

      轿车扬长而去时卷起黄沙,朱雀眯起眼看车牌号,是成都来的车。

      她的心扑通狂跳,知道是那些人来了,再顾不得去树下乘凉喘口气,连走带跑追上前,冲进村里的沙家坪中学。

      “哎呀朱雀,你总算来了,我正找你呢!”初三班主任在校门口拉住她,扬起手中的一沓纸单。

      朱雀咽了口口水,黢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是申请名单下来了吗?”

      班主任是从成都来凉山州支教的年轻女教师,心系山区教育,对着朱雀这张翘首以盼的黑红脸蛋,怎么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来,我们先进学校,你慢慢看。”

      纸单皱巴巴的,想来是班主任等她时拿着扇了会风。朱雀边走边看,视线很快被眼泪的薄膜覆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双目模糊的片刻,她闻到周围炸鸡和汉堡的香气。整座校园热闹非凡,孩子们都为那群人的到来欢呼雀跃。
      可也是那群人,毫不留情拒绝了她的资助申请。

      “老师,蓓蕾计划帮助的是6到15岁的学生,我今年刚刚15岁啊。”朱雀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两人走到操场,塑胶篮球场上架了几张长桌,摆满肯德基的标志纸袋。几十个瘦胳膊细腿的孩子争先恐后去扒袋子里的鸡腿和冰可乐。
      班主任凝神看那场景,眼里也有什么在闪烁。

      她看回朱雀,“但你上个月已经满15岁了,等着资助的同学那么多,他们不能只给你开绿色通道,这对其他同学不公平。朱雀,你得明白这道理。”

      朱雀想冲着班主任的脸大喊,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想明白!

      那是实打实的三万块钱啊!
      相当于朱雀家两年麦子的全部收成,他们一时半会怎么凑得出来——
      家婆半个月前下地干活扭了腰,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复发,疼得下不了床。请乡医来看,说是脊椎骨错位,得尽快去大医院做手术,否则就会瘫痪。

      沙家坪穷了几代人,家家户户有哪家借得来三万块钱?
      一家都没有。

      “梁老师,我的成绩从没掉下过年级前三。”朱雀还想争取。
      “对不起,规定就是规定。”班主任眸色黯了一瞬,转去主持接待事宜。她很抱歉,但她无能为力。

      听说今天村长和县长都来了。
      朱雀不认识谁是谁,但她知道那些挺着啤酒肚,喜欢把手背在身后说话的男人都是领导。黑色轿车后座下来一个人,啤酒肚们团团围上去。

      众星捧月的年轻男人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他皱了皱眉,随即脱下黑西装,露出挺阔的雪白衬衫,又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这才低头与校长说话。

      坐惯空调车的人就是娇贵。

      朱雀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性情一向温和,今天却出奇地毛躁。一想起床上的家婆和顶着烈日干活的妈妈,心里就焦急地擂鼓。

      她的申请表会经这个男人之手吗?他会亲笔否决她的资助申请吗?

      一笔一画之间,就能断绝一个贫困家庭的全部希望。

      这一刻,朱雀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仇恨的情感。没来由的。

      “炸鸡都被抢完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吃?”一个男孩从朱雀身后跳出来,黎黑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口白牙,“不过我给你留了。”
      他摊开油纸,装内行地给朱雀解释,“这叫吮骨鸡,不用吐骨头的。”

      朱雀看男孩一眼,想起来是同班同学。
      她虽没胃口,还是接过东西用油纸包好,道了谢,等男孩走后,又用卷纸裹了几层,把包得鼓囊囊的炸鸡塞进书包。

      天色暗了些,云层覆上山峦,给群山环绕的操场投下阴影,资助仪式正式举行。
      朱雀个子高,排队时站在女生队伍最后一个,远远看着台上的年轻男人起身发言。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觉得白衬衫下的身材遒劲,举手投足带着矜贵的况味,声音也清脆悦耳,尤其普通话发音极为标准。山里的女孩哪见过这等气质的男人,纷纷抬头瞻仰。

      做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李。

      一切都有了答案。

      朱雀轻哧一声,同站最后一排的男孩不禁转脸看她,“怎么了?”

      “只是突然发现做慈善也可以世袭。”朱雀淡淡地说,眉眼之间有种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前几年来沙家坪的那个老头也姓李,学校篮球场不就是他捐的么。”

      做慈善对富人来说不过是建立声誉的手段,他们并不关心困在大山里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请学生吃一顿肯德基,大手一挥拨款建一所学校,找记者来拍几张孩子们兴高采烈的照片,所谓的慈善事业便可以名垂千秋。

      但她只比规定年龄超了一个月,就与三万元失之交臂。慈善是人做的,人是活的,可规矩为什么是死的?

      “都是骗人的鬼话。”

      朱雀冷冷看着台上的男人,双手在校裤边紧握成拳。

      同样是人,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俯瞰众生?

      *

      李净泽脱稿完成演讲,台下的秘书Cici笑盈盈看着他,臂弯里搭着他西装。

      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公益活动,李净泽很满意此次凉山之行。

      轿车驶入沙家坪,映入眼帘的便是蓝天白云和翠绿的麦田,田埂上的灰黄土房错落有致,背竹篓的妇女在田间埋头劳作,连路旁仅有的一颗歪脖子树都歪得很写意。
      除了天气热,沙家坪的一切几乎完美,印证了李净泽对中国山村的全部想象。

      “我喜欢沙家坪。”
      轿车忽然在土路上来了个急刹车,李净泽扶了下身边的Cici,手腕随即从她身上抽开。他瞥了眼窗外满脸通红的女孩,目光转回Cici脸上。

      “这里有种贫穷的质感。”

      “你不后悔了?”Cici笑了笑,“一年前是谁叫嚣着要回美国做田野调查。”

      “人类学当然有意思。”轿车启动,李净泽漫不经心说,“无论是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还是香港的重庆大厦,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的交汇与冲突。就算在沙家坪,我也能做人类观察。”

      “李董知道你这么支持蓓蕾计划会很欣慰。不过,也别忘了老本行。”
      李净泽挑眉,“你说新闻?”
      “我指的是企业管理。”
      Cici正在计划李净泽回上海参加的MBA校友晚宴,“管好一家上万人的公司,才是Winston你的本职工作。”

      这世上不会有比李净泽更幸运的宠儿了。
      有人拼尽全力踮脚跟才能摘到一颗苹果,而他生来就住在苹果树上。

      喜欢新闻,就考进世界排名第一的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感兴趣人类学,就辅修双学位,飞往世界各地做田野研究和民族志。
      若非“被迫”回国接手家业,他大概正在某个荒岛上和土著们进行文化交流。

      总归是爱其所爱,顺风顺水的过一生。两个字形容,就是命好。

      “你知道我是自由主义者,从不管人,更别提管公司。”李净泽手肘撑在窗边,摸唇笑了笑。

      “看在年薪与股权的份上,麻烦Winston还是上点心。一会儿要参加的公益球赛——”
      “也是提升企业形象的一部分。”李净泽笑着打断她,“我一定成熟稳重,绝不在梁小姐面前作妖。”
      “您还是叫我Cici吧。”梁诗诗笑,“公众永远喜欢能和孩子打成一片的接班人,你只管做自己就好。”

      轿车开进校园,李净泽看见日光下的塑胶球场,笑着扯了扯领带,“那是自然,球场不论穷富。”

      Cici目送他下车与村县领导握手交谈。

      时代震荡,做媒体起家的盛华集团需要一个勇于开拓的冒险家,带领众人度过转型期。年仅二十二岁的李净泽充满野性与干劲,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球赛开始,男女混打。

      一群发育不良的青春期孩子围住天高地阔的李净泽,从他手中截球夺球。李净泽感到好笑,自己仿佛混入鸡群的老鹰,场上最高的黑皮肤男孩也只长到他肩膀。
      明明有几次可以单手投篮,他还是收敛胜负心,改成运球过人。至少得让孩子们有参与感。

      几回合下来,男孩们攻势变猛,李净泽抬起手,干脆地擦过下巴上的汗珠,转攻为守。

      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带球撞入他视线,李净泽还没看清来人,胸口就传来一阵尖锐剧痛。

      他稳住步子继续夺球,那人却更快一步三步上篮。

      全场惊呼。

      紧接着响起裁判哨声。

      体育老师兼裁判举着扩音喇叭大喊,“雀雀儿,你龟壳儿脑袋进水了?!”

      李净泽双手掐在腰间,压住渐劲的鼻息,左胸第三根肋骨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心脏的位置。

      “对不起。”女孩个头只到他胸口,道歉道得理直气壮。

      李净泽淡淡扫她一眼。

      细胳膊细腿,黑黑瘦瘦的,马尾辫跟老鼠尾巴一样细,饱受饥馑之苦的典型面相。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晶亮,还隐约透着红血丝。

      “没什么好道歉的。”李净泽尊重规则,犯规的人被判出局再正常不过。他原地拍着篮球,视线转回篮筐,那才是他的目标。

      “你该下场了。”

      小小插曲并不值得在意,只是大山里还有性情这么烈的女孩,李净泽略感意外。

      朱雀下了场,男孩跟上去问,“你撞他做什么?我们让着他还来不及。”

      “为什么要让着他?”

      朱雀背上书包准备离开,“要想获得那些人的尊重,我们就得拼尽全力去赢。没看见咱们比分落后那么多?”

      “就算你顶撞了他,其他人依旧会让着他,直到他赢为止。”

      男孩鼻腔哼出冷笑,“我们这种人怎么赢?”

      朱雀顿住脚步,回身看向远方的球场。身穿白衬衫的男人冲出重围,完成了一个飘逸至极的扣篮,他潇洒一拨短发,又朝中场跑去,挥臂间仍有意气风发的少年神采。

      山风吹起朱雀脸上的发丝,她微微眯起眼睛。

      “那就先以弱者的形象出现,让他以为他赢了。”

      很久之后,朱雀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迈出这一步。
      若说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那么她更后悔的,是一份有可能的机会放在眼前,而她没有争取。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

      朱雀守在歪脖子树下,对延伸到天际的黄土路望眼欲穿。放牧人牵着牛羊经过,畜牲们经过她身边,留下一堆热气腾腾的粪。

      朱雀头晕眼花,有点想吐。

      当那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土路尽头时,朱雀走到路中央,太阳晃得她龇牙眯眼。她张开双臂,坚毅地像要殉道。

      这是一场命运的赌局。
      她一无所有,也就谈不上满盘皆输。

      后座车窗摇下一半,冷气吹得人精神一振。

      朱雀手扒车窗,对上车中人凉薄如水的眼睛,眼眶瞬间有泪花闪烁,声音也染上颤意,“李总……”

      “求求你,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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