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香浮黄昏

2、高热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外婆早就铺好了床，安珑从行李箱里拿出洗漱用品，草草洗了个澡后就倒在了床上。
　　沾了床就清醒了，安珑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困意像是被人一把揪了个干净，而世界正在沉眠，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今天上午把辞职的所有手续办完，下午就回了老家。他不想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也不想跑去找爸妈，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坐上了去乡下的公交车。平日里保养得当的车子也被留在了公寓的车库里。
　　他像是逃跑一样，逃离省会那个铁笼一般的大城市，生怕犹豫一秒就会被重新捉回去——甚至身上的职业装都没来得及换掉。他被摇晃的公交车载去乡下，载去海边，换了三班车，载去了自己上高中之前一直待的小县城，最后被外公外婆收留。
　　安珑望着窗外的月光，被酒精的风暴席卷现在又归于平静的脑海此刻剩下的是一片虚无。他的四肢无力地铺陈在有些狭窄但足够柔软的床上，被月光晒得透凉。

　　“我到家了。哥哥晚安。”
　　手机一振，是俞思泽发来的消息——他们临别前加了微信。
　　“晚安。”安珑用一只手解锁手机，回复，然后熄屏。
　　俞思泽……这个名字他应该也是听过的。机械的电子音……还有少年沙哑的嗓音。
　　“我现在放暑假，空闲比较多，这段时间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
　　大概一两分钟后，又有一条消息发送过来。对方也许以为安珑睡了怕打扰到他，或是觉得突然这么问太冒犯，便在安珑还读着那行字的时候就撤回了。
　　“可以。”想了想，安珑回复。
　　“不用撤回。”
　　但对方可能是真的睡了，毕竟夜已深。安珑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大概是残存的醉意再次起了作用，他抓着手机，被子也不盖，居然就这么仰躺着睡了过去。

　　一周之后，俞思泽约安珑去爬山看日落。
　　说是爬山，其实县城里所有被叫做“山”的都算不上山，小土堆而已，几十米的海拔，稍微走两步就到了顶。
　　安珑在家里躺了几天。偶尔帮外公去社区里做点工作，管管垃圾分类什么的，或是和外婆一起买菜做饭，饭后去广场上看大妈们跳舞。不用时刻等待着老板和领导的电话与邮件，也不用加班加到公寓门口的小饭馆都歇业，只能点一些油腻的外卖果腹，生活清闲安逸，却也实在有些无聊。
　　于是他便应了俞思泽的邀约。

　　山脚下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些石雕，安珑记得自己小时候会和朋友在错落的石雕群里捉迷藏。
　　现在的孩子玩手机玩平板玩电脑，很少会有跑出家门和朋友做游戏的了。
　　他坐在石凳上，来得早了，等待的过程显得漫长又乏味，于是开始望着山脚的绿树发呆。
　　这棵树这些年是不是长高了很多？以前，小小的他站在树下的石头上，伸手就能摘下一片叶子，现在需要成年的他垫脚，才能摸到叶片的尖。
　　长高……俞思泽也说他长高了。
　　几年前、只到他下巴的小男孩、冷白的灯光。他的记忆里的确有一片乌黑的发顶，再往下呢？
　　再往下好像是一双眼皮浮肿的眼，眼角泛红，含着水汽的样子。
　　再往下呢？
　　再往下……便是一片空白了。
　　安珑抬头，远处走来一位高挑的少年——白色的衬衫短袖，松垮的牛仔裤，浅色球鞋，头发特意打理过似的，带着些微卷的弧度，一边的耳垂上是枚冷冽的银环。
　　他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微微肿起的眼睛，看见安珑，便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安珑哥哥——”
　　两双眼睛重叠，一样深刻的双眼皮，一样长的睫毛，一样圆润的弧度，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安珑似的，他此刻才恍然大悟。
　　难怪怎么都记不起他的脸。
　　两年前的俞思泽，也带着口罩——他生病了，发高烧，在校门口差点晕倒，被自己碰见，送去了医院。

　　俞思泽今天的晚自修上得浑浑噩噩的。
　　高三的自修课，本该是分秒必争的，更何况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班里充斥着紧张凝重的氛围，可今日的俞思泽，勉强将作业写完后就倚在身边的墙壁上，歪着脑袋盯着手里的历史复习资料发呆。
　　在走廊巡视的教导主任敲了敲窗提醒他，俞思泽挣扎着坐正，却被瞧见了那张泛着病态的红的脸。
　　教导主任打开窗，手伸进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度不低。俞思泽的声音被砂纸磨过似的哑：“老师，我好像发烧了。”
　　于是他被赶回家休息了。

　　嘴上说着有家长来接，实际上他还是决定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去——奶奶身体不好，如今她岁数也大了，眼睛、腿脚都不好使，而现在已经夜里八点多，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摸黑出来接他，要是发生什么意外俞思泽是绝对没办法接受的。
　　拖着沉重的脚步，俞思泽慢慢挪向校门口的共享单车停放点。离放学还有会儿，路边暂未停满来接孩子的车辆，气氛总体算得上宁静，风中还裹着些晚春花草的芳香，只不过俞思泽鼻塞，几乎闻不出任何东西。
　　突然，路口转进来一辆车，车速有些快，隆隆的声音激得他太阳穴一跳，车灯晃人，混沌的思维也被搅了搅似的，一时间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他脚步趔趄了一下，扶着自行车的车座，看起来要晕倒了一般。
　　那辆车减了速，打了双跳灯停在了他跟前。
　　“同学，你还好吗？”
　　驾驶座的车窗被摇下，露出一张线条有些凌厉的脸，他的眉骨高，鼻梁也高，路灯照射投下阴影，显得棱角分明，原是有些冷硬的长相，眼睛却十分温柔，嘴角也带着一些上挑的弧度，时刻都在微笑似的，让人很容易就对他卸下心防。
　　“我没事……”俞思泽摁了摁太阳穴，挺起腰让自己站直。车里的男人却一直望着他，俞思泽不自觉地与他对视。
　　虽然一秒之后就被眩晕与疼痛打败，又将沉重的脑袋垂了下去。
　　是他……他慢一拍地想到。
　　“同学，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啊。我送你去医院吧。”男人很担心似的，脑袋又探出一些，俞思泽怕传染给人家，扯了扯脸上教导主任给他的口罩。
　　“谢谢。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他想朝男人笑一笑，谢绝人家的好意，可一抬头，刹那间的天旋地转令他下意识一手撑上了眼前的车门。
　　男人被吓到了似的，从副驾驶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什么到俞思泽面前一晃——是一块工牌。
　　什么软件什么助理工程师……
　　安珑。
　　“我不是坏人，我的公司就在这附近。快上车，送你去医院。”
　　俞思泽就这么坐上了这个名叫安珑的男人的车。他油门一踩，漆黑的轿车在寂静的春夜里呼啸着驶往医院。
　　挂上急症的号之后，大抵是仍旧担心他，安珑坐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哥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谢谢你送我过来。”
　　“你成年了吗？一个人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我成年了。”
　　安珑攥着手机，也不说话，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要通知你爸爸妈妈吗？”他问。
　　“不用。”俞思泽顿了一秒才回答，又扯了扯口罩。医院的灯光好白，有点刺眼。
　　“我还是陪陪你吧。总不能让你再骑车回家。”
　　这下轮到俞思泽坐立难安了。他原本想的是不麻烦奶奶，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结果现在连累一个陌生人大晚上的在医院陪他干等。安珑却很泰然，拿出手机开始回消息。他浏览和回复的速度都很快，像是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样。待俞思泽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了。
　　“哥哥，工作了之后都这么忙吗？”见安珑终于点开了其他的应用软件开始翻看今天的新闻，俞思泽找到了搭话的机会。
　　“是啊。我今天就是一直加班到现在。”安珑熄了屏，一副要认真同他聊天的样子。见俞思泽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情萎靡又坐得端正，他说了句别的调节气氛：“不过幸好我今天加班，不然你晕倒在路上都没人知道了。”
　　“你这么乐观啊。”俞思泽挠了挠头。
　　安珑没想到俞思泽会想到这一方面，忍不住笑了一声，语气轻松，却又透着点低迷的情绪：“不乐观的话日子怎么过呢。”
　　“算了，不打击你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哦，对了！”安珑扭过头来，俞思泽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东西，便竖起耳朵听。
　　“你成年了吗？”
　　……这个哥哥记性应该不太好。
　　俞思泽现在正发烫的脑子自然是考虑不了太多的东西。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哥哥很厉害，在大公司上班，有自己的车，善良正直，长得还高，简直是十八岁的他以后最想成为的那种人。突然想起自己看了人家工牌，知道了人家的名字、职业，自己却藏着掖着，不太礼貌，便想着至少要告诉安珑自己叫什么。
　　“安珑哥哥……我……”
　　这个称呼对安珑来说有些陌生。他没什么表亲，邻居家的小孩也都比他大，很少有人会连名带姓又加“哥哥”地叫他，更何况这来自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
　　是了。他给他看过自己的工牌。
　　“我在市一中上学，你应该能看出来。”他的脸被口罩挡住，眼睛的弧度却告诉安珑，他在有些羞涩地笑，“现在正在念高三。我叫……”
　　手机里突然弹出一条信息。安珑瞥了一眼，不过几行字，他的感官却霎时间被屏蔽了似的，脑袋一下子清空，只剩那几句话横冲直撞，他居然在短短一秒内发了一身的汗。
　　又来了。他不太想回复，心烦气躁地熄了屏。
　　“……俞思泽。”
　　身后地广播适时响起：“请42号俞思泽到3号诊室就诊。请42号俞思泽到3号诊室就诊……”
　　俞思泽让他坐这里等他，随后便背着书包走进了急诊的房间。安珑皱着眉，还是打开手机，挑了几个问题回答，摁下了“发送”键。他扬起头，望着诊室门口的电子屏上写着的医生和患者的名字。
　　“42号俞X泽”
　　那个男孩子说他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