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茶馆》遥树

15、平生梦

　　而让卫青斋停住脚步的这个土堆不小，只是旁边的草又细又长，想必割也要割上许久。

　　“您呀，是在怪我没有常来看您吧。”卫青斋轻笑。她拿出带来的那些物件，接着认真摆放起来。

　　“也是怪我。我最近……有点忙，眼看着茶馆忙活着要开第二家了，那些药膳也帮到不少人，我觉得您会夸我的吧。”卫青斋坐在地上烧着纸钱。

　　“您说我做事从来不会让您失望，又说什么不管是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我总是独一无二的孩子。这时我就会反驳您说‘谁不是独一无二的孩子呀’，你说不一样，我是您的孩子。”卫青斋笑着摇了摇头。

　　墓庄的风的确狂躁，长风呼啸不停，饶是再抗冷的人也不免瑟缩。卫青斋爬过去靠着土堆，好似孩童戏耍过后疲惫地想要寻求所依。

　　余晖绕过喧嚣，打落下一片金灿灿，墓庄本就荒无人烟，等落夕阳便愈发凄凉。

　　“她睡着了？”

　　卫青斋在祥和中入睡，兴许是感到冷，她蜷缩起身子依偎着那座土堆。

　　“唉，劝不动的，说来也是可怜。那孩子每年都这样，什么都不怕，也不忌讳，就这样睡一晚上……”不远处传来一阵交谈声，断断续续，过会儿又没了。

　　卫青斋做了个梦，只见她原先舒展的眉目一瞬紧蹙。

　　梦中明眸皓齿，正值花信年华的一女子牵着约莫六七岁的孩童，那孩童与女子生得倒十分相像。他们从村里农田走到亮一盏灯的家中。家里陈设朴实，要论特别的还是置在墙边的一面书架。

　　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书卷，书卷或许是被人时常打扫，没有怎么落灰。

　　“小斋，瞧。”女子眉开眼笑，说着便从上面抽出书卷，“此是你今日要读的书。”

　　孩童绑着两条俏皮的辫子，走路会晃荡，一蹦一跳。她倒不像同龄的小孩那样会为颗糖而争抢，又或者摔倒了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更觉得是要比他们懂事得早一些。

　　女子给她的书卷约莫就是诗经。她盯着递来的一卷书卷支支吾吾道：“阿娘，我昨日其实……已经读过了，有些字看、看不懂。我今日能不能……读村头阿叔写的那本武传呀？”孩童小心翼翼地觑了女子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责怪，女子只是看着孩童笑。她抬手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发顶，耐心道：“当然可以了。娘给你的书卷是你在一日内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但你若提前完成，那其余时候就全凭你处置呀……”

　　这一画面霎时转变。

　　在荒芜的后山里，近十岁上下的女孩个子比从前要更高些，她提起磨得不算锋利的长刀一跃而起，借力于半空中熟练地比划着。

　　她所做出的这些动作跟那本野生武传里的描摹相差无几，甚至比上面的招式还更有灵气。

　　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谓的天赋。

　　女孩平日里不仅仅是会在后山练武，她还喜欢研究各种草药。

　　那面书架上，除了女子要她诵读的书卷，还有她整日猫在村里一家有名医馆整理来的草药大全，其又分为好几卷。

　　漫长的岁月里，一簇豆大的灯花，小书房许久只有女孩一人，长旧却被擦得干净的书案上堆有几卷书卷，她隔不多时便会拿起，然后翻看几个时辰，如此反反复复。

　　苍山乌雀，流云走狗，来去匆匆。

　　转眼间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见她越发沉得住气，也开始替人看病。而那面书架上的书卷早就堆满，曾经写过关于草药的书卷都有被用心存放着。

　　桂花村那年的隆冬就是少女的十五岁生辰。

　　书中有言能够以药入菜为药膳，故而那日她独自在灶房里忙活了一下午，只为做出一道还不错的药膳与女子一同过生辰。
　　少女打量过那道加入了白芷和其枯两味药的汤，不由得笑了起来。

　　听说她为其取名为“藕断丝连汤”。

　　可若有人问起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少女必然会扭捏羞愧。才不会告诉别人，她是从某个话本上看来的。

　　“小斋！你在家吗？！”门口响起短促的“笃笃”两声。

　　少女才将手中的汤盆放下，便急忙跑去开门。她见到来人眼熟，她是常常出村的大娘，因为之前有不少次阿娘都和她出过村，两人会结伴去镇上买东西。

　　“小、小斋，你阿娘，她……”大娘哽咽到话都说不清楚了，在见到少女一无所知的神情时愈发收不住情绪，她实在没办法道明她想说的事实。

　　少女并不愚钝，看见此情此景也该明白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大娘才这样。

　　她眼泪飙落，顾不上是否失礼，只见她抬脚便开始狂奔。

　　这个夜晚似乎太过安静，安静到任谁都只能够听见山谷中回荡着的，克制的抽泣声。

　　少女迅速跑到聚众的地方，硬是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挤到了前面。而那位被他们围着讨论的，就是她的阿娘。

　　过去风姿绰约的女子如今鬓边也见苍老，然而就在昨日还颇有生气的她此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腹部裂开一个可怖骇人的血洞，样子像被长刀刺穿。

　　“……娘？”少女愣愣地跪在女子身边，仿佛已经被眼前莫大的冲击吞噬。

　　这份痛，刻骨铭心。

　　少女张开双臂想要掩盖阿娘身上的伤，掩盖她头发凌乱的模样。

　　身后的这群人里，很大一部分都只是来凑个热闹。但阿娘爱漂亮，这样……太不好看了，她会生气的。

　　“……别看了……别看了！”少女恶狠狠地瞪着周遭一群人，声音染上哭腔，“你们都走！”

　　“凶什么啊！没教养的东西哦！”有人被撵，随即不耐烦出声，“也真是难怪——”
　　“你少说一点吧！”

　　他们被吼了一嗓子，顿时失了兴趣。本来和女孩一家交情就不深，如此一来，更没有帮她善后的可能。

　　于是原先挨在一块的这些人陆陆续续都走了，留下来的就只有女孩和告知她的大娘。

　　大娘的丈夫每日都会出去打猎，以此维持生计。一旦到了这个时辰，估摸着他就快回来，大娘是该赶着回去给他热饭菜的，但念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终究还是不忍心放任少女自生自灭。

　　“小斋啊……”大娘拍拍她的背。

　　“林娘，您可知我阿娘……是如何死的？”少女垂着头半晌。等有了反应，只听她倏地问了句。

　　林娘以为女孩会痛哭一番，又或是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感到哀怜，倒是没曾想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大娘怔愣片刻，虽念着她还是心智未开的孩子，但毕竟此事关乎她母亲生死，所以还是如实道：

　　“我当时找到你母亲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人已经没了气息。你虽然擅于医术，但终归没怎么出去看过。林娘晓得，那柄害死你母亲的刀，绝不会是寻常人家所用的粗短刀。这种刀，只有官府的人才用。”

　　“官府……”那时的少女不明白长短刀的区分，可她深切知道不太平的世间已经让她永失所爱。

　　太过强烈的痛恨如捉摸不定的风，漂浮于回忆深处里不破不灭，无人注意就变成了一把见血的利刃。

　　金碧辉煌又宽敞的大殿里，碎玉都如彩珠。

　　一“男子”正垂首跪于中央，等坐于雕纹书案前身着重墨华服的人发话。大殿里只有他们二人，这一幕仿若静止。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只手撑着太阳穴，身姿懒散，“……女扮男装？”

　　“男子”竟是位女子。只见她缄默不言却扣紧手指，仿佛要攥出血来。

　　“卑职不是有意要隐瞒太子殿下，只是、只是——”时局迫不得已。她没说出口，转而无比冷静道：“殿下，卑职或许可以和您合作……卑职斗胆猜，卑职身上应该还有您想要的东西吧。”

　　“孤能要什么东西。”那位太子不屑嗤笑，说罢缓缓起身走下台阶。

　　“倒是你，”他在女子身前停住脚步，朝她俯身时不由眯了眯眼，轻挑起下巴迫使她抬头，“你想做什么？”

　　“殿下您知道的，卑职从未帮过乱党一派，您应当知晓卑职的忠心。”女子依旧镇静，甚至连胆怯都不曾袒露半分。

　　“若您愿意，卑职也能成为左膀右臂，助您达成所愿。”

　　男人扬眉，意外于她的反应。大殿静了片刻，他收回手，而后漠然道：“你的筹码不够，孤要你的人。”时刻都能为他挡刀。

　　扣地的指尖猛然攥紧，女子睫羽不禁微颤，她不可思议地觑他一眼。

　　显然男人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有失，却不愿承认。他拂袖扭头，冷冷扔下一句：“不要你的身。”

　　她护他周全，为他出谋划策，舍生入死，在短短两年内把害她母亲之人一一送下黄泉。到头来，她也要在不见天光的牢狱中度完余生……

　　梦中镜有如走马观花，容易让人沉沦，可不现实的东西太过飘渺，也容易使人清醒。

　　铁盆里的纸钱烧尽，香烛也已经熄了火苗。卫青斋把不知何时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叠齐，稳稳当当放在一旁。随后她揽起包袱，走出了桂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