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茶馆》遥树

1、皇城

　　芜荑七年。

　　晨曦照山头，继而彩云霞天，又宛若吹皱一池碧水漾起的悠远涟漪，扰乱春风拂柳的心绪。花藤映墙，炊烟缥缈，时节在微光隙影处绽放盎然生机，归州正值二月头。

　　沽水河旁，一座楼阁拔地而起，青红砖瓦，旧木却如新。眺望楼阁中央，横木高高悬挂着牌匾，牌匾上镌刻有“春明茶馆”四字。

　　今日的春明茶馆外一如既往排起一条长龙，门口置有长桌，坐在木凳上的少年身形圆胖壮实，面容尚且稚嫩，瞧着约莫十四五岁，他正在坐诊，微微蹙起的眉头显露不合年纪的认真。

　　“钟声晚！就知道还是你这小子哈哈哈……”老者拄着鸠杖上前，他的白胡子蓄得长翘，随即被捋了捋。

　　唤作‘钟声晚’的人抬头，积聚的愁绪渐渐褪去，他松开手里抓着的毛笔：“瞧着您老人家精神气足了许多，恭喜恭喜。”

　　伴着鸠杖杵地的闷声，老者爽朗大笑：“哎呀！这还不是托了钟神医的福——”

　　“陈老客气，我这阅历还配不上。是托了我师父的福气。”

　　“你师父？”老者不解。

　　比能医治好他那多年未愈喘疾的钟声晚还厉害的人，他从未见过。

　　“敢问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钟声晚却笑不言明，他收住衣袖，又扯过一张黄麻纸，寥寥几笔写下：“陈山气色红润，喘疾好转，当继续服用蕊青六宝粥。”

　　老者好奇地抻长脖子，在窥得“药方”后不由嘀咕：“怎么还是蕊青六宝粥，老夫都吃腻啦。”

　　春明茶馆共三层，前庭已然座无虚席，人们谈论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就会响起茶盏碰杯的清脆声，而且这座独特的楼阁弥漫有草药与糕点的混合香，最底层的味儿尤其重。

　　“春明茶馆真是个福地，这里啊，东西好吃，生养的人也美……”

　　“你的茶！”一黢黑的青年将茶壶重重摁在桌上，冷冷盯着从进门以来就眼神乱飘，贼眉鼠眼的男子。

　　“哎呦——”此人被这动静惊到，不满地斜他一眼，晦暗的神情意味深长，就见他拍案而起：“你这晦气，动作这么重做甚？！吓人一跳，还不赶紧给我赔罪！”怒音使得旁人纷纷回头。

　　青年将托盘揣进怀里，盯着他冷笑一声：“你还挺会恶人先告状，敢问要我如何赔罪？”

　　“碰上我算你小子幸运！我呢，也不要你怎么赔罪，”男子咧起嘴角，蓦然伸手指向远处倚靠着红木柜台的人，“就她！”

　　被指到的女子生有一副绝妙的皮囊。
　　她肌若凝雪，睫如蝶扇，一双漂亮的小鹿琉璃瞳清透明净，钟灵毓秀。细软青丝被她用扎花细绳系成左右两麻花辫，头饰不多却恰到好处，就如那碎玉小钗只为她作点缀。

　　女子喊作卫虞，字青斋。显然，卫青斋也被来人打扰，她早就循声望了过去，正打量着嚷嚷喊道的男子。

　　“就她——就让那女人来给我斟茶，小爷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再追究你的责任。”

　　听见这话，青年脸色一阵青一阵黑，比羞辱了自己还要难看。
　　待他怒气喷薄而发之际却被一道爽朗应声打断：“好啊！”

　　青年猛然止住动作，他看见卫青斋扬起一个烂漫的笑容，越过围观热闹的人群，快步朝他们走近。

　　卫青斋好声好气：“您有何吩咐？”

　　男子坐回座抻着脚，这使得卫青斋须得弯腰询问。

　　“青斋姐你别理这种混蛋！”那年轻人着急就要上前。

　　“苍茫。”钟苍茫是他的名字。

　　他对上卫青斋投来的目光愣了半刻，似乎明白什么，心照不宣地闭上嘴巴。

　　“舍弟不懂事，还望大人海涵。”卫青斋笑着给男子斟茶。

　　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粘腻且带有极强的审视意味，这并不会是一个能令人自在的眼神。

　　“还是小妹听话懂事，长得还漂亮，听人喊你青斋，敢问芳龄几许啊？”说着，男子的手不安分地覆上卫青斋握住茶壶的手。

　　卫青斋眯了眯眼，面色不改又向他凑近，“我呀，芳龄——”

　　“你大爹！”她反钳住男子的手臂，往后用力一折。

　　卫青斋的飘飞的长袖折叠，纤细的手腕上系着红绳，那根红绳被挂满小银铃铛，由着动作，一串铃铛响起清脆的声音。

　　“疼啊啊啊啊啊啊！松手松手——”男子痛得面目扭曲，连连哀嚎，又在下一刻被茶水泼了一脸。

　　“送你的，给老娘好好尝尝！”卫青斋甩开他的手，嫌弃得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男子随摇晃的椅子直挺挺倒向地面，传出碰撞的闷响。

　　卫青斋冷笑：“再敢胡乱挑逗女子，我就帮你剜去狗眼，剁了这双咸猪手。”

　　只见钟苍茫拍手称快，走至卫青斋身旁，指着他幸灾乐祸道：“活该！”

　　“泼妇……你个泼妇！”男子瞪大眼睛，用脚踹着地面不断后退，他狼狈爬起身又止不住骂了几句，拖着那被弄折的手逃窜，头也不敢回一个。

　　“今日，春明茶馆与外人闹了些不愉快，打搅在座各位的兴致是我们的错，但也请各位听好了，春明茶馆可以是闲适之所，但绝不是任人撒泼之地，如若再有人来犯，下场不会比这登徒子轻。”

　　这才有人站出来附和：“姑娘说得对！春明茶馆扶贫济世，可是救过不少人的命，就算作神圣之地，岂容此等人在此无理取闹！”

　　“是啊。再有下次，姑娘不必出手，大伙都会帮姑娘。”

　　“这就在此多谢各位了！”

　　卫青斋和钟苍茫一同收拾干净男子弃下的烂摊子，回到柜台理账，埋着头一言不发，只将算盘打得啪啦作响。

　　“青斋姐！”语调轻快上扬。一清纯可人的少女掀起帘子，从灶房出来。

　　她问：“方才动静这么大，可是发生何事？”

　　“没什么事，不要紧。”

　　面前的少女唤作阿莲，无名无姓就单字。卫青斋是常听别人这样喊她，便也随着来。

　　她由卫青斋抚养长大，却不是卫青斋的血亲。

　　阿莲是被收养的。

　　四年前，阿莲才十四。

　　家里人嫌她累赘，被卖到烟花之地换钱的她遇见这一生中最大的贵人。

　　是卫青斋将她买下，又将她留在春明茶馆里。于阿莲而言，从这一刻起她才有了家。

　　卫青斋教阿莲识字，算账，学医，让她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卫青斋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此生最亲的亲人，这份情无人能及。

　　穿堂风呼啸而过，卫青斋抬手将少女垂落的发丝撩回耳后。

　　“青斋姑娘！——”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蓦然打断她们之间的谈话，两人的目光闻声看去，发现距她们不远处站了个魁梧男子。

　　卫青斋率先被他身上的佩刀吸引，那刀鞘上遍布非同寻常的图纹，看样子不像是江湖中人，更像是……宫里的人物。

　　皇宫？

　　酒香巷子深，旧香仍忆中，岁月席卷的心绪越过年轮，今朝尽数返还。

　　原来七年也如此之久。

　　卫青斋睫羽轻扑：“大人是要付账吗？”

　　“嗯，付账。”男子作势扯下钱袋子，却在递银子时向她示出一并拽下的白玉腰牌。

　　卫青斋怔住，周遭霎时寂静，她听见他说：“我家主子邀您一叙。”

　　“所以？”

　　男子微微一笑：“所以青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青斋领他上楼，转身关紧房门，她坐下斟茶，又倾身将青花茶杯推给他，淡笑说：“公子想说什么便说吧。”

　　“我知姑娘是个明白人。”男子接过递来的茶杯，毫无顾忌地一饮而尽，他用手臂擦了擦嘴，“您应该已经猜出我的身份。”

　　“敢问公子可是前武卫的领军？”

　　前武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被选拔出来的精锐士兵，负责守护皇宫殿内，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对皇帝的威胁。

　　而她面前这人谈吐与气度不凡，想来地位不会低到哪里。

　　“姑娘冰雪聪明。”领军直言：“皇上要见您，特命我前来送您入宫，为护您一路周全。”

　　卫青斋摩挲杯沿，清茶圈起一朵朵涟漪，她面露些许惊疑：“…草民不过一介弱女子，敢问陛下见草民做什么？”

　　“皇令不容违抗，有些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等见了陛下，姑娘自然就知道。”他的语气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