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长行》不吃莲心

4、第 4 章

　　天未大亮，营中擂鼓，随后是号声三遍。士兵们钻出营帐，与拾柴禾归来的人汇合，军营渐渐从沉睡中苏醒。
　　江荼延昨日落了水，梦中偶有咳嗽。
　　穆还禹放心不下，又不忍他病中戴镣铐，便将人用毯子裹了，直接抱到马车旁。
　　马车旁的士兵们仍是昨天那几个，向穆还禹行了礼后继续啃干粮。只看见穆还禹抱了好大一卷毯子。
　　那毯子顺着穆还禹的手臂，稳稳地落在地上。一头钻出几缕凌乱的头发，竟是那个孱弱的犯人。
　　江荼延扯紧毯子，干咳几声，在马车旁站定不动了。
　　士兵们本就为穆还禹鸣不平，此刻见他一副病恹恹上不去马车的样子，更觉得押送人犯不是一件美差，一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们一脸愤慨，江荼延权当看不见。他垂头做出一副难堪的神情，半晌才拖长声音道：“没力气了，上不去。”
　　士兵其中有个心急爱表现的，撸了袖子就要替将军将这人犯抡进马车里。正是怒发冲冠之时，步子还没迈出去，后背就被扯住了。这人转头正要发作，扯住他的士兵慌忙让他噤声，一个劲儿地朝马车前头努嘴。
　　这急性子的士兵不快地朝前看去，只见穆还禹神色不变，伸了手托着人犯的腋下，直接将人架了上去。末了还同对方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
　　士兵们还不知所措呢，穆还禹便过来了。
　　“都回各自的编队，”穆还禹说道，“今天不用过来。”
　　那心急的士兵义愤填膺，一句“人犯何须将军亲自押送”已在嘴边，就被其他士兵七手八脚捂了嘴拖走。
　　穆还禹目送着士兵们打闹着远去，回过头时，便对上了一双杏眼。杏眼的主人眨眨眼，飞快地关了车窗。穆还禹盯了片刻，低头轻哂。
　　**
　　午食时分，全军修整。
　　江荼延又偷偷掀了车帘，盯着队伍里升起的炊烟出神。
　　马车外贺承来了。贺承同穆还禹轻声交谈几句，穆还禹便大跨步上了马车。江荼延眼疾手快地放下车帘，收回了好奇的眼神。
　　穆还禹说道：“若有事，同车外的人说一句找我即可。”
　　江荼延点头。
　　穆还禹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和探出头东张西望的江荼延撞了个正着。
　　穆还禹清了清嗓子，说道：“有急事，也可以找我。”
　　江荼延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急事，一时红了脸，道：“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快走吧。”
　　与行军时的纪律森明不同，修整时的军队渐渐热闹放松起来。马车外不时路过捧了餐食交谈着的士兵。
　　作为人犯，江荼延自然混不上军队里的热食吃。有个士兵领了命，勉强按捺住将这不知天高地厚、劳动将军亲自押送的人犯狠狠教训一顿的念头，从车窗丢了两块麻饼进来。
　　江荼延流浪多年，第一次以人犯的身份蹭上了军队的规律饮食，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感动地大口啃起饼来。
　　麻饼也可以算是珍馐美味了！江荼延努力啃着，外头的士兵却接连领来热粥就饼吃。
　　江荼延原本还感激涕零，可听着车外此起彼伏呼噜噜喝粥的声音，牙齿还同干冷的饼搏斗着，满足的心一下低落了大半。他许久未曾进过热食，如果现在能有热乎乎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口粥也好啊。
　　失落归失落，饼还是得吃的。过惯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两个麻饼，他就算腮帮子酸啃不下，也得剖开自己的肚子塞进去带走。江荼延闭了眼，边啃边胡乱地想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菜式。最后只依稀想起一个蟹黄豆腐，嫩得像妹妹婴儿时的脸蛋。蟹黄豆腐撒一点葱花，趁着热，放进嘴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一小碟能就一碗粳米吃。
　　再努力回想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被抱上一个高凳，饭桌上除了面前的一盘蟹黄豆腐，其余是一片模糊。抬头时，父母兄妹的脸也全在云雾中看不真切。
　　穆还禹踏进车厢，便看到他这一幅委屈着低头啃饼的样子。
　　“回神了。”穆还禹摸摸他的发顶。
　　江荼延佯装拍拍自己的脸颊，没有摸到泪水。幸好。现在可不是露怯的时候。
　　穆还禹在他一旁坐下。江荼延正委屈着，便借着撒娇的样子抱怨道：“将军也是喝了热粥来的吗？”
　　穆还禹终于知道他在委屈些什么，不动声色地回了声“嗯”。
　　江荼延等了半晌都没等来一句安慰，心中翻腾，连手上的麻饼也觉得没意思了。明明昨天穆还禹能变出篦子，今天怎么就变不出热粥来了？
　　他捧着饼，一时赌气起来，边用犬牙撕扯着饼，边含糊不清地嘀咕起来：“你吃过蟹黄豆腐吗？我小时候天天吃。五只大螃蟹才能出二两黄，炖得热腾腾地浇在豆腐上。豆腐也要一遍一遍地磨，不磨三遍我可不动筷子。”
　　其实他哪里知道多少只螃蟹出多少黄。他小时候连石磨和后厨都见不着，只是气得说胡话罢了：“那豆腐嫩得筷子头一碰就碎了。家人都不动筷，把蟹黄豆腐让给我吃，一整碟直接拨进我碗里。”
　　见穆还禹没有反应，他又张嘴瞎编起来：“一大早货郎就担着活蹦乱跳的螃蟹来敲我家的门。蟹肉都剔出来放一边，因为我只爱吃蟹黄豆腐……”
　　那边穆还禹从袖筒里掏出来一个叶子裹着的小包。江荼延正瞎编着，看那叶子包顿时闭了嘴。
　　穆还禹慢条斯理地剥了外头的叶子，露出一大块烤得流油的肉。
　　“前头几个将领比试箭法，射了几只兔子。可惜比不上蟹黄豆腐，但勉强还能入口。”穆还禹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见江荼延瞪大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穆还禹将那裹了叶子的半只烤兔子塞进他手中。
　　“叶子我可是反反复复地洗了，一定要赏脸啊，”穆还禹弯了弯唇，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小公子。”
　　穆还禹靠近时，挺拔的鼻子几乎要碰到江荼延的发丝。江荼延看他这幅亲昵的样子，心中尖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还没开始勾引你啊啊啊，你不许过来！！”
　　可吃起烤兔子时，江荼延的心情完全平复了。这兔肉虽然外表烤得干了些，但咬开外头焦化的表皮后，肉里的油汁全冒上来了。
　　江荼延解决着兔肉。穆还禹偶尔替他掰开骨头，其余的时候便静静地看他吃。
　　江荼延吃得急，没嚼几口就不怕烫似的咽下去，但隐约还有几分仪态在。每次他吞得急了、困难地吞咽时，总抬手垂头掩了半张脸。
　　穆还禹看得格外地认真，像是想把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刻在脑海里。
　　一通风卷残云，江荼延把小半只兔子吃了个干净。穆还禹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油。
　　江荼延不知已经多久没吃过肉，好不容易把一腮帮子的肉咽了下去。他这才回过神来，唯恐自己露出了狼吞虎咽的不雅神态，招来穆还禹的厌恶。见穆还禹神色如常，认认真真地给他擦手，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吃了人家的东西，说点好听的是必须的。何况这肉烤得十分有水准。只是现下他的双手在对方的怀里，一时也因害羞而笨嘴拙舌，斟酌了半天，也只喃喃地说了一句“赶得上蟹黄豆腐”。
　　穆还禹勾了嘴角，应道：“荣幸之至。”
　　“是将军亲自烤的？”
　　“嗯。从前家中是猎户，跟长辈学了几分手艺。”手擦好了，穆还禹倒也不在意油渍，直接把巾帕塞回袖中。
　　江荼延想起自己之前那番娇生惯养小公子的发言，讪讪地收回手。
　　穆还禹倒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说道：“可惜没有葱姜和茱萸，吃着发腻。只能先委屈你。”
　　不委屈。
　　江荼延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肉了，更别提是这么好吃的烤肉。
　　车厢外热闹起来，是贺承来了。他同士兵们相熟，简单地聊了几句。不一会儿，有其他士兵来寻贺承，问道：“贺大人，斥候离营，重排床位能空出一顶营帐。今晚是按原来的营帐，还是将空出的帐子撤了？”
　　贺承正要回答，穆还禹抬手敲了车窗，说道：“慢着。”
　　马车外一下安静下来。
　　穆还禹转头看着江荼延，问道：“今晚，你……”
　　江荼延知道他想说什么，立马扯了他的袖角。
　　穆还禹轻了声音，道：“你昨晚睡不安稳，若是自个儿睡能好些，那……”
　　江荼延不欲让他再往下说，柔弱地摇头，说道：“睡不安稳是因为在狱中受了惊吓。我有些惧黑，想和将军在一块儿。”
　　穆还禹听他提了狱中的遭遇，心生怜意，替他拢了耳旁的碎发。他向车外朗声道：“营帐之事听贺承安排吧。”
　　马车外的贺承见穆还禹窝在马车上隔空喊话，隐约有些猜想，但仍是摸不着头脑，便随着士兵一同去安排了。
　　江荼延知道自己今晚能留下了，神色轻松了许多。穆还禹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不如从前那般紧张，也放下心来。
　　外头的士兵们突然喧哗起来：“看，好大的鸟。那是鸽子还是鹰隼？”
　　“哪有赤红色尾巴的鸽子和鹰隼？可别是山里的精怪。”有人反驳。
　　“呸呸，我还说是神仙的坐骑呢。”
　　穆还禹对江荼延笑道：“晚上怕是又有野味吃。”
　　江荼延不好意思道：“我久不吃肉了，再吃恐怕肠胃不和。将军正事要紧，不必事事紧着我。”
　　野味还没影呢，前头传令兵骑马奔来，说是有急报。穆还禹议事去了。
　　他一夜未归。江荼延等了许久，最后还是在穆还禹帐中对付着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