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逢春真的逢春了》一只雪羊

5、第5章 “我在水底看月亮”

　　“我刚刚说谎了。”对面女孩的声音清脆地响起，甚至还笑出了声。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在水里——看、月、亮。”

　　沈颂闻声睁眼看她，发现面前的人一改方才的隐忍持重，颇算得上轻松地笑着巴拉巴拉地说话，嘴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后面她说了什么，沈颂其实都没听清。

　　“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沈颂忍不住想，越想越难以理解，越难以理解就越想要理解。

　　直到女孩落了声，他才回过神，却不合时宜地注意到而桌上杯盘整齐，食物却已经被面前细瘦的女孩吃得干净。

　　沈颂不由得吞咽了两口唾沫，喉结上下局促地滚动。心道：真稀奇。

　　饭毕。肇逢春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写好的张字条，两只手递给沈颂。沈颂捏着纸条，盯着肇逢春不算标准意义的漂亮的、但绝对称得上刚劲的“欠条”两个字大为震撼。甚至还盖了个灰扑扑的手印。

　　趁着这个沈颂摸不着头脑的间隙，肇逢春找老板娘结完了账，顺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沈总愕然，脱口而出一句几乎称得上乖巧的“谢谢”，也不知是谢这顿饭、这瓶水，还是这张欠条。说完又自觉显得自己呆头呆脑，尴尬地偏过头去抽了抽一侧鼻子。

　　肇逢春拉着他出了早餐店。

　　于是在十八年后第一次见面，沈颂星夜兼程要来拯救的小姑娘，竟反客为主张罗起他来——不仅给他写下了欠条、付了账，甚至还细心地给他买了水。

　　被十八岁的小姑娘“照顾”，他姓沈的还真是头一遭。

　　另一边，肇逢春结完账，才算正经松了口气。

　　她心情很好：任何“事情”一旦被解决，就都算是小事情了。她肇逢春这遭也不外如是。

　　更重要的是，她由衷地感到庆幸——她感到自己终于可以人格上平等地与沈颂对话了——而不再是只能接受的一方。

　　至于学习，肇逢春想，还有时间呢，全都来得及！怎样不能学呢？

　　直到沈颂在肇逢春宿舍楼下等她收拾东西时，还依然还盯着“欠条”上那个有零有整的数额苦思冥想不得解：“她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呢？精确到个位数。”

　　沈颂因为大受震撼，一时关注点都格外地偏。不愧是自己取的名字呦！

　　又实在觉得自己这一趟啥事也没干成：主人公一样从天而降，工具人一样接人离开，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还由着旁人把她赶出学校——就只是为了早点完事儿自己好去找口吃的！

　　实在是没帮上一点忙！

　　沈颂既惭愧、且尴尬，一时间懊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在方向盘后面缩得更深了。

　　于是晌午沈颂就把肇逢春送回了村子。

　　她的行李实在是不多，从宿舍收好东西出来，只花了沈颂两支烟的时间。沈颂开车从学校直接回了肇逢春的村子。很久没有回到Z城，他竟然依稀还记得路。

　　再次坐到沈颂的车上，肇逢春反倒有些局促不安了。车已经开出校门，她还摸摸索索找不到安全带插扣，沈颂注意到她的局促，在路边停下车，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俯身帮她把安全带系好。

　　不知是成年男性侵略性的呼吸使她局促，还是因被发现了自己的无知而感到尴尬，肇逢春心脏确确是漏了几拍，肾上腺素飙升得连呼吸都代偿。

　　一晃到了村口，肇逢春才恍恍惚惚地诧异，原来由学校到村子的距离并没有她印象里的那么远，回家的路也并不像她记忆里那样漫长。

　　她远远地看到，一样的炎夏，一样的村子，一样的在门口的树下乘凉假寐的安详的祖母。

　　肇逢春鼻子一酸。

　　匆忙一面，临别时肇逢春的奶奶拉着沈颂的手极为克制地抹眼泪，看着他的眼神悲伤又灼热，手上越抓越紧，仿佛手里拉住的是她那早就丢了的儿子。

　　“好孩子，好孩子，”奶奶摩挲着后者的手反复念叨：“累不累？这大晌午的，不留下吃口饭？”

　　i人沈颂，三十大几了依然很i，实难承受这样情真意切的眼神，口不择言对老太太竟跟着肇逢春以“奶奶”相称。

　　几乎称得上是狼狈逃走了，匆匆便告了别。

　　于是那借给肇逢春披着的衬衣就不巧落下了。

　　肇逢春收拾家的时候看到它，不知该作何处理。还回去？对方还要不要呢，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得麻烦？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一板一眼？人家说不定已经忘了呢。

　　不还？家里也没个男性，放在自己家合不合适呢？

　　肇逢春反复考虑到底怎么才是“得体”的，害怕自己冒昧，更害怕对方发觉自己的“冒昧”。

　　于是最终还是将它洗干净收了起来。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谁说不是呢？在村里的数月匆匆，肇逢春由衷感慨，高三按部就班地呼啸而至，兵临城下了。

　　这一年的夏末算得上凉爽，是天老爷仁慈，待暑气过去，肇逢春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脑雾也跟着热气消散了。她在自己的平等人格，和村子、奶奶的宁静中汲取了磅礴的力量，再不像假期里那般焦虑无助、患得患失。

　　怎么会无助呢？有人挺她的。在漫天星斗、蝉鸣蛙唱的夏夜里，肇逢春窝在奶奶身边，嗅着亲人的气味，眼光落到远处零落的几点灯上，这样想。

　　星斗满天人睡也。暑气几乎要散去了。

　　开学前，肇逢春选了一个阳光格外好的下午，仔细地把家里的厚被子一一翻出来，搭在院子里拍打晾晒。又烧了好多热水，帮奶奶和自己都好好地搓了个澡。

　　洗罢了澡，肇逢春脑袋上包着一个半旧的黄色毛巾，搬来一把椅子在院子里阳光好处，拉着祖母来坐下。祖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笑眯眯地看她忙活。

　　她打来热水给祖母泡脚，木盆下面仔细垫了好几层破抹布，旁边的凳子上还摆出了大小剪刀、梳子、发箍和几面镜子。

　　最后拿来自己学校里带回来的格子床单，仔仔细细地把祖母围了个严实，才开始给老人家修剪头发。

　　老人的头发又细又软，却没有多少白发。肇逢春心想，“头发或许也随人呢。”

　　她的祖母就是像这头发一样，温软，又柔韧啊。

　　二人一面剪，一面拿镜子左右检查效果，聊着张三李四、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常，或调侃着肇逢春不甚精巧的理发手艺，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

　　祖母笑得几乎湿了眼睛。她看着蹲在地上仰脸傻笑的孙女，伸手爱怜地理了理她脑袋上的半旧毛巾，笑着道：“我孙女这么好看，黄色多衬呀。”

　　等理完发，肇逢春再给奶奶小心剪完脚指甲——老人的脚指甲已经退变得又厚又硬，泡了很久才能勉强铰得动，是个慢活儿——都做完，便已是暮云合璧。

　　此番轻松惬意最珍贵，祖孙二人看到了最美的黄昏。

　　很快高三开学，学校重新分了班。

　　肇逢春成绩本来算很不错，却在她尚还来摸不清楚的规则中被分到了普通班，实在不知是不是暑期“得罪”了教导主任的缘故。肇逢春偶尔想到，却也不甚在意。

　　韩数成绩一般，却被分到了竞赛班，在挺远的另外一栋单独的教学楼。因此二人并不常常能碰见。

　　但说来也奇怪，离得远了，肇逢春跟韩数倒好像比之前在一个班级里时更熟络起来，偶尔食堂里碰见了，竟还能坐在一起吃个饭。

　　肇逢春也认出了当时声称“要救她”那个“战损男孩”。还跟她在一个楼层，名字大概是王什么“博”还是“波”。肇逢春心中算不上感激，倒也还是领了对方当时“想要救自己”的好意，所以碰见了也都点个头。

　　她完全讨厌不起这个王博或王波，甚至还带着点谢意——尽管他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她也并没有宽厚到因为“人家是好意”就给他免责了的那个程度。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她心中真正感谢的是，如果没有那番闹剧，她或许再三年五年也见不到她那遥远的寄件人。

　　她也只能还做着那个只能欠着别人的人。

　　肇逢春的生气又回来，可到底还是没能像高一一样雀跃——人一旦经过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但也到底比高二那漫长而疼痛的时期多了很多人气儿。

　　精气神上来了，肇逢春也逐渐找到了学习的感觉。天还没有太冷，下了晚自习之后，她还常常要到操场跑两圈——肇逢春没有那么脆弱，暑假里的那点儿小事儿不足以留下阴影。

　　跑步的时候，她会把这些高考大纲里的内容一条一条、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过，知识点有生命一样抽出枝枝干干，生出乔木一般茁壮的根系、有序而深刻地扎进她的大脑。

　　她确实算有些学习的天赋，当然，更多的还是清明的勤奋——这在她念书的那个年代是很有些作用的。更重要的是，她头脑清明。而世上多的是不知道为何努力、如何努力的人，更多的只是被生活、被社会的巨大机器裹挟着踉跄前进——自然走不了太好。

　　肇逢春内心清明。

　　她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也知道学习是她目前可践的唯一路径。于是随着脑海里那棵大树日复一日的茁壮，到了寒假之前，学期摸底考试时她已经能考到全校十几名了。

　　课间的时候，同桌拉着她聊天，听说她是从“那所”声名狼藉的乡镇中学考来的，便拉着前后桌一起震惊——“那学校出来的啊！你可真一点都不像！我一直以为你是附中的呢！”

　　他们一起笑容隐晦地窃窃私语，声音却也并不很小，“那真是……听说每年高考体检都能查出很多‘那个’的呢！”

　　说到兴处，有个人扯了扯肇逢春的袖子，眼睛冒着光却又讳莫如深地问道：“听说每天晚上都有穿JK的女孩出来的……那个……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