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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城市 ...

  •   肇逢春最初的城市生活还算顺利。

      尽管还未抽条,禁不住她生得实在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美人的生活在开始时总是可能更容易一些。

      好看的眼睛,哪怕满眼是无知懵懂,落在旁人眼里,也只有坦荡赤诚。加之她向来是不懂得婉转看人的,目光直来直去,对视上了,便咧开嘴笑,笑意也坦荡。

      她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肇逢春就这样幸运而笨拙地,横冲直撞进了高中生活。

      她不懂得什么自卑,更不会自怜。她活得好好的,哪怕没爹没妈都活得好好的,祖母也活得好好的,她满意于此。

      更何况她还上了高中!高中!她自然而然地相信高中是一条有些漫长的甬道,精彩有之,艰苦有之,昏暗亦有之,她做好了应对一切艰苦的准备!

      而且不管怎样,甬道尽头都一定是通往美好未来的希望之门!

      更重要的是,它通往城市里的,那个人。

      大学生,大学生。

      肇逢春也很快就是大学生了。

      在她成为一个大学生之前,也理所应当地先发现了城市并没有那么美好的地方——尽管这还只是她认识的第一座城市。

      在城市里初来乍到,肇逢春看什么都是新鲜,看谁都是善意。

      可“好看”给人带来的善意,往往短暂,而后面紧跟着反扑而来的、被人们称之为“美貌税”的恶意,却往往要难以承担得多。

      她第一个噩梦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到来。

      那是她高二刚刚开始。

      夏天用高温剥掉了人一件又一件衣服,到了九月,只剩下拼命反扑的秋老虎,却反而将热浪扑得更猛烈了。

      十七岁的肇逢春吃了一整年城里食堂营养均衡、天天都有肉蛋的饭菜,身体开始笋子一般的抽条,稍不注意四肢便从勉强合身的袖口裤脚里抽长出来。

      而开始抽长的不仅仅是身高。她开始发育,胸脯迫不及待地后发制人挺占高地,因而使她本来勉强合身的T恤更显得更窄小起来。

      其实肇逢春并没有什么发育羞耻,谁还没有发育的时候呢?只是苦恼于日益膨大的胸部成了她体育课上的妨碍。

      和城里和姑娘们不同,肇逢春的皮肤晒不疼,更不怕晒黑,她喜欢体育课!篮球排球乒乓球,她每一个都乐于尝试,可她都做得不算太好,所以最喜欢的还是跑步。

      和所有的操场一样,肇逢春高中的操场边也有一个梯次铺开的高高的看台,台阶梯次向上的尽头,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下陷,中有一个没有水的游泳池。

      “要是能游泳就好了。”肇逢春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她的村子是一个丰水的村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不会下湖摸鱼,下河捞虾的。

      这个枯水的游泳池,成了很多女孩子乘凉聊天的地方。体育老师看得不严的时候,女孩子们喜欢结伴坐在背阴的游泳池底偷懒,座次显出清晰的亲疏关系。

      有时也会有一两个男孩子,大啦啦的撑腿坐在池边,不远不近地和暧昧的女孩子聊天。

      他们的脸晒在日光里,短发笼着光芒,笑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因为阳光的加冕而令人神曳。另一条腿则往往垂在池壁上甩啊甩,敲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由此打断女孩儿们关于“加冕”的遐想,重新把他们当成什么都不懂的中二男孩来看。

      每当这时候,女孩们都会露出明显的嫌弃,又带着点她们自己也不明缘由的懊恼。

      高一时肇逢春其实也是这样的。

      她淹没在女孩子们此起彼伏高高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里,在她们嘴巴的开合中一片一片认识城市。那是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的城市。

      也是在这些时刻里,她开始后知后觉到更多的,村子的可爱。

      在漫长的暑假的相处结束后,肇逢春因为猝不及防的分别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想念——她通常是因为一往无前而记不得想念的。

      想念村子,也想念奶奶。操场上那四百米的跑道不长不短,应该和村口的田埂差不多吧?奔跑,奔跑!这个跑道对肇逢春有着好强好强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想要去身体力行地丈量。

      于是在高一的暑假结束后的那个学期里,从某一节体育课开始,肇逢春第一次离开人群。

      离开人群,离开熙熙攘攘的人声,奔跑在软软的操场的跑道上,风和她小时候奔跑在村里的田埂上一样凉爽。肇逢春觉得畅快极了。

      也是在她奔跑的时候,人们第一次发现去年那个枯瘦的小姑娘原来已经抽出了这么长的手,这么长的脚,这样纤细的、小麦色的腰肢,还有那令人无法忽视的柔软胸部,在奔跑的震荡下小幅度的翻腾。

      只用了一圈的时间,她就从不被注意变成了人们难以忽视的存在,而她却不自知。自此,她成了体育课上的“明星”,成了少男少女嘴里或明或暗的闲谈,成了清晨叫早的铃声响起时男孩们半梦半醒间的臆想。

      人的目光就是这样的凶悍。肇逢春再也回不到人群中去了,而她对此却毫不知情。

      肇逢春用了不短的时间才发现女孩儿们的有意无意的疏远并非偶然,又用了更长的时间才发现男孩儿们望向她胸部时眼中尚还未学会掩饰的炽热——那是几乎可以灼伤人的炽热,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刺痛。

      然而这个刺痛并不是来自那些尚还不懂掩饰的目光的灼伤,而是急速发育后却没有得到应有保护的重量产生的悬韧带拉伤。

      在被室友们疏远之后,她确实不知道该与谁分享这种私密的、发育的疼痛。

      她第一次去了校医院。这其实相当需要勇气,而羞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因为在肇逢春的认知里,医院几乎是“昂贵”的代名词,她是预先向一向照顾她的语文老师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后,才捏紧开学伊始带来的全部生活费到校医院去的——县城离村里并不近,只有逢比较长的假期她才会回去。

      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的高中校医院,其实严格来讲应该是间医务室。并没有划分出明确的科室,每日只有一个医生坐诊,是位全科医生。且坐诊的时间又和白天上课的时间几乎一致,便使得“就医”成了更加困难的一件事情。

      几次肇逢春尝试在上午的大课间赶过去,校医院里都挤满了因打球扭伤或者楼梯上滑倒的受伤的活力少年们。

      他们脸上常常是挂着彩的,青红不论,都使得肇逢春实在觉得自己的疼痛算不上紧急。

      唯一一次赶上前一堂课的老师不拖堂,她首先赶到校医院,又因为随后涌进来的人群中另外一颗流血的脑袋而放弃了那次就医。

      后来,肇逢春终于请了一节体育课,赶在校医院最安静的时候,赶去就诊。

      那天天气晴好,坐诊的是一个中年男大夫,带着黑色圆框眼镜,坐在诊台里晒透窗而来的太阳。阳光照射在他光亮的脑袋上,也照在他的镜片上,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相和眼神。

      肇逢春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貌。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晕眩。然而这个假实在请之不易,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进诊室。

      诊室地面是半干的,还斑驳着星星点点还反着光的水渍。空气里有些异味,轻而腥,顽固得像是已经被人反复清理过。

      那是她在乡下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是那样刺眼,这个房间却阴阴地散着冷气,让人一进来就禁不住打起哆嗦。

      她来过很多次了,这还是头一次得以观察这样空旷而安静的诊室。

      诊室里陈设简单,几乎可以称得上简陋了。直对着门的地方是一张办公桌,大夫就坐在那后面。进门左手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洗漱架,架上是一个使用过的、壁上还挂着灰色水珠的搪瓷盆,半块肥皂头、一条颜色不清的半干的毛巾。

      脚下则放着一个桶,里面有半满的清水。

      再往里靠左侧的墙边,是一张比宿舍的床还要窄许多的诊床,其中一头放着一张诊凳,得以区分头尾。

      诊桌后面,大夫坐着的左右靠墙处摆着两个带锁的铁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和药品。而门右侧空旷的墙上,零落地贴着新旧不一的视力表、人体脏器图、紧急人工呼吸教育宣传图。

      “来啦?”大夫的声音从宽大的诊桌后面传来,“来好几次了吧?”

      “老师记得我来过啊。”肇逢春心里想着,冲着校医点了点头,为自己刚刚的不安而感到愧疚,又补偿一般强迫自己生出旺盛的信任,逐渐安下心来。

      “把门关上,坐吧。”

      那大夫向着诊床扬起短圆的下巴,上身前倾,肥厚的双手苍蝇一般在腹前小幅地搓啊搓。眼镜片上的光反了又反,“是——”他拉着长音“——什么毛病?”

      他似乎准确发现了肇逢春有点不好开口的病情,眼镜片反复映出了她那正在作痛的部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2章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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