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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

  •   然而,另一边中年仆妇的表现,就远远不及叶儿来的轻松自如。尽管开始的时候,她的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屁股也没有坐在大腿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注视前方——她大概觉得长史会暗中派人过来,监视自己。但是,不过一个时辰,她就挺不住了,整副身躯颓然无力地坐在腿上,驼着背耷拉着脑袋,肩膀一时向左一时向右——应该是无所事事一下午,开始犯困了。

      中午开始,阳光正好能找到妇人那处角落,她有意向外挪了挪,脑袋倚着一旁的柱子,面朝暖阳,和煦而轻柔的微风一阵阵吹来,在如此闲适惬意的午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简直算得上她多年来最大的心愿,没想到竟能在受责罚时意外享受到。

      但是,困意来袭没多久,饿意也来袭了。尽管妇人比叶儿多用了一顿早饭,但是她既比叶儿起得早,又比叶儿多做了一个早晨的活,在长史那儿问话那阵,已经感受到腹中饥饿。此刻更是越来越难忍。她不停地用手按压腹部,免得发出奇怪的声音,惹来叶儿嘲讽鄙视。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按着按着,突然肚子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低鸣,声音本不算大,却在这处安静的角落显得尤为刺耳,特别是对妇人而言,自己首先发出此类动静,显然是在与叶儿的较劲中败下阵来。她尴尬地扭头,想看看叶儿的反应,却见她像一尊石像跪于廊下——加上她穿了身白衣服,就更像是尊积了雪的石像,一动不动尘封于此好几十年。

      看叶儿毫无反应,妇人索性就放开了,任由肚子叫,并且学着叶儿的趺坐样子,换了个姿势。可没过一会儿,脑袋又歪垂下去,腰酸背疼、饥肠辘辘,太阳也越来越刺眼,晒得她愈发的口干舌燥。妇人最后还是决定把位置挪回原来地方,并在周围拣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自己倒头睡去。

      可惜,好景不常,妇人又被生生给渴醒饿醒了。她愤怒地睁开眼睛,暴躁地坐起身子,可眼前遽然一黑,复而向后倒去。亏得后头垫了干草堆,才不至于又磕伤头颅。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房梁、屋檐没一处不在转动,顶头的那一根木头就好像随时会当头砸下,可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力气逃生。

      天将将暗下来,远处天际还有最后一层微弱的霞光。

      这才第一个晚上......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还有四天......

      妇人等稍稍缓过劲,慢慢坐起,趁还有微弱的光线,查看不远处的叶儿的情形,看看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但是令人失望又意外的是,那丫头依旧下午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无论是肩膀、腰腹还是后背,依旧笔直挺拔,就像一块直直的木板戳在雪里头。

      “喂——”妇人已经懒得走过去查看个究竟了,“你饿不饿啊?”

      “不饿。”

      “不渴吗?”

      “有雪。”

      嘿!果然还是有窍门的!我怎么没想到!

      妇人顿觉精神爽利,好像得救了似的,扑向阶前,双手捧起一大把直接就往嘴里塞。可刚一入嘴,就被妇人吐了出来,那突如其来的冰冷差点没把她的牙齿给冻碎了,“你疯了吗!”

      叶儿不想再白耗力气地搭理她。

      “啐!瞧不起谁呀!就这破雪,我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妇人赶忙扔掉手里的雪,两个手掌来回不停地搓动。因为实在太冷了,那绝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寒冷,加上又入了夜,妇人觉得靠吃雪维持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叶儿手边的雪确确实实比别的地方少了许多。妇人迟疑了,看了看地上的雪,灵机一动起身去找容器。她摸着黑,猫着腰,聚精会神地不放过每一处角落。最后虽然找到了,可她的头却变得更晕更沉。她扶着头,用破碗舀了一些放在身边,自己则重新躺会干草堆里,想着休息一阵再起来,估摸着雪也该融化了。

      妇人昏昏沉沉,慢慢闭上眼,也不知是睡去了还是饿晕了,再没发出一点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重新有意识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停在背后推自己的身子,耳边还传来迷蒙不清的说话声,可是嗯嗯呀呀,听不大清。她慢慢睁开眼睛,可眼前还是暗沉沉的,看来自己仅仅睡了一会儿。她一边转身,一边用手到处摸寻刚才备下雪水。

      忽然,她碰到了什么热热的东西,还有一点点的烫手,却让自己整个人感受到久违窝心的温暖。所谓雪中送炭,无过于此。如果现在真的有谁能在自己身边烧上一炉炭火,那绝对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又沿着碗壁摸了上去,又碰到了更烫的东西,还沾得她满手是油,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以为是梦,凑近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一下子就尝出了是烤鸭的味道。

      烤鸭的味道!

      妇人骤然坐起——瞬间,头也不晕了,眼睛也不模糊了,整个世界耀如白昼,闪闪发光。她欣喜若狂地直扑向那碗烤鸭——就在即将触碰到的刹那,突然出现一双手直接就把到嘴的鸭子给抢走了。

      “哪个混账!”她的怨愤之情即刻达到制高点,猛然抬起头怒目而视。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眼里——她微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叶儿?!你怎么......三、三天到了吗?!”妇人不敢相信,自己一睡居然睡了那么久。

      叶儿微微摇头否认,拿起那碗喷香的烤鸭饭,“想吃吗?”

      妇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强逼自己把目光从冒着热气、淋着鸭油的烤鸭饭转移到叶儿脸上,“没到三天,你竟敢坏规矩?你难道想被逐出府吗?”

      “被逐出府的人又不是我,那是你呀。不想在被逐出去之前,先吃一顿吗?”

      “你当是吃断头饭吗?”

      叶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你!你安的什么坏心肠!” 妇人惊恐不已,本能地往后躲。

      “怕了吗?现在知道怕了?”

      “哼!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会怕你这小丫头?”妇人稍稍整理心绪,重新靠上前去,此时才注意到叶儿身上穿的衣衫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更单薄、更飘逸,夜风之下轻纱徐徐而动,衣裙飘飘,仿佛不是人间模样。“你!你果然出去过!”

      “不然你以为我这手里的东西是打哪来的?我可是好心,特意溜出去给你带了吃的回来,你不尝尝吗?你不是应该饿得饥不择食了吗?”

      “拿开你的脏东西!”妇人想推开叶儿,却因为力气不够而扑了个空,自己又摔在地上,“我......我这就去找长史大人......还有洛护卫,让他们......让他们瞧瞧你的真面目!”妇人挣扎着起身,但由于四肢发软,使不出半点力气,她只是不断地在原地摩擦干草罢了。

      “省点力气,你可还要熬三天呢。”叶儿退开几步,让出更大的空间让她一个人挣扎,并且嘲笑道:“这才第二天你就如此狼狈,三天之后怕是要被熬成人干儿了吧。”

      “我要......我要去告诉他们,你的真面目!”妇人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手脚并用,不停地试图站起身。

      “我不拦你,我根本不用拦你。你是没力气走出去的,你连站都站不稳。”叶儿再一次把喷香的烤鸭饭送到妇人面前,“来,吃了它,或许能缓过来。我可是为你好,吃了它。”

      “我呸!”妇人先啐了口痰,然后瞅准目标,牟足全身力气,一掌将那碗饭打到地上——硕大肥美的鸭腿掉落入雪的时候,还滋开了不少油水,将周围一小圈儿的积雪黏染上鸭油独有的香味和滋味。妇人虽然看得垂涎欲滴,心中万分懊悔,可她一定要保留下自己仅剩的尊严,“收起你的假惺惺,也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休想要戏弄我!”

      叶儿没有表露出一点愤怒,她先抓了把雪,擦去手上的油渍,然后无限惋惜地看着被浪费掉的佳肴,“之前还说冰释前嫌来着,怎么一觉醒来这么大火气?连我孝敬您的东西也不要啦?你不是向来喜欢强占别人的东西吗?怎么,送给你,你反倒嫌脏了?你怎么这么低贱,非要用抢的才舒服吗?”

      “你!小贱蹄子,你说什么你!”

      “不是你要我说实话吗?不是你要与我交换着秘密说吗?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怎么还是不能让你满意?你这婆娘,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呐!”

      “贱蹄子!你少说话阴阳怪气的!什么狗屁秘密!不用你说,我全都猜到了!你趁着天黑就跑去告诉王爷,迷惑王爷,用你那副假面孔把王爷骗得团团转,好让王爷替你出头!装出一副柔弱的可怜样,实则......实则心里比谁都要狠毒!那碗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加了什么药,我一旦吃了必定受你摆布,任由你在王爷、洛护卫他们面前污蔑我!”妇人情绪越来越激动,呼吸越来越急促,“但是!但是长史大人一定会查清楚!一定会发现蹊跷!一定会揪出你这个蛇蝎毒女!”

      “做你的春秋大梦!那老家伙顶个什么用?”叶儿不停地嘲笑已经只会虚张声势的妇人,“他要是真聪明,昨儿个我把衣服撕开的时候,他就该立刻找个大夫来给我验伤。哪怕就是个庸医,也能看出来我这伤究竟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她越来越洋洋得意,“我也就是赌了一把,没想到被我给赌赢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快要暴露了,你们只要再齐心一点儿,再咬我咬得紧一点,不要给我有任何的喘息之机,说不准我一急,也就自我暴露了。可偏偏......你的长史大人,还有那几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小丫头......哈哈哈,我真真没想到她们几个居然会倒打一耙。这叫什么?啊?搬起石头砸你的脚!”叶儿越说越亢奋,抬起自己的脚照准妇人的四根手指狠狠踩下去。

      “啊——唔——”妇人疼得大叫,却立刻被叶儿死死捂住了嘴。

      “秘密还没说完呢,这么快就想喊人来帮你了?”叶儿等她逐渐冷静下来,慢慢把手移开,并且以极其奇怪的口吻威胁她,“不要再喊哦,否则有你受的。”

      妇人从来没有遇见过比此刻叶儿更加疯癫状态的人,尤其是脸上贯彻始终的笑容,诡异而可怕。她整个人又被叶儿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狠狠扔到廊柱旁——虽然终于站了起来,可全身疼得像是被打散了架。妇人已经完全动弹不得,连行动的勇气也没有,背靠着柱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看,跟你说秘密居然就怕成这样;我不说你又要缠着我。真是......真是太难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还想听吗?”叶儿一步步逼近,语气极其柔婉,眼神极其凶恶。

      “不、不、 不,不想了......不、不敢了......。一点儿都不想听、听了......”妇人从头到脚,全身都在拒绝。

      “可是......”叶儿为难地皱起眉头,“你已经听了一大半了,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似乎对我而言,太有失公允了。”

      “我......我......我保证、我发誓,我一个字,一个字都不会往外传,绝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我信、我信,我又不是你,总不信别人说的话。我信你。可是......咱们说好了,得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做人总得言而有信吧。我为了兑现承诺,已经把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也总得有点儿表示才行。”

      叶儿忽快忽慢的说话节奏把妇人的心说得乱上加乱,她已经完全不敢直视叶儿,生怕从对面的这副肉身里钻出什么更骇人听闻的妖孽。“我......我也说个秘密......”

      “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叶儿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

      妇人随之打了一个哆嗦,“那......那......那你想,想要什么交换?”

      叶儿听罢又笑得满面春风,她似乎十分享受精神上凌虐别人的过程——她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在采取行动前说这么多废话;叶向高是个例外,毕竟她原本并不打算下手,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番经历,让她亟需寻找另一种发泄方式,以宣泄这几日来,她一直积压在心底的郁愤。
      叶儿继续慢慢靠近妇人,伸出手轻抚过她凌乱的发髻,冰凉的脸颊,以及汗毛竖立的脖子,“你这副身子借我用用呗?”

      妇人听罢,惊恐万分,哑然失语,除了死命贴紧身后的唯一支柱,她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

      “怎么,不肯吗?”叶儿依旧在笑。

      暗沉沉的夜没有一丝亮光,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在妇人的周围,当面是一张已然豁开的血盆大口,这头待宰的羔羊似乎连呼救的本能也已经丧失,只等着猛兽结束赤裸裸的谑弄,一口将其彻底吞噬。

      “就一副身子,有什么不舍得的?事成之后,我赠你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叶儿慢慢附到她耳边,吹着风,说着话。

      习习阴风侵耳,妇人抖得越发剧烈,她似乎都能听到猛兽从咽喉里发出的阵阵低吼和辘辘饥肠。“饶......饶命......饶命,叶儿、叶儿姑娘。”

      “我又不要你的性命,只是借你的身子一用。”

      “用......用来做甚?”

      “那你就不用管了,只消将身子完好无损地托付于我,便可高枕无忧地过下半辈子。”叶儿把她的未来都已经计划好了。

      “若......若是......若是不肯呢?”

      “我可没有你想象中的有耐心。”倏忽,叶儿又板起一张冷脸。

      “可......可是......为什么是我呢?府里还有那么多人......灶下,那几个灶下婢对你来说更是轻而易举。”

      “指使她们造谣的是谁?处处针对我的人又是谁?你在灶下是如何苛待于我,我可是半个字都不曾向王爷提起过。我不与你计较,你还真当我怕了你不成?可是......可是昨天,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敢胡乱指责我偷出府去!”

      “我......我也是听那几个小贱蹄子说的......”

      “哪几个?说了什么?”虽然计谋得逞,但叶儿依旧引而不发,不动声色地刨根究底,她要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以便亡羊补牢,顺便斩草除根。

      “就是......和你同住一屋的那几个。她们和我提起过,曾经见你半夜三更从外边进来,并且打扮穿戴颇为不同,而且还有一股极淡的异香,不知是何味道,平素从来不曾闻过。而且第二天起来,头一定会昏昏沉沉,好像一整宿没有睡过......就像之前好几次,你一个人早早到了灶下,她们几个却一起迟到,她们说一定是你下了什么药,下了什么咒,故意对付她们。”

      “哼——”叶儿虽表现得十分之不屑,心里却七上八下。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从书上照搬下来的迷药,所以完全不知道这东西不仅有气味,居然还会对常人产生如此影响,险些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得亏是那几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发现,若是换了心思更深的旁人,恐怕她早就已经被小心谨慎的老狐狸给发现了。如此仔细计较起来,叶儿不免心有余悸。她暗下决心,必要回去好好查究一番,究竟是哪一味药含有异香。

      “这些鬼话你也相信?摆明就是胡诹出来,有意针对我的谣言。异香?空口无凭,她若说我身上有妖精味儿,你也照信不误吗?”

      “是......是我误信了小人挑拨离间的话......最可恶的就是那群贱婢!编排人的瞎话张口就来,我真是阴沟里翻船,信错了这帮人!”

      “行了......这会儿认错喊冤有什么用,你若是原本没心思害我,会惦记这些不着调的小事?”叶儿站直身子,松了松腰胯,“给句准话,到底肯不肯借?”

      妇人没想到自己低三下四地求她,好话说尽,也还是没能打消叶儿的念头。“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我只是一个穷苦人,对你做那些事情也是受了多年来在大大小小的府宅里被打压欺压的荼毒影响,那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一时糊涂、一时鬼迷了心窍、一时动了嫉妒心。我都要被赶出府了......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能打消你的恨意吗?我已经再也不能阻止你任何事情了!”

      “可这并不能抵消你对我造成的影响,你道歉你认错,事情就能回到原本的路子上吗?那些说出去的话、传出去的谣言就能一笔勾销吗?那老头查清了又怎么样?他阻止得了心怀恶意的人,平白无故去陷害人吗?今天是消停了,那明天呢?以后呢?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这个恶果你怎么打消!”黑暗之中,叶儿面色狰狞恐怖,眼神凌厉杀意十足。

      妇人只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当即被吓得全身发软,颤颤巍巍跪了下去,“饶命、饶命啊——我要是,我要是知道您有这么大能耐,绝不会......”

      “哼,以暴制暴从来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叶儿逐渐失去了戏谑玩弄猎物的耐心,指着雪地里的残羹剩饭,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好言好语地劝你吃一口吗?偏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我......我现在马上吃!”说罢,妇人立时飞扑过去,左右开弓,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眼下已经全然顾不得冷不冷、好不好吃、硌不硌牙了。如果吃完这些,能保自己的性命,就算是馊的,也甘之如饴。

      叶儿没有阻止,任由她尽情“享用”,自己则一点点移动到妇人的侧后方。她身形之轻盈,就算踩在雪里也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她将一只手慢慢背到身后,再伸出来时,两指之间夹着一根极细极长的透明冰针。
      此时,叶儿冷若冰霜的神情也被扭曲地映射在冰针里。就像猛兽在发起致命一击前最后的屏息凝神,摒除一切杂念,只待时机自来。

      叶儿瞅准了妇人脖颈之间,冻得通红的肌肤、和根根直立的寒毛。她当即扬手下针——

      “叶儿——”

      耳边骤然响起叶向高的声音——

      “老夫希望,我是你杀的最后一个人......”

      叶儿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趔趄后退,脚下没有站稳,差点跌坐落地。她畏瑟地环顾周围,尤其是屋檐墙头,用她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检视每一处角落。然而黑沉沉的四周没有任何异样,连枯枝震颤的动静都没有,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可叶儿确确实实听见了叶向高的声音,而且距离很近,近得就像在耳边低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耳畔有微弱的气息流动,划耳而过,转瞬即逝。

      正在全心啃食鸭腿的妇人觉察到身后乍响的异样,警觉地转身查看,却见叶儿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不知在寻找些什么。虽不知为何叶儿突然变得这么慌乱失措,但现在却是逃离她控制的最佳时机。
      回了力气的妇人当即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朝大门走去。可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疾风,还没看清楚究竟是何物,自己的手脚四肢竟然全都被捆缚住,紧紧地束在层层白绫之中,一点都动弹不得。

      “你想到哪里去!”

      惊恐失魂的妇人还没来得及扭头查看叶儿的情况,就见面前降下一个白衣翩翩的女鬼,轻飘飘浮于空中,不见双脚落在地上。“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叶儿拂袖飞至跟前,妇人被惊得整个人直接后倒在地上,“想去通风报信?”

      “不......不......我不敢......”被缚住双手双脚的妇人,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却像一条小虫,不停地在原地蠕动挣扎。

      “给你活路你不要,给你痛快你又逃,你可真是难伺候。偏是想受皮肉之苦,才肯乖乖就范吗?”叶儿的黑影一点点覆盖上白绫,逼近妇人。

      “我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叶儿姑娘......不,不是,是女侠、大侠!求你饶了我这条命吧!”

      叶儿淡淡一笑,“你刚才可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没、没听见。”妇人以为叶儿又要出什么鬼主意嘲弄戏谑自己,回答起话来有些含糊其辞。

      “没有?”叶儿推测大概是自己过于劳累而出现幻觉,她神色逐渐轻松下来,“既然没有,那看来大罗神仙都不想救你这种人。认命吧!”叶儿果断地高抬起手,正欲飞针之际——

      “叶儿——”

      那声音陡然再临!甚至比上一次愈加响亮而愤然!

      “给我滚出来!”叶儿逮准时机,循声飞针而射,可转身出手之时,声音来处只余空空一颗凋敝的老树,其上枯枝张牙舞爪,就像恶鬼的獠牙利齿,凶相毕露。叶儿飞出的冰针磕在粗壮的树干上,立时撞得粉碎,不曾伤得了老树分毫,连压在枝头的积雪也没有受到一丝影响而掉落下来。

      叶儿怒不可遏,认定是这树精在故弄玄虚,她即刻抬手劈掌,五针俱出,可还是触干而碎。“杂碎!敢不敢光明正大现身较量!”说罢,叶儿跃至树前,仰首怒喝。

      妇人虽然搞不清楚叶儿究竟在和谁争吵,但她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空隙,朝门口滚去,滚着滚着白绫也一层层地解开,妇人眼见自己终于摆脱束缚,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正要迈出门槛的刹那,三根飞针刺入后脊,冰凉砭骨的疼痛感当即蔓延至全身。不多时,妇人只觉得浑身僵硬麻痹,两腿再也负担不起整个身躯的重量,直接瘫软下去,蜷身卧倒在地上。

      “糟了!”叶儿见她倒地,才从惶怒中清醒过来,大惊失色飞奔前去。及至身前,她俯身去探妇人的气息——所幸,尚有微弱的呼吸;叶儿又将她翻过身来,在她背上搜寻冰针所入的具体位置——可惜,已经不见踪影。

      叶儿不免有些害怕,原本只想迷晕仆妇,借机提前结束这次处罚,哪知自己竟然越说越多、越玩越投入,差点就真的把她当成了倾诉对象,期间确实动了杀心;但是三枚毒针的分量太重了,万一她要是死在这里,自己绝对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叶儿已经顾不上再与老树精多做纠缠,得赶快抓紧时间把之前计划好的付诸行动!

      隅角之地的动静此时尚没有波及到整座王府。

      今日难得早归的信王刚刚用过晚膳,此时正在正堂里听长史回禀过去一个月王府的收支用度,以及其他大小事项。

      连着一个月的劳碌奔波,信王其实早就身心俱疲,尤其近段日子几乎天天地到城里跑,虽然颇有进展,但是这些进步几乎都是建立在信王透支体力和脑力的基础上,任他再年轻充沛,也架不住如此折损。尤其是只要一停下,积压多时的疲劳和乏力立刻侵袭全身,压都压不住。

      由于已经连续两日没有重大进展,信王显得有些灰心丧志,索性今天便早早结束搜查,回府歇上一晚。可是,晚膳用得并不尽如他意,热菜汤羹虽然丰富,但是口感和味道不算上佳。信王只需要尝一口,就判断得出来是不是出自叶儿的手艺。

      他原本想开口询问,但不知何故,用晚膳的时候不仅长史大人全程陪同,就连庖厨里的人都在旁侍候。信王不想打击他们信心,亦不想在长史面前着重提起叶儿,生怕他因此而多心。用过晚膳,信王刚准备动身回自己的屋子,却被长史请到了正堂。

      倦怠甚至有些精神涣散的信王此时虽然端坐于上,但浑身的不自在,时不时扭动腰肢,换个姿势。

      长史虽则长时间低着头禀报,却总会留一份注意力在信王的身上。,如此无礼的行为其实都被长史看在眼里,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王爷为何竟然变成如斯模样?

      信王强打精神,不断督促自己一定要仔细认真地聆听长史的汇报,就算自己感到再怎么乏味枯燥,也不能当众驳了长史大人的颜面。他勉力煎熬着,终于等到长史快合上账册的那一刻,忽而又起了精神头,无不期待着长史接下来说“回禀已毕,恭请王爷回屋,早些休息”之类的话。

      “王爷?王爷?”长史边合上账册,边抬头,就看见信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一旁的洛慜见信王久久没有答应,赶紧轻轻戳了戳他,并小声提醒道:“王爷......长史喊您呢。”

      信王这才反应过来,满怀歉意地看向长史,“还有何事?”

      “不知王爷对老夫方才所禀之事可有疑惑?”

      “没有、没有。府中大小事务交托于长史,小王很放心。”

      “老夫斗胆一问,王爷方才所虑为何?又因何故久久未应?”

      “朝廷里的事。”

      “既如此,想来王爷对老夫所禀诸事并未清晓,莫如老夫再禀一遍。这一次请王爷务必专心一念。”说着,长史又将翻开账册。

      信王见状,赶紧起身拦止,强行合上账册,取来交给洛慜,“不必劳烦长史再说一遍。小王自己拿回房中慢慢细阅,若有不甚明白之处,再来请教长史。”

      长史之所以在王府中德高望重,一则在于他资历最老,二则在于他时刻慎言慎行,始终严于律己。自信王府开府以来,长史必会在当月下旬挑选一日,召集齐府中各房管事,聚到信王面前,汇报当月钱粮收支情况,做事疏忽纰漏之处。或惩或赏,都将经由信王亲自过目并决定下来。赏善罚恶的过程,其实也是在对信王潜移默化的教化过程。

      起初,信王并不大乐意多此一举。在他理解,这也就是走个形式过场,反正长史一定安排地妥妥当当,而自己又对此不甚熟稔,无谓多插一手,干扰长史。然而在长史强硬的态度和执拗的坚持下,信王还是妥协了。
      信王也是个一旦投入,便事事较真的人,每月月结他都看得十分细致认真,一遇到不明白、想不通的就会虚心请教长史。

      或许长史的初衷就在于此,不仅想锻炼及培养信王的能力,更想借用信王跳出繁琐杂事本身的立场,从更广大的视角来统领整个王府的运作。

      距离上一次看见信王如此心不在焉的神情已经快有大半年了。长史从来不会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信王这个年纪最是敏感,误入歧途与阳关大道仅在一念之间。他丝毫不敢放松哪怕一点点的原则。对长史来说,叶儿这个“横生的意外”已是他做的最大的让步。

      这件例行的公事具体何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王的态度,以及信王的反馈。即便这个月信王史无前例的忙碌,长史还是坚持要等信王得空一同参加。可是,现下信王的表现令长史很不满意。之前那番劝诫的话,在旁人听来或许还算委婉,但是洛慜和信王自己都清楚,长史的怒气基本快和嗓子眼儿齐平了。

      这才使得信王着急地抽身离开,避之大吉。不过信王自知理亏,也很惭愧,强行抢过账册的时候,连正眼都不敢看长史,拿了就走,头也不回。

      洛慜行动亦十分迅捷,见王爷前脚走,自己立刻后脚追上,生怕走慢了,会被长史留下来数落一通。

      出了正堂,主仆二人才敢悄悄说句话。

      “长史今日火气怎么比寻常大了一下?”信王小声地嘟囔道。

      “兴许碰上了啥不顺心的事儿?”

      “你整日地待在府里都不知道,小王就更不清楚了。”

      “长史也是,王爷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他连个空闲都不给王爷,非得插根针进来搅合。”

      “你这话不对啊。长史他是坚持原则,没有错,”信王神情遂严肃,但转而又说:“只不过小王今天是真的乏了,连朝廷的事儿都暂且扔一边,就想好好吃一顿,睡一觉......可偏偏,今儿个晚上吃还吃不称心。”

      洛慜没敢再接话,低头不语。

      “说起来......这几日好像没看见叶儿那小丫头......前两天也没送吃的进来,小王以为她早早地就睡了。可怎么......怎么连今日的晚膳都不是她做的?”

      洛慜没想到信王对叶儿的手艺已经了然于心,只吃了几筷子就能分辨出来。今日晚饭餐食还是他特意嘱咐人仿照叶儿的习惯做的菜式,未承想还是没能逃过信王的“金舌头”。

      其实信王以前也不是挑嘴的人,连洛慜做的东西他都能吃下去,更何况庖厨里做出来的膳食,他几乎从来没有指摘过一次。但是所有的一切,从信王尝到了叶儿手艺的那一刻开始发生改变。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叶儿就已经成功虏获了信王的味蕾,并且几乎到达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地步。

      “你知道叶儿去哪儿了吗?小王回来半天,也不见她过来拜见。难不成还要我这个王爷专门去找她吗?”信王言语中夹带着一丝不快。

      因为先前没有与叶儿和长史串好说辞,洛慜一时犯了难,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口是心非的信王还是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他大概准备好好与叶儿这无礼的丫头计较一番。

      “她......她这几日......病了。”

      “病了?生的什么病?请大夫看过了吗?开了什么药?”信王十分意外,特意停下脚步仔细询问。

      面对信王的三连问,“笨嘴拙舌”的洛慜根本圆不回来,只能说:“她......感染风寒,正在养病。”

      “还是病了。我就说嘛,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在风雪里来来回回,肯定会生病。一定是那天晚上着的凉!小王去看看!”信王说完,立刻动身。

      多亏洛慜腿长跨步大,虽启动慢了一拍,但还是及时赶上,拦住了信王的去路。可是人拦下了,借口却没想好。

      “怎么了?”对于洛慜莫名的行为,信王好生奇怪。

      “她......她......”洛慜想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可是窘迫的神态和不自在的表现毫不留情地出卖了自己,“她没在府里。属下擅自作主,让她回刘端那待几天,养养病......”

      信王虽仍有疑虑,尤其是洛慜奇怪扭捏之态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相信洛慜,毕竟他是信王目前最为倚赖信赖之人。“回了刘端那儿?刘端这几日尚且无暇自顾,难不成还要照顾叶儿?”

      “王爷何意?”这回轮到洛慜好奇了。

      “对了,小王忘了与你说起。”信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那天午门之事多得刘端相助,才不至于酿成大祸。皇上虽问其责,但最终还是免了对他的处罚。不过......你那兄弟老实得紧,当天晚上自己就回司礼监讨了一顿打。原本司礼监里也没人敢动手,只是敷衍了事;还是刘端发了火,三令五申强逼着他们动手,这才算完。唉......其实皇上都赦免了他的罪过,他又何必自讨苦吃?”

      “刘端就是这么个人,一根筋。一定是心里有愧,不惩罚自己,良心上过意不去。对皇上、对王爷,还有对那班大臣亦如是。”洛慜虽然心疼,却不敢表露,只是问道:“王爷,刘端伤得重吗?”

      信王摇摇头,“应该不会比你重。毕竟用刑的人都是司礼监的;不像你,被打的时候,正跟他们作对。”

      洛慜苦涩一笑,岔开话题:“王爷,属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请让属下随王爷一同出府办事吧。属下在府里快憋坏了。”

      信王微微一笑,刚想说话,却被身后远远传来的呼喊之声给打断了——

      “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大事不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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