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

  •   此处宫殿灯火辉煌,廷乐如潮。

      这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已经办了足有三天三夜。珍馐百味,锦食佳酿源源不断地从百十个宫女太监手中运抵皇室御宴。因为君臣关系僵化,性情中人的万历皇帝只请了十几个完全支持自己政见的大臣。故此单论宾客,确实算不得皇家豪宴。万历帝于是在菜品及歌舞助兴上苦花了一番功夫。再饥饿的人,大吃大喝两天也就酒足饭饱,更何况这群平日吃喝不愁的贵人们呢?
      虽然食物更选频繁,真正消耗的实在太少,饕餮美食在诸位王孙公子身边转上一轮,匆匆下宫之后,自然而然入了各位宫女太监之手。对这类人而言,福王的寿宴的确“福泽万千”,哪像那个穷酸书生样的太子,连身赴宴盛装都黯淡无光。

      常年被冷落的东宫太子朱常洛近两日总算大开眼见。新鲜热乎的肴馔,美味可口的小碟菜,花式各样的点心,还有陈年佳酿,番邦贡酒,简直开了他前半辈子的大眼界!当然,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父亲居然会邀请自己。
      前日近侍来宣旨时,太子受宠若惊,开始还以为公公跑错了宫殿。但这晚宴对朱常洛而言虽则是奢华,却仍说不上享受。毕竟父皇在侧,唯唯诺诺几十年的他绝对不敢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
      可是他身旁,年仅八岁的皇长孙才管不了那许多。自打一入席,就不停地吃,疯狂地吃,轰轰烈烈地吃,哪怕只是个美梦,也得饱食一顿再醒来。这丝毫不顾及皇家嫡孙风范的行为,引得好些个入京朝贺的王爷家眷侧目讥笑。
      仁慈的父亲开始还会小声提醒,可几次过后,小长孙发觉皇祖父完全没注意过这块角落,眼神心思全在郑贵妃和那个胖胖的皇叔身上,也就安心地彻底放开了。
      此刻,已经吃撑的小男孩总算停下手,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研究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没一会儿,觥筹交错,人声烦杂,闹得小长孙耳朵疼、脑仁晕,毕竟寻常日子里哪见得这么多人。他随手将油腻腻的小手抹干净,再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我困了。”

      朱常洛侧俯下身,稍整儿子的衣衫,“吃饱了吗?”

      “嗯。”朱由校小手拍拍圆鼓鼓的肚子。

      父亲会心一笑,先偷瞟一眼皇帝,见他正与郑贵妃玩乐,心想应该无暇顾及自己,“我去找王安,领你回宫。”说着将要起身。

      正巧,万历帝无心往这处角落随意一扫,也没多停留,却把朱常洛吓得立马坐下,不敢多动分毫。他轻抚儿子的头,万般无奈,“认得出去的路吗?”

      朱由校很懂事,毕竟这场面再熟悉不过,笑着点头,“嗯,我可以自己去找王公公。”

      父亲不忘嘱咐,“别乱跑,赶紧回宫去。”

      可儿子早飞也似地冲出去,影子都不见。

      魏忠贤趁着更换御膳的间隙,用退下的丝罗绸缎包裹满满一袋精致糕点,从大队末尾悄悄溜开。“这回总能饱餐一顿!”
      他怀抱锦食,一路小跑,穿越大半片后宫,从繁华红尘跃入清冷宫狱。
      此处全不似东宫太子之所在,幽静孤僻暂且不论,入夜不多会儿,几支残烛竟连殿前石阶都照不透亮;朱门铜环,掉漆的掉漆,剥落的剥落,生锈的生锈;石阶间隙又是杂草丛生,灯柱石台更是灰尘满布,完完全全冷宫的模样。

      魏忠贤虽是新入东宫的小太监,但记性奇好,后宫各殿各处,他入紫禁城不满三年时都已烂熟心胸。不需明火指引,他已来到侧殿。推门进去,先从包裹里拿出几个卖相不错的糕饼放在食盘里,继而端入里屋,“选侍娘娘……选侍娘娘?”

      并没有人专门答应,只传来几声病重的咳嗽。

      魏忠贤放下食盘,换了杯热茶放在床边,安静地退了出去。他又往宫殿最偏僻处走去,猫着腰,走在暗处,不动声色。

      “叶儿?”魏忠贤悄声进入杂物房,手里捧着不知从哪顺来的精致果盘,上面摆放了包裹里剩下的糕点,“叶儿?”从工具堆里钻出个灰衣女童,飞似地扑入魏忠贤怀里。

      “小心,小心,别撒了吃的。“嘴上一本正经地提醒着,却早将食物放在一边,腾出双手,紧紧搂住小丫头,“饿了吧?瞧,公公给你带啥了?”

      叶儿摇摇头,十分乖巧地站到魏忠贤身后,给他捶背,“不饿。这两天吃得可饱呢!公公只顾着叶儿了,自己都没怎么吃吧?”

      小手一拳一拳落在自己背上,虽说不上多能缓解一日的疲惫,单只这份关怀就让魏忠贤颇为舒心。他将杏仁酥掰成两瓣,一份大,一份小,自己一口吞了小的。大份的不由分说直接塞入叶儿嘴里。

      小丫头满满实实一嘴吃食,唔唔嗯嗯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傻笑。

      魏忠贤又握住叶儿的小手,长长亲了一口,恋恋不舍,“公公不能久留。这些放在这儿,你饿了就拿来吃。别搁坏。”起身要走。

      叶儿伸手极快,一把拽住魏忠贤衣角,央求着,“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叶儿好命,饿了就吃,困了便睡。可公公不还得养你吗?”

      叶儿沉默片刻,“等叶儿长大,养公公!”说得兴奋,丫头猛然提高嗓音。

      “轻点!”魏忠贤忙不迭掩上她嘴,“这宫人少,但也禁不住你这么叫唤!”他从衣中掏出几张纸页,“差点忘了,这是新找的,赶紧誊抄一份。王安催着要。”

      叶儿接过纸,点点头。

      “我真得走了。乖乖待在这儿,别出声,别走动。要实在闷……就借些光,把之前的翻看翻看。”

      叶儿用力点点头。

      魏忠贤与她额头轻轻一碰,蹑手蹑脚退出房。

      借着月光?叶儿抬头看看关得密不透光的窗户,她还那么小,根本连窗棂都摸不着,只能无奈地看着眼前整个世界唯一进光的地方——大门。公公开口急需转交,叶儿万不敢耽搁。她收好食物,拿上装有笔墨纸张的布袋,壮着胆子偷溜出去。

      这并不是叶儿第一次偷出宫门。自她随魏忠贤调往东宫,侍奉太子的王选侍之后,叶儿的行动范围比之前宽松许多。一则此处守卫不严,太监宫女平日做事多敷衍了事;二则太子待人十分宽厚,几乎没出过严重的斥责奴仆的事;若非往常东宫首领太监王安事无巨细,劳力劳心,亲力亲为,东宫还不定荒废成什么样。
      不过叶儿也不敢跑远,只在附近找个足够光亮,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开始准备誊抄。

      夜风徐徐,白影憧憧,叶儿伏在月中,静如仙子。

      小丫头的字写得并不规整,显然她只是在模仿书页上出现的墨迹,全不知其意。相比之下,图画就能入眼许多。她一边抄写,一边念念有词,“这划长,这划短点……这一划再往上点”另一手竟然还在丈量位置。

      “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冒出不同的声响。叶儿吓得差点大叫,转念又顾及不得出声的警告,赶紧捂上嘴,可一时不慎,甩出的墨点溅在那人衣服上。

      他没顾上墨迹,反而见叶儿如此慌乱,甚是好笑。

      叶儿虽万分抱歉,但一直受魏忠贤谨小慎微的熏陶,害怕节外生枝,定下神后,警觉地收起那几页纸。

      “你在做什么?”少年又问一遍。

      月光之下,叶儿仔细打量来人。在紫禁城年余,虽只认得魏忠贤一人,可实在称得上“阅人无数”,故而小小年纪,单凭对方一闪既逝的神情就能大概猜准心思。也不是没被他人发现过,但每次都能依凭这点小伎量掩饰过去,并且没有惊动魏忠贤。这是她自己悟到的求生本事。
      此刻她很肯定眼前的人没有什么敌意,或者应该说,她并未察觉危险降临,相反还感知一份莫名的亲近。

      “你不会说话?”少年见她不开口,自言自语起来,“可我刚才明明听见是这里有人声呀!”

      叶儿还是不敢久留,整理布袋起身离开。

      少年蛮横地一把拽住叶儿,那几页纸从衣袖内飞出。少年眼疾手快,拾起纸有模有样地看起来,“嗯……嗯……”

      叶儿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实在憋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

      “笑你这个笨蛋!明明不识字,”她边说边从他手中抽起纸张,颠倒方向,再放回他的双手之间,“却偏装成懂的样子。”

      少年的脸颊瞬间变得火烫通红,仍要狡辩,“我只是……只是识的不多。”

      知他不识字,叶儿更放下心,拿出纸笔继续抄写。

      少年也坐下身,抻着头看她写字,“这是四书五经里的哪一部?”

      叶儿被问住,“四书五经?”转头好奇地看着他。

      “原来咱俩也差不多。”少年也咯咯笑起来。

      叶儿也不犟嘴,陪着一起笑。

      “你就那么喜欢写字?”

      叶儿摇头,岔开话题,“你喜欢做什么?”

      少年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布帛,慢慢打开,无比自豪地为叶儿展示,“瞧!”

      叶儿盯着布帛里几块奇形怪状的木头,不明所指,“这是?”

      少年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自己的杰作,还边用刻刀为叶儿演示制作过程,哪里应该着重处理,哪里应小心对待。

      叶儿见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心中猜想或许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哪位公公违反宫规,偷养在宫中的吧,和自己境况相仿,长年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倾诉对象。她虽然不是很能明白少年究竟在说什么,但对那份无以言表的欣喜感同身受。她专心倾听,可目光渐渐被压在木头下的一个彩色的小物件所吸引,“这是什么?”

      少年从底下取出小物件——原来是块上了彩的木牌。木牌正反两面各雕有复杂的图案,“这是母亲给我的。”少年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却十分认真,“终有一日我也能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叶儿颇受振奋,她也曾暗自发誓,要学会书页上的所有内容,以报还公公救命与养育之恩。

      接着少年又讲述关于自己与母亲的事情。

      少女脸上的笑意渐弱,双眼之中也失了之前认同,她似乎更不能理解少年正在说的人伦之情。她提笔又写。

      少年终于说累了,索性躺倒,双臂张开,面朝明月。

      叶儿也抄得乏闷,绕着少年自顾“跳起舞”来。少年静静欣赏,鼻喉之间不自觉竟哼出小调。

      月华如水,倾泻满地。幽僻沉暗的角落大概从没有过这样的童言欢乐,盎然谐趣。两个冲龄之年的小伙伴,彼此不需知道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心内又怀揣何种心思,当下此刻,有白玉圆月作凭,这番相逢便足够半生回味。

      月何皎皎,影舞飘飘。愿祈流年不逝,春华如昭。

      不知过了多久,小叶儿也直接往地上躺,还想枕着哥哥的胳膊好好休息一会儿。可刚接近地面,耳畔竟响起隆隆杂声,她猛得跳起身,收拾东西要离开。

      少年也跟着跳起来,着急地问,“怎么了?”

      “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我……我得赶紧走。”

      “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少年显得有些失落,哪想到离别来得如此突然。

      “也许……也许不能了吧……”她手上的动作变得不利落。

      少年垂头丧气,完全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发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

      叶儿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不忍,自己也确实再找不到这样一位伙伴。拿起东西,走过他身边时,踮起脚,附在他耳边,“不过得等这抄完了,我才不用出来再借月亮。”

      少年兴奋地抓住叶儿小手,指着月亮,“那便约定,每月月满之日,就在此地相见?”

      叶儿用力点点头,转身就跑。可没跑多远,又折返,“你叫什么?”

      “十五。”

      “我叫叶儿。”

      声音像是从风里发出来的,少年再看时,前方只有白白月光。

      “皇长孙……皇长孙……”

      少年独自离开,走了好一会儿,隐约听见人声响动。他迎着微弱火光循去,“王公公。”

      领首提着灯笼的太监名叫王安,是东宫内侍之首。“太子爷找您找得急……”他见衣服上脏兮兮,以为皇长孙朱由校又受委屈,“您这是怎么了?”

      “我这就找父亲认错去!”朱由校一溜烟,跑得飞快。

      自此之后,每月十五偷溜出去见叶儿成了皇长孙朱由校最为期待之事。他可以把积攒了一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知通通告诉自己唯一的玩伴;而终日孤身一人,被锁弃房的小叶儿也只有在这一夜的几个时辰里可以痛痛快快说话。尤其在东宫太子王选侍去世之后,魏忠贤被指派到西李选侍处伺候,打点的事越来越繁杂,结识和应酬的人越来越多,叶儿都不敢开口请他多留一会儿,只能盼着月亮快一点圆满,慢一点残缺。

      是日,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月亏。

      乾清宫的恸哭哀嚎已经整整持续一个下午;慈庆宫内也破天荒地忙碌起来。魏忠贤担心叶儿,特地进来嘱咐一句,今日千万不得出门。大概到了黄昏,叶儿觉察外边一点响动都没有,脚踩杂物,趴在窗口往外望。宫里空无一人,就连巡视站岗的侍卫都失踪了。
      叶儿打开门,又往约定地点去。因为五六天前,她在那儿整整等了一个晚上,都没等到十五。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夜晚如期而至,叶儿蜷在一处隐蔽的宫墙角落,望着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心中暗暗恳求,请满天诸神保佑,她的十五哥哥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

      长门曲赋吟孤泪,红墙深苑寒玉闺。

      天地无处觅知音,只请明月送君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