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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磅熏鱼 ...


  •   从小学到大学,胡维兰的读书生涯是一帆风顺,有人说什么东西难学,他从来没这么觉得,尤其在文字上有超出寻常的天赋,也逐渐沉醉于文字给人的那种虚假的崇高幻想当中。说来也奇怪,不知道写作为什么会给人带来这么可怕的影响,胡维兰咬文嚼字写出来的东西越好,越崇高,胡维兰写完以后就性格就越古怪,本来别人好好和他说的话,他听了就是莫名生气。也许对人的心灵来说,写作是说谎的艺术,是可怕的行业。好像一个人背着一筐砝码贪婪地逡巡,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砝码,就马上放在框里为自己积累重量,暗暗高兴,直到自己的天平因支撑不住而倾倒在地,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倒地不起。

      后来他就更加这么觉得了,有一次在巴黎,重回出生地,他突然来了兴致想走走,就随意走着,穿行宽窄各式街道。街道人群冷漠,又穿过身旁法国人那种自恋而自省的眼神,直到凯旋门广场。这个方门又高又厚,曾经读大学时,每天都在教科书的印塑封皮上看见,班里同学憧憬非常,好像那个门特别地崇高,让人类给赋予了特别大的意义。现在走近它的一旁,才发现它盖造得比想象的要细致,里面那个圆框的内壁上有一些镌刻的词语,从胡维兰站立的那个角度,左上内壁的那个特别大的“自由解放”单词闪闪发亮,因为字脚的内里凹下去涂了金粉。夕阳此时一下子从云后跳出来,那个liberté把胡维兰的眼睛闪得都睁不开,那个解放的光芒在那一刻闪耀着法国人的冷漠和虚伪,自由,解放,尤其是解放,这个词其实是那般刀砍斧劈,刻骨疼痛。那一瞬间胡维兰突然发现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崇高,无论是那扇宽门,还是上面的法语字,还是那个闪耀的自由,甚至,胡维兰无不齿冷地想,甚至人千百年来所追求的所定义的所有自由,何尝不是一种枷锁。倘若那个圆圈地里面没有那扇门,那可以是一片非常漂亮的花坛。倘若世界上没有巴黎,胡维兰就可以出生在一片野地里。倘若世界上没有法国,那可以是一片非常漂亮的平原,倘若世界上没有自由这个概念,那又会少流多少鲜血。概念是可怕的,因为它给了人一种借口,来掩盖自己生命的无意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出现了,婉转地吆喝着说先生,英俊的先生,我有玫瑰,可爱的玫瑰。以她娇滴滴的嗓音贵价卖花,胡维兰摆手说不要,就走了。

      胡维兰在莫斯科再遇见于凰的时候,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两旁宽宽的房子被上面一个个窗户打得千疮百孔,河岸大桥边三两行人步履沉重,胡维兰从工作的大楼出来,沿街行人的声音飘入他的耳朵,讨论天气和政治。

      冷风大作,他加快脚步要走,迎面看到一个气冲冲的男人,一路冲撞行人而来,脸上的胡须蔓延嘴上和颊边,走到胡维兰那里,男人又转过身走回一步看,见后来人没有跟上他,两只脚在地上反复地跺着,气鼓鼓地又回去找人。

      于凰被他从街道的拐角拉出来,她还在抗拒,走到一半挣脱了,男人又去拉,两人吵起架来。男人大吼大叫,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几乎要歇斯底里,于凰也急了,说了几句无意义的话就哭了,男人一看于凰哭,脚步又急起来,本来狰狞的脸上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二人吵架的声音传来,竟然在吵一磅熏鱼的事。原来于凰知道男人喜欢吃熏鱼,就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买了一磅,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回家一看见就发脾气了,大声叫嚷着说我就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就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没有吃熏鱼就跑出了家门。于凰一路追一路吵,直到二人给胡维兰看到。

      冷风呼啸,男人的厚毛大衣的衣角在风中零零散散地飘着,那衣服很旧了,腋下和腰际的折痕密布。于凰也穿着一件毛大衣,围着一条绿色格子围巾,围巾的流苏已经不完整了,稀稀落落地也跟着在风中飘着。

      她的脸不再饱满,有一种淡淡的憔悴,嘴唇干裂起皮了,鬓角的发被风微微吹起。她在争执时情绪也激动起来,好像男人点着了什么火引子,一下子让两个人都爆发出来了,于凰大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为这个生气,什么借口都能让你生气,你就是这样每天都耍小性子发脾气。周围的行人已经逐渐散去,只剩那俩人站在橱窗前无言相望。胡维兰抱着手臂站在远处大桥栏杆的水泥石柱边,几乎忘记了时间,也感觉不到冷风,于凰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看见他,男人的怒火平息下来,说回家,拽着她把她带走了。

      从前她的声音也不是这样的,而是温柔婉转地喊维兰,维兰,声音像绸缎一样,而且高贵体面,任何场合都是如此。

      胡维兰与于凰在校园里结识于一次巧合,学校里有一个装着一排水龙头的长廊型房间,那天胡维兰正在洗手,本来放在水池上的一块香皂没有了,同学过来随意地说它正好刚刚被别人拿走去做肥皂水了,做一个观察水面张力的动力纸船小实验。同学走了,胡维兰没说什么继续洗手,过了一会儿他要走的时候于凰突然拿着香皂回来了,没有注意他,径直走过去那张青瓷水池,把香皂放回原处。他一看见于凰,就马上拦住她说我叫胡维兰,非常非常想和你交个朋友。于凰马上做出那种优雅的微微惊讶状说啊原来你就是胡维兰,我听说过你。

      于凰的白色连衣裙在她的身上随着走动轻拂摇曳,香皂静静地躺在那个洗手池上,镜子里两个人的身影面对面站着,一时有些暧昧。胡维兰退后几步打开门,请于凰先出去,他紧握着门的把手,那枚金色圆钮被他攥出了一手的汗。那天于凰的脖颈上戴了一个小小的银翅膀项链,项链背后就是细腻如画的瓷白色肌肤,他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于凰微微点了点头飘出去了,胡维兰仍然在暗自为其惊心。

      有第一面就有第二面,很快胡维兰又在图书馆看见于凰,二人坐在角落聊起来,于凰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非常厚的书,书脊因为承受不了那么多的纸页都已经向内弯曲崩裂,露出里面的胶水痕迹来,书上破旧卷角的封面上是一个冷风中的俄国军官严肃肃的样子,应该画的是主角让皮埃尔。画得很有新意,因为这张封面就是这位军官正拿着笔写着一行大字战争与和平。俄语一贯啰里啰嗦,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俄语竟然需要四五句一大段才能解释清楚,胡维兰以前看过这本小说的汉译本,五百多个人物已经是觉得冗长不堪,实在是难以想象此刻于凰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看完手里这本原版俄文书。

      于凰的手抚过纸页上皮埃尔的脸,她回头笑了笑,说胡维兰,你也在图书馆呀。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战争与和平,胡维兰开始跟她交流学习,用词冠冕堂皇。

      “...所以,我们要牢牢记住这个事件,因为它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这样想到这件事你就可以记住这个国家是在哪一年开始走向分裂,这样我们就能记住...它的原因是...它的意义就是...”

      于凰听了一会就笑了,好像并没有在认真听,好像对胡维兰的兴趣要远远大于他所说的这个事件。

      “胡维兰,你说的真的是你的心里话吗,我的意思是,你说的话自己在心里觉得真的没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很多事情可能不是真实的,它只是被愿意的人写在书本上,是写的人告诉你的,然后你又读进去了,你偷了过来,就这样而已,你是小偷,我也是小偷,学知识的人都是小偷,学来的也是半真半假,只会增添自己的自大,只是被人加上了正大光明的借口而已”

      胡维兰骤然被她打断,有点哑然,但很快,只是一瞬间,他就拾起来了他的体面.

      “我觉得没有问题,读书人就是这样,虽然我没说出来,但我确实从小就知道我比别人聪明。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不懂书也学不懂东西。有时候听见别人说的话那么愚蠢粗俗,我都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可能人本来就分天分高低,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让我抛弃我的天赋,我还是胡维兰吗,于凰,你不也是这样的吗,学东西特别快,不然你怎么考进来这所学校。”

      “我觉得我本来不聪明,并没有很有天分,主要是后来上中学的时候让别人给说的,好像我本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让别人一说一夸以后就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特别在意别人说坏话,开始有意无意在别人面前表演起来了,又特别想让别人夸,又不好意思直说,所以只能加倍学习,变相自己夸自己。我现在觉察出来了自己的虚伪,就觉得知识没有那么重要,你看,对于我来说,这个国家的解体日期还不如这个国家解体当天电视台放了一整个上午的天鹅湖音乐来的有意思,至少它彰显了一点俄国人的心理品味,让我们能借此了解一点点俄国人的内心世界”

      于凰说完话,又翻开战争与和平给胡维兰讲她艰难地看到哪里了,觉得好不好看,里边让·皮埃尔又穿梭于人群之中做了什么事情,一番云云后开始请教胡维兰俄语语法问题,一来一往,慢慢就熟悉起来,就像任何一对乏味的情侣一样,胡维兰借机凑近,于凰不置可否,假以时日半推半就,自然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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