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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你我来到世界 ...


  •   里昂的街道很漂亮,人们在街边种了很多花,墙角都种满,这条路地势比较高,可以看见两边一片一片的橙色的屋顶,远方的树也已经有秋天的色彩。橙色,胡维兰多少还是冷笑了一下,那么喜欢橙色不如直接去奥朗日,这个城市名字直接就是橙色。

      “你看,先生,她就在里面,我留给你,我走了,下午我还要上课,排练小音乐会,concertino,先生,您想听来找我,concertino,就在我们学校音乐厅”

      花了二十五分钟走到索恩河边,男孩指出位置给他看,而后提着两支长笛走了,胡维兰看了看招牌,艾洛书店。他走进店门,结账台空空的,里面一排一排的旧书。

      他走进去,走到最里面的连着储藏室门的那一排,她正在拖动一厚摞的书,灰尘都从储藏室里面扑出来,呛得她咳嗽了几下,她还是扎着马尾,头发因为蹲俯而散在耳边,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薄毛衣,袖子松松地挽着。

      空气中全是纸页的气味,和灰尘的干燥气,于凰又咳嗽了几声,终于站起来码好那一叠旧书。

      “于凰”

      她手中的动作停住了,表明她清楚地听到,是两个汉字,来自谁的音色。手从书架上放下,隔着一条过道的路途呆呆地看过来,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但那种神色好像又让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似乎是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世界正常生活过的人,或者一个等待成绩的学生,而胡维兰是她的先生。

      灰尘落回地板,空气虽仍然干燥,但已经澄清,于凰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退了几步才又往前走,走过胡维兰的身旁去柜台站着。他突然意识到了她把他当成顾客了,等待他挑选而自己来结账。胡维兰没有买书,走到柜台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于凰”

      他低头看着她,好像直到现在他们才认识,没有文学,没有知识,没有机灵话可说,这个说不出话来的才是真正的她,不,他不是现在才知道,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见过她这样的神态,是在一个有雾的晚上,真是漂亮,那给了他多么大的震撼,但那片记忆他把它忘记了,离开莫斯科那天的飞机上就忘记了。

      其实,人并不需要学会很多外语,并不需要,因为说了,也是谎言。人只需要减少自己的语言,抛弃那些词汇,甚至抛弃母语,把心从胸腔里拔出来,洗干净,减少到零,就可以变得诚实。

      于凰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桌台上的报纸上,报纸上写着le monde,世界报,上面写着总统萨科齐看望小学生的事,世界对尼古拉萨科齐来说是一场轻松的公务表演。她的眼泪慢慢把那个世界的字脚打湿了,他看着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世界,这两个沉重的字对一些人来说是否只是一场漫长的伤害和折磨,像一个监狱将她扣留在那里,直到将她的那颗珍珠磨得遍体鳞伤,也磨得完美无瑕。胡维兰和于凰来到世界,他在其中备受瞩目,她却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没有牵挂,没有留念,好像这个世界磨灭与否,都不会改变她永恒的一瞬

      “报纸好看吗”

      胡维兰开口询问,却没有询问的语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声音放的很轻,甚至有一点点笑着,甚至像哄孩子。最后他也变得说不出话来,和她一起看那张世界报,萨科齐高高低低的脸跟小学生一起聊天吃午饭,密密麻麻的法语单词都消退了,他们最后只能看懂那张照片。

      来了一个人买杂志,于凰娴熟地查价码收款找零,男人拿过法郎硬币说小姐,不要为爱情忧伤,拿着杂志离开了。胡维兰这时候仍然将她挡在柜台里面,开口问

      “孩子呢”

      过了一分钟,于凰才发出声音来

      “托儿所,我要看店,有时候住在店里,所以就两三天接一次”

      她眨着眼睛,好像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只能说你

      “你来出差吗”

      “对,我来巴黎出差,记得吗,巴黎”

      他点点头,把巴黎说得很轻,很温和,好像想让她想起来什么,

      “巴黎,我经常去,坐火车,给我的老板送东西,他的表哥在那里,巴黎漂亮吗”

      她点点头,因为抽噎而断断续续地说,也把巴黎说得很轻,甚至最后还勉强笑了一下,小心地问了一个问句,胡维兰伸手在她脑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合了合牙齿,有点感慨地说

      “漂亮,巴黎,比我想象的漂亮,巴黎,比莫斯科要热闹”

      她听完这一句话,已经没有办法再看向他,她的双颊都哭得有点痉挛了,难堪地抽动着,任由胡维兰整个下午都挡在她面前,阻拦一个个顾客的视线。

      于凰关上卷帘门,又拿出钥匙锁好,带着他一路沿河走着,索恩河畔的夜风在秋季有一点土壤的气息,温柔地吹在脸上,把于凰脸颊旁边的碎发都吹起来,微不可见地飘飞着。

      于凰走在前面,伸手指着河流和街道,像介绍客人一样,给他一一介绍着它们的名字。路灯明亮,微微地照透那件白毛衣,胡维兰走在后面,突然发现她已经那么地瘦,胸下的肋骨都在衣服里显出轮廓来,其实她本来不是这样的,她本来是很漂亮的,非常挺拔,那个布雅用来形容的词汇其实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像小松树,这个被他尽量避免提起的词汇在此时依然让他生气,其实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词,比如在安德烈的小木屋,他控制不住地扇了她一耳光,因为那时他一直在反复地憎恨地想起这个词汇。

      他点头答应着,却没有记住那些街道的名字,世界上的城市差不了太多,换汤不换药,其实都一样。世界上的人也差不了太多,只有一些很特别的人和很特别的地方才会给胡维兰留下深刻的印象。于凰的声音在前面传来,她的声音应该本来就是这样,温和低柔地一字字说着,听起来很诚实,不是那种娇滴滴飘着的维兰,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她是从哪里学的,也许是从电视剧,也许是从周东南家里。

      夜风柔和地跟在她身后,胡维兰突然发现莫斯科远去了,莫斯科五年来的日日夜夜,莫斯科的夏天和酒吧都在记忆中完全消逝,那座城市给他的全部印象只有那个雾气弥漫的昏黄的深夜,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天空中都是细碎的冰晶,缓慢地漂浮在一道道微弱的光束里,她没有生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两只手捧着握住他的手,掌心有一点点潮湿,冰凉冰凉地抓在他的指侧。一见是他,手就立刻松开,心虚战兢地一步步倒退回路灯的阴影里消失了。

      他回过头,于凰的围巾把她的脸遮住了一小半,米白色的织布上是她呼出的茸茸的水珠。其实他还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她。现在他直面自己内心难堪的实话,终于发现那一瞬间他其实并不是惊讶,而是有点快乐,有点庆幸,庆幸她的脸有点瘦,没有人记住她的电视剧,庆幸她的脸有点长,没有人记住她的广告,而是这样落魄地,落魄地回到他身边。就像一个丢失了的好朋友,在人都找不到的时候回来了,在异国他乡苦寒漫长的冬夜,突然自己回来了,而且是打开门回到他的身边,又把门关上把从前认识的人都远远地关在外面,走过来告诉他这座城市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虽然不太体面,但是和他一样喜欢读书,喜欢思考的人。

      于凰走上楼梯,伸手拿钥匙开门,从这间楼道看出去,对面那个燕子酒店的招牌离得太近太近了,那几个字母的光亮照得楼道里都是红色,使人站在那里多少感到有些心焦。这间房位于三扇门的正中间,可以想象会是一间什么样的斗室,可是胡维兰等在那里毫不在意,甚至就像回家一样有一点点期盼。家,家园。这个谢列梅机场高速天空上的汉字在短短的等待时间中再次出现在他的心里,布雅的话语一定给了他很多嫉妒,因为他拽着她从街道拐出来,吵完一磅熏鱼的事,就说要带她回家。

      这是一间窄长的房子,布置格局奇怪,沙发,床和餐桌从里到外慢慢排开,一面书柜空空地立在角落,伸手把门关上,就可以把酒店招牌的红光隔在外面,阳台不像其他法国人一样种满鲜花,而是摆着旧鞋子,好像那是莫斯科带给她的一种习惯。但为了随大流,还是放了一盆假花在阳台的角落。胡维兰走过去坐在这张沙发上,看着正对面萨卢尔的照片,孩子很可爱,白白胖胖的,腋下被于凰抱着,那双手纤细修长,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

      他伸手接过于凰倒来的水,却没有喝,只是看着她,示意她过来坐下

      “花怎么不种真的”

      “没有时间”

      “说点什么”

      “杜伊沙还好吗,我不该不告而别”

      “他去世了,在我走之前一星期,是心脏问题,我和谢柳娜安葬了他”

      于凰歉疚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像一个没有照顾好父亲的女儿

      “他很喜欢你的,非常喜欢,他告诉我很多他怎样通过谢柳娜认识你的事情,他说过很多你和他聊的天,杜伊沙对我很好,他从前收留我住宿”

      “说说不告而别吧”

      胡维兰喝掉那杯水,侧眼看着于凰,她坐在他身旁,声音非常拘谨,表情非常礼貌

      “安德烈的木屋太旧了,他告诉我他准备歇业,我从前听他说起过里昂,就想去,反正我也可以自己谋生”

      胡维兰听见那个自己谋生又出现了那种无法理喻的冷笑,他站起来把杯子放回原位,走回她面前挡住萨卢尔的相框,低头看着她

      “解释一下这个谋生,你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这样自己谋生吧,每换一个地方,就换一套谎言”

      于凰抬起头,这个问题让她变得很生气,脸颊都气闷闷的,一种生气的诚实,她突然变回了在学校那种敏捷伶俐的样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不是,没有,在莫斯科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办法,虽然因为我是外国人,也没什么人愿意找我…上大学的时候是骗你了,可这个世界对我就是这样的,有能说的,有不能说的。你这样的人不会懂别人的处境,别人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当别人的老师,因为别人没有你的条件,人在你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是撒谎,只是为了努力让你看得上,多不容易。可你却不会理解,你当然会说嘴上这没什么你真不错你已经很好了,心里想这些人真是又笨又做作。”

      她说着说着急得站起来了,站在他的面前,眼睑凑近在胡维兰的鼻尖。她突然发现他在笑,微不可闻的笑意,和曾经在教室里把她看穿的时候那种神态一模一样。原来刚才的问题是一个试探,他只是在逗她,她轻而易举地就上钩了。凑得那么近,这个认知让她一下子静住不动了。多年辗转跌撞,原来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没有什么改变,她终于不是哭泣的样子,而是张开嘴说话,却不会说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莫斯科,也不会说父亲和周东南是怎样将她养大,世界上的事有能说的,有不能说的,比如此刻她突然停住了,她的表情一定也意识到这时和大学的时候遥遥相似。胡维兰的笑愈加明显,有一点点调笑的笑意,她大为窘迫,垂下眼睑不再看了,转身就要往后退。

      可他却不会让她往后退,他不会再让她不告而别了,不会再让她像风筝飞走,再也找不见,从莫斯科再无音讯,让他怀念那一晚她在灯下听杜伊沙讲故事时的脸容,怀念那个小木屋,怀念那张铺得非常好的床榻,怀念那片白桦林。他要给胡维兰的朋友于凰留下更多的联系方式,比电话短信大戒指大房子纪念品更多的联系,他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摸一摸她,就像当时在安德烈的厨房,她在水汽中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指来一样。

      世界捧着地球,日月永不停歇地旋转,将这个说不出话的女孩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展开,捆绑上他又拆散,直到走回他的身边。他的手紧紧地环在她瘦弱的腰上,那上面的肋骨痕迹在手中清晰明了,几乎让他担忧起什么来,就像曾经离开安德烈的木屋,她站在几个人的身后小心地望向他,看着那面后视镜,他心里就已经感知到她会离开。谢柳娜来送银丝筷子,说胡先生,您真是聪明,给您一个字,您就知道一段话。

      在这间狭窄的房间里,他用了很大的劲儿吻着她,几乎把她塞在自己怀里不放手,不够似的索取,占有,确定。动作娴熟,让她换不了气,又微微抬起头在她耳边说话,说我的索涅,我想要你,你只是我的,谁的都不能是。

      于凰的脸上全是泪水,她终于哭得比下午更痛苦,大声地抽泣着,鼻尖眼角都皱了起来,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反反复复地说别走,好像说不出别的话来。原来这是她一直想说的字,在夜风飘飞的分手时刻,在莫斯科青黑色的楼道里,原来这是她一直在说的字,别走。她的双臂修长修长地环绕着他,十指屈起扣紧,腕面苍白,突显出交杂的蓝紫色血管,好像她伸出了她的翅膀,在那间楼道里和在此刻,用想念的羽翼紧紧地拥抱着他。

      里昂的夜风温柔,幽光从窗户里流泻,他呢喃着吻过她的脖颈,告诉于凰不要害怕他,不用讨好,不会痛苦,这可以是一件快乐的事,她点点头,好像学生在听先生讲话,他们却都笑不出来,下午那张报纸上的世界这个单词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那时他想,他不要世界,不要这个给她残酷折磨的世界,他想要她,只想要她,从她走近洗手池的镜子边来还香皂那一天开始,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脖子上小小的银翅膀项链闪闪发亮,放好了香皂转身要离开,他立刻伸手按住门钮,堵着门对她说,非常非常想和她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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