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沉沉睡去》汤问典

13、从医院到医院

　　又过了几天，杨敏已经和他很熟，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胡维兰在这方面假以时日总是水到渠成，似乎在女孩面前很吃香。下了班走在街上，他又不自觉地走到了那个街口附近，那个教堂的洋葱头金顶反射炫目的光线，胡维兰突然被一个年轻女子拉住，一路拉着他横拐上河沿的小路，直到走近河岸的石桌石凳。女子身穿一件黑色毛衣裙，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头发几乎淡而无色，两眼下两汪乌青，嘴唇努努好像想强调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重新准备，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胡先生，记得我吗，我是瓦尔娜”

　　原来是她，胡维兰恍然大悟，他几乎没见过这个女孩，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碰巧在她们家门口偶遇，他实在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记得他姓什么。你现在还爱看伤感小说吗，他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但是看到瓦尔娜的表情，最终没有说出来

　　“胡先生，前几天您是不是来找我叔叔了，我叔叔病了，突然的肠胃炎症，他一直在念叨您”

　　见胡维兰皱着眉头，瓦尔娜眉毛一挑解释起来

　　“哦，我叔叔就是杜伊沙，让您意外吧，他说他要休养休养，写作让他心力交瘁，您想不想去看看他，他一直在说您，说您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是他见过的最有风度的东方人，他想让您幸福，我说你只是想窥探别人的隐私而已。我一听他说这个人姓胡，就问他确认是不是您，我说几年前他住在我家附近，杜伊沙就更起劲了，说想让他幸福。又说起谢柳娜小姐来，说谢柳娜生他的气了所以不来，说你们两个都讨厌他，你是因为伪君子说谎说多了成了怪脾气，谢柳娜那边是因为他否定了谢柳娜的文学梦想，可是他不能说谎话，女人除了乔治桑就是没有好作家…唉，和他说话累的要命，全身是心窍，我今天刚从那间公寓里给他收拾好住医院需要的东西，有床单，枕套，还有他想要的拉尼娅，唉，为了写出这本书来，他真是不眠不休地折腾着我们全家，让他回奶奶家住也不愿意，这么多年就在这里住着。”

　　瓦尔娜说着说着又想哭了，拉着胡维兰就往前走，走了几步，她抽了抽鼻子，两手抱在那身黑色毛衣前，低着头往前走，默默地想着事情，完全不管胡维兰是不是愿意。瓦尔娜也开着一辆小小的两厢轿车，车标两个尖尖的小角，银色的雪铁龙。一路上她看着挡风玻璃，不停地抽着鼻子，眼睛忧郁地看向前方，嘴角两旁好像挂着一点点肉，鼓鼓的。

　　莫斯科的公立医院环境一般，走廊阴沉沉的，一路看过去，灯也开不齐，有两盏坏掉了，间歇地闪着黄光。杜伊沙已经从急诊转到了胃肠科病房，一间有两张病床的角落房间，此时只有他一个人躺在靠窗的那张，静静地忧伤地看着窗沿的麻雀。室内暖气很足，简直轰得胡维兰头晕，他把大衣和围巾脱掉，也像瓦尔娜一样只穿着毛衣。瓦尔娜从床边的旧果篮里取出一个珍贵的香蕉，慢慢剥开切成小块给病人吃，胡维兰来的时候特地在路边买了一兜杂果，此刻他注意了一下，旧果篮里面也确实没有梨子。

　　杜伊沙转头，看见胡维兰卷着袖子双手握在床尾的塑料板上，双臂微屈，多少有些愣愣地站着，他笑了笑看回窗外，手指滴答点在蓝色床单，带动手上扎的那根点滴塑胶管上下浮动，嘴里说了两句非常长的俄国谚语，爱情不是土豆，不能扔出窗外。不要痛苦，如果在你之前你的妻子有别人。胡维兰这回真听懂了，瓦尔娜身边也没有一个多的座位可以让他坐下，他只能面有难色地站直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医生来换吊水瓶，他正好能借几个人进来的机会出去。在走廊的窗户下面，胡维兰看见谢柳娜正走进来，感慨松了一口气，这几个人见了面就有话说，可以救他脱离尴尬。

　　“我的天哪，我的先生，您怎么成了这样”

　　医生带着学生走了，谢柳娜高尖的嗓音在病房里响起来，她也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裙，只不过塞得满满当当，毛茸茸地走进来。杜伊沙转过脸来，眼巴巴地看着她。

　　“吃坏东西了，那个无花果酱，吃了太久了…”

　　杜伊沙情绪激动起来，加上瓦尔娜，三个人看着看着眼圈都红了，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什么时候进的医院，打了多少吊瓶，开了多少药，谢柳娜事无巨细地问，杜伊沙非常详细地回答，好像这些回答他已经藏在心里很久了，而且编排过最佳答案，就等谢柳娜问起。

　　“哦，我的宝贝瓦尔娜，你怎么在这里啊，叔叔跟我说起过你，说你像他一样多情，哦，我的瓦尔娜，没有你都没有人照顾他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连个朋友都没有”

　　一个高瘦女人和一个矮胖女人抱在一起，两件黑色毛衣相拥，二人很快哭起来，瓦尔娜哭得脸都皱起来了，加上站在后边无计可施的胡维兰，屋子里很快充满了毛衣和静电。

　　“我现在有朋友了，有，至少一个，那就是胡先生，或者我叫你兰先生，因为胡这个字的发音不太好听…也没关系，胡先生，我有一个朋友，我不能让他像那些知识分子一样麻木虚伪，掉进文人的团伙…我要拯救他，从淤泥般的胸腔里把他的心给拔出来，就像洗干净一颗珍珠一样”

　　杜伊沙做了一个拔的手势，这不是一个好的表示救赎的动作，因为胡维兰无法不想到那个画面会有多血淋淋，有多痛，他勉强附和着点点头，作家拿起拉尼娅和侄女讨论起来。

　　“我想，在我奔波于无趣的编辑之间时，我无法不想到有关我的主人公拉尼娅的故事，她是如此地美丽，却刀锋一般地冷，没有人能感化她，我的这篇史诗将记录她青年时代的一瞬间，在那时她被中国皇帝宣召入宫，注意，我当年就写到了这里，我本来想让她当个贵妃或者皇后，可惜我也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妃子…”

　　“叔叔你都讲过好多遍了，你就写到这儿就写不下去了，一点都动不了笔了，你变得像你讨厌的那种虚伪的作家一样了”

　　“哈哈..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很丰沛... 我现在要写另外一个版本，拉尼娅没有成为贵妃，却拒绝锦衣玉食，冒着被皇帝杀头的风险，只要一个懂她的人，唯一一个人，上帝为她准备的唯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位青年高大英俊…”

　　胡维兰听明白了，他掐着腰往侧面转了半圈，无奈地低头又抬头，终于开口，说完就想走人

　　“我回去了，您好好休息吧”

　　一见胡维兰要走，杜伊沙编的话也编不下去了，伸手就要拦他，瓦尔娜和谢柳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拥着杜伊沙跟胡维兰告别，瓦尔娜摆摆五根纤长的手指，刚好把杜伊沙完全挡住，胡维兰提起衣服就走出去，大步流星走出医院门口拦出租车。手机短信里是杨敏约他吃晚饭，出租车载着他从医院到餐厅，座位的落地窗外面是一条八车道大马路，从他的坐的那个角度看出去，马路对面就是地铁站，出口台阶的人流正缓慢走出来。

　　不一会儿杨敏来了，这几天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交朋友就是那几样老掉牙的问题，从家世说到爱好，最多来点专业知识，或者谈谈面前的菜品，没有更多的新意，这个时候胡维兰当然也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旁敲侧击若有若无地提起一些亲昵的称呼，杨敏笑了笑，笑得非常甜，坐过来轻挽起手，默许了他的称呼。

　　窗外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不沉也不锐的砰地一声，是机械钢架碰撞的巨大声音，刹车片的摩擦尖刺一般地划破空气，那声巨响甚至让那面整洁的窗玻璃都震了震，餐厅里的人同时看向胡维兰和杨敏坐的那扇窗子之外，杨敏一下从轻轻挽住变成紧抓着胡维兰不放手，她整个人都吓得瑟缩了一下，胡维兰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朝窗外看去，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撞上了路边的水泥隔离护板，车速应该很快，因为那辆车的车头都已经凹陷缩了进去，餐厅里开始有人打急救电话，服务生也开始联系警察，外面很快聚集了一堆人围着那辆车围堵一圈，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胡维兰却没有去，只是嘱咐杨敏小心，又给杨敏打好出租车送她离开，自己也准备打车回公寓。

　　夜风呼啸着吹，天色像一方黑镜子，照着救护车和警车的红光交替着闪，他走上路沿的石砖，转身准备招手拦车，刚刚伸展手臂，还没有开始看车，于凰就从不远处的拐角走了过来。

　　她提着一个大塑料袋，绿色的厚实塑料袋，塞得鼓鼓囊囊，左边右边都突起一块块的痕迹，看得出里面塞了很多很重的东西。塑料袋的印痕紧紧地勒在手上，在袋边勒出一条一条的折痕。她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往前踏，脚上穿的那双皮鞋都在积水里踩脏了，大衣的边角也溅上了汽车驶过卷起的泥点子，却浑然不觉，头发还是半扎着，在夜风里飘飞。她低着头往前走，完全没有看到胡维兰，一直拨开人群走到最里面，走到那辆出车祸的车。人群见她来了好像知道什么似的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医生警察来跟她交代，声音离得远了胡维兰听不清楚，他转过身若无其事继续打车，打了三分钟以后他放下手转身也走了过去。

　　人群给于凰开的那条小路还留着，胡维兰一直走到最里面，布雅双眼紧闭，满身是血地躺在担架床上，护士正在旁边忙碌，血都顺着床沿淋漓在地上，惊心动魄的一摊。医生警察原来给她交代的是醉酒驾驶的事，她木然地听着，签警察的纸单。那个塑料袋被她放在地上，里面装满了熏鱼，满满一大袋的熏鱼。

　　胡维兰又维持那种掐着腰低头思考的动作，困难地抬起头来，抢在于凰之前从医生手里接过毛巾，回答医生的问题，于凰抬起头看见他，竟然没有惊讶也没有痛苦，只是麻木地和他一起坐进救护车。

　　路况不好，护士拧开矿泉水瓶想喝口水都不行。胡维兰拿毛巾贴在布雅的脸上防护颠簸，于凰上车前扔掉了那一袋熏鱼，把它忘在地上了。此时她只是一路坐在车边，行道树飞驰，她的两手空空地垂着。

　　一天之内第二次回到这家医院，胡维兰拍了拍袖子上的血迹，站在问诊台边听护士交待，那边急诊室门口于凰的背影高高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机器仪表和橡胶管。

　　布雅情况不好，头颈部大出血，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胡维兰往头顶上望了望，不知道去杜伊沙病房那里守夜怎么样。

　　于凰终于不再站了，她走到旁边的椅子，又坐下来，两只手支在膝上，接着看到胡维兰的衣角和皮鞋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知道了他站在自己的对面，却什么也没有说。男人的手伸出来，试探地放在了她的额发上，又完全放上去，安慰似的摸了摸。

　　于凰终于反应过来了，从她提着熏鱼拐进街道开始她一直像被装在一个玻璃瓶里埋在水下一样恍惚，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头微微低下去，无声地抽泣着，幅度越来越大，直到她不能够掩藏，胡维兰的手已经从她的发上抽回去，她却还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萨卢尔有人看吗”

　　见她不说话，胡维兰坐在她身边，让她转头看自己，又重复这个问题

　　“于凰，萨卢尔有人看吗”

　　于凰终于侧过脸看着他，毕业时隔七年后，才第一次近近地仔细看到，她的鼻子高高的，眼睛慢慢地眨着，脸上全是泪水，小声说

　　“有…有，我家楼下玛列娜婶婶看他”

　　胡维兰皱了皱眉头，又站起来，还是站在她对面

　　“你回去吧，我今天在这儿守着他”

　　“不用，我在这里坐着就行，一夜好不好，明天也就知道了”

　　“不行”

　　胡维兰突然提高了声音，好像生气了一样，周围来回的护士也听不懂二人的对话，持续忙碌，并没觉得胡维兰的行为如何。

　　“行”

　　“不行”

　　他又重复了一遍，于凰就是坐着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拖着于凰就往医院门口走，于凰在后面踉跄着扭他的手，走到一半她挣脱了，转身就往回跑，胡维兰又跟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就往电梯里塞。

　　“松开，你松开我，你…”

　　她的声音都颤抖了，被他推出电梯一路拖着到那间角落的病房，又推开门被他重重地塞进去，于凰一路挣扎使劲，他好不容易才关上门，两个人在面前相对喘着气，但因为胡维兰比于凰高出一个头来，暂时让她落了下风。

　　杜伊沙正在假寐，惊醒看过来，见胡维兰衣袖和口袋上的血迹，忙问怎么了，于凰贴着墙不回答，他替她说布雅醉酒开车撞到护栏出了车祸，现在楼下抢救，于凰听着他说话看到杜伊沙关心的神色终于哭出来了，大声地抽泣着，胡维兰立刻转头看于凰，伸手攥着她的衣领用中文大声说你自己选的，这是你自己选的，从你来莫斯科开始就是你自己的事。那么今天我们俩都在这里守着他，你睡前半夜我睡后半夜，但你记住他是死是活也是你的事，我和你没有关系，不要觉得我又抛弃了你，捏死一只小猫小狗也要赖在我身上。于凰在他面前变得像个胆怯的学生，没有说话。

　　杜伊沙听不懂，但他看到胡维兰脸上的失态，咬牙切齿的表情和刚才进门时两人的推搡，心中的最后一个猜测终于被证实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胡维兰就是于凰来莫斯科要找的人。胡维兰也不顾之前在杜伊沙面前演出的陌生和体面，直接用行动告诉了他自己认识于凰，两人训完话，胡维兰摔门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

　　半夜两点钟，夜班轮换，急诊医生走过来门口的条椅旁边，告诉胡维兰人还在，但是还危险，已经给下一班医生交代过看好他，说完就走了。胡维兰也站起来走回杜伊沙的病房，消毒水味道让他更加困倦，进去一看杜伊沙还没有睡，半支着枕头侧着身子看于凰，好像看一个很感兴趣的东西，于凰躺在他旁边另一张病床上，弓着身子睡觉，双腿蜷着，双手交叠。这个病房在最角落，杜伊沙这个时候也不挂水了，又是晚上，竟然也没有医生来赶她。她睡得非常浅，开门的声音一下把她惊醒了，几乎是挣了一下立刻跳下床，没有看胡维兰就接过了门拉开走出去了。胡维兰让她从身侧擦过去，自己仍然是皱着眉走进来躺下，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他不顾身旁杜伊沙的目光，那种像刚才看于凰一样的关切的目光，也没有开口作任何有关他和她为什么认识的解释，就陷入了睡眠。

　　早上醒来，墙上的挂钟告诉他八点钟了，已经上午八点钟了，他已经睡了足足六个小时转瞬即逝的无梦睡眠，他整理了一秒钟精神，精神和记忆全回来了，他立刻坐起来下床往前走，飞速拉开门要去楼下看布雅挺过去了没有，他突然拉着门停住了，这个时候于凰不见了，那估计人应该是没有了，她可能已经去办手续，他转头看杜伊沙的床位，竟然也是空的，胡维兰心里觉得不好，做了做心理准备就迈脚往外走。

　　走廊里的断续的灯光在早晨仍然亮着，于凰扶着杜伊沙从远处慢慢走回来了，她的个头比杜伊沙高一点，让杜伊沙走在她和栏杆之间，弯腰小心翼翼地扶着，好像这个不得志的作家是她恭敬慈爱的父亲。杜伊沙的肠胃炎症好了，走路也利索多了，抬眼看见胡维兰立刻在门口，立刻就笑了，指了指胡维兰跟她说了些什么，于凰也抬起头看见他了，她的头发已经扎得整齐，空荡的走廊上只有双方的目光遥遥对视，她的眼中好像有一种思念的色彩，又很快消失，很快不说话了，继续扶着杜伊沙走进来。

　　胡维兰坐回床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俄语还是该说汉语，紧张不知道怎么问，杜伊沙开口说布雅还可以，医生说再看几天，胡维兰面上没说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坐起来把床让给于凰，问她布雅现在哪个病房，让她睡觉自己去看，于凰说了地方，但却没有坐到床上睡觉，也没有动，说有护士在看，自己要回家看萨卢尔了。

　　杜伊沙也让胡维兰回去上班，说不用担心，过一会儿瓦尔娜会来，话音还未落那边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瓦尔娜和谢柳娜走进来，杜伊沙这边介绍给她们认识，谢柳娜抚着胸口震惊失色地听完说了好几个阿门感谢上帝，又把车钥匙给于凰让她开回家搬布雅住院需要用的东西，胡维兰又不说话了，直接跟着于凰走出了病房门。

　　“我，我送你，我送你去办公大楼”

　　于凰拿着那辆菲亚特小小的钥匙，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说，在征求他的许可

　　“谢谢您的好意，我可以自己打车”

　　胡维兰冷笑了一声，走在后面没好气地回答，他走快了几步，抢在她前面跑出了医院楼的玻璃大门，以防于凰转身过来拦他。他飞速地跑过那个门口的马路匝道，于凰经过昨晚，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恐惧车流马路，突然在身后向他大声喊了一句小心，他充耳不闻，坐上出租车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