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沉沉睡去》汤问典

11、桌子两边

　　下到二楼，于凰家那扇铁青色的窄门打开着，醉汉此时清醒，正伸手摇弄那个小婴儿，嘴里哦哦地说着，里面有女人正在做菜的声音，胡维兰希望他可以忽略门外，可那个男人一下子就越过门框看见了胡维兰，胡维兰希望他不记得事，可他马上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冲胡维兰大喊着我认识你，先生记得吗，我认识你。

　　谢柳娜和杜伊沙马上笑容满面，三个人开始用俄国俚语黑话一般地交谈起来，从天气聊到政治，楼道狭窄，前后两个人把他堵在中间走也走不了，女人在那边做饭没有听到，男人立刻大喊着说索涅，我们要和这几位客人一起吃晚饭。于凰走出来了，头发半扎在身后，脸侧还垂下来几丝几缕，杜伊沙一愣，马上笑得更大，跟这几个人彼此介绍，又告诉谢柳娜没有想到拉尼娅住在这里，没有想到拉尼娅结婚了，他真为拉尼娅高兴，谢柳娜小而圆的身躯激动起来像个小麻雀，同样是在这间窄小的楼道里叽叽喳喳个没完，左握右握左看右看，男人和杜伊沙也附和着笑，胡维兰其实已经生气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甚至已经觉得于凰这个疯子不可理喻，拉尼娅，又暗示和解读了和杜伊沙的多少隐私故事。几个人前呼后拥，于凰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胡维兰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冷冷地盯着她，二人把胡维兰拉进房间，醉汉把那个婴儿放回了床里，那小孩子竟然也不哭。醉汉自己展开一张折叠塑料桌子，架好桌腿又支上几个凳子，特地吩咐胡维兰不要见外，快点坐下，几个人又开始唇枪舌剑说起来，他已经听不懂俄语，只是慢慢地眨着眼看着那边盛菜的人。

　　他们家的蓝色玻璃窗上有一个给排风管切割的圆孔，但是却并没有接排风管，而是用几层报纸加胶带啰里八嗦地堵住了，最外面一层报纸给风吹开了，在玻璃窗下面挣扎，于凰做菜没有用天然气，只是用了一个卡式炉，见他们来了她又多做了两样，一共五个人就摆四样菜。

　　男人开始对谢柳娜说起她做的中餐好吃，于凰也来坐在桌角，木木地缩在那里，三人又让胡维兰吃饭，他吃了两勺子再也吃不下去。男人兴奋地跟杜伊沙说他这个月的军队工资发到手就攒够钱买车，买一辆二手车带着索涅出去，等春天去郊外踏青，俄罗斯私家车没有车检，能跑就能上路，谢柳娜加进来推荐他们买菲亚特，说意大利车小，很好停车的。

　　男人吩咐于凰去拿酒，于凰说了一句别喝了，男人摆手拒绝，神色严厉，好像又要生气的样子，于凰从那个塑料凳子上坐起来走回那面蓝色玻璃窗前，弯腰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瓶伏特加，瓶体也没有牌子，透明的一个长颈瓶子，打开给几个人都倒了，也若无其事地给胡维兰倒了一点。男人喝起酒来又出现那种要哭了的神态，说萨卢尔的妈妈就是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只是个退伍军人，每个月只能领一点退伍工资，还有腿脚的伤病，才会生下萨卢尔就跟着一个记者跑了，杜伊沙和谢柳娜温和地安慰着他，男人才终于没有哭，絮絮地说着于凰，说于凰就像一只鸟儿飞到了他的生活里，他把她从街边带回来，他看她没地方去没地方住就问她想不想要和他结婚，于凰那天哭着答应了，又照顾萨卢尔，可他还是总觉得于凰看不起他…

　　“布雅，别说了”

　　于凰突然开口，好像一个提醒，提醒他不该在客人面前说这样的私事，男人见到胡维兰三人听见这个名字时疑惑的表情，开口解释起来。

　　“其实我是一半蒙古人，这是我爸爸的名字，又传给我，布雅，蒙古语是幸福的意思，我的Mongol…我们也没姓，我就叫幸福，唉，可是我没有幸福，除了在我遇到索涅之后…索涅…哎，我可真得感谢你，也得感谢你，帅先生，把我从酒吧拉回来，不然我就冻死了”

　　布雅说着说着好像又要哭了，杜伊沙转移话题，这两个感谢好像让他突然意识到这张白色塑料桌子四围除了三个俄国人还坐着两个心事满怀的中国人，杜伊沙搬起塑料椅子稍微往后坐了一点，让坐在桌子两边角落的胡维兰和于凰能彼此直视。

　　“你们不说点什么吗，说说故乡北京，pekino，或者不是北京，而是别的什么地名，反正我也不知道”

　　有可能是刚才的菲亚特引起了他的联想，也有可能是杜伊沙高兴了，直接说了意大利语北京，不过无碍，胡维兰和于凰都听得懂，两人同时开口说我，因为声音撞到了一起而同时闭嘴，又为了缓解气氛而同时伸出叉子，叉子也在菜上不巧地碰在一起，余音绕梁的叮声，两人先后收回手，也没有吃菜。

　　胡维兰知道自己工作的时刻又来了，开始给这三个人讲北京讲天坛讲大学讲划船，从学俄语西里尔字母开始讲到战争与和平结束，讲完胡维兰一帆风顺的求学之路，里面人物众多，但没有于凰这个角色。谢柳娜听得很入迷，表示自己有一天也要去看看，有关中国她只听过安徒生童话，夜莺的故事，中国皇帝囚禁了一只漂亮的夜莺，为了自由放走了它，临终前鸟儿回到紫禁城为他歌唱。这故事引起她深深的东方迷恋，毕竟，她翻找着手包，毕竟我们还算是欧洲人，老欧洲的世界文辞精雅，但不会有这样别致的故事。

　　杜伊沙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胡维兰，又看着于凰，直到他看懂了什么，但他似乎不能确定，就低头喝掉了酒，布雅已经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嘴中喃喃着一磅熏鱼的事。

　　“我喜欢吃熏鱼，喜欢，可是那天回到家，看见索涅把熏鱼摆在炉子上，我立刻就生气了，我们还算是新婚呢，我立刻就生气了，因为熏鱼…贵，而她把它摆的那么明显，那小小一磅，我总觉得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钱..给她买更多的熏鱼，买一大袋子熏鱼..一大塑料袋熏鱼..”

　　胡维兰冷冷地看着，目光从布雅的红脸看到他身后那张婴儿床上金发碧眼的婴儿，又敏锐地察觉到了桌角的目光看向于凰，几乎是瞪着她一样，她立刻看回菜里，过了一刻钟站起来扶布雅躺回床上，这男人太沉她一个人架不动，两边谢柳娜和杜伊沙也来帮忙，胡维兰也不得不站起来伸手迎上前意思一下，于凰却已经把他丢在了床上。软垫微微凹陷，他睡得很熟，一时无人说话，布雅的儿子萨卢尔听了这么些话竟然不声不响，于凰从小床里把孩子抱起来就低声感谢这三个人，要送他们出去。

　　杜伊沙往楼上走，胡维兰和谢柳娜往楼下跟，于凰抱着儿子站在那扇铁青色的门口，一瞬间好像又恢复了那种刀刃一般的锋利冰冷，以她的所在之处将他们三人一刀两断。胡维兰走到拐角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回胡维兰，两厢比较之下竟然读不出彼此眼中的任何意思来。

　　谢柳娜站在车旁边摇摇晃晃，胡维兰干脆接过钥匙开着那辆菲亚特直接送她回住处，心想自己这些天真是成了标标准准的代驾司机。

　　回到公寓，胡维兰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因为没什么事做又合上，父母的电话这时候又叮零零地响起来，三句话不离结婚，母亲突然说一个世交的女儿最近也要去莫斯科历练，也是从小学法语出身，让他留意，母亲说起这女孩兴致非常高，又瞻前顾后地说起她的父母家世自己当年的同事情谊，好像这个女孩让她非常喜欢。

　　月色满室，胡维兰按掉电话，也把电脑装回包里，打开墙上那扇电视开始看起本地新闻来，深夜的新闻节目沉沉乏味，一个醉汉半夜里打碎玻璃抢夺珠宝店，群群警车围堵，画面切换，醉汉高喊着自由被警察逮捕，胡维兰叹了口气，拿起遥控器又关掉了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