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李思维

2、王霞

　　车里很闭气。窗外阳光带着热气包围车厢，让人感到闷热。

　　售票员在车厢里转了一圈，数着人头，转身时瞥见旁边靠车窗的位置上缩着一个女娃娃。

　　女娃娃一身儿土布衣裳，瘫在车座上，双手环抱在肚子前，脸无力的搭在靠背上，苍白的脸上眉眼皱成一团，看上去很虚弱。

　　哦，是刚刚半路接上来的那个。售票员想起来了，看样子是晕车了。

　　扶着座椅背，售票员探身打开了女娃娃边上的车窗。

　　一股凉风挤了进来，拂在娟子脸上。

　　就像半夜渴醒后找到了凉水，娟子贪婪地呼吸这股新鲜空气，胃里的反酸也好了很多。

　　娟子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售票员的脸，还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

　　“娃子，第一次坐车？吹吹风，习惯就好了。”

　　话没说完，售票员转身走到门口，准备开车门迎接乘客。

　　娟子觉得胃里的水跟着车一摇一荡，咬着牙不敢说话，生怕胃里的酸水吐出来。

　　娟子嗓子眼儿发苦，她想起来上个月她吐了一次，当时嗓子眼儿也是很苦。

　　那次杨老三磨面回来，黄大娘给娟子舀了一小碗白面，让娟子学着摊煎饼。

　　娟子拿着这来之不易的白面，一勺一勺的加水，生怕面和稀了。

　　一下午娟子都在揉那团拳头大小的面，最后面都酸了。

　　娟子掌握不好火，面也没摊熟，吃坏了肚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吐了一场。

　　娟子忽的又觉得心里也苦苦的。哥去年当兵走了，自己再一走家里就剩爹和妈了。

　　妈真的好狠心，娟子想，像芳姐一样去棉纺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上班，这样既能待在爹妈身边也能帮着他们，这多好！

　　娟子杂七杂八的想着，公交车开到了红山市中等职业学校门前。

　　还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售票员走过来喊娟子下车，帮着娟子把行李拿到路边。

　　“娃子，来这儿了就好好读书。你一个人，别乱跑。你妈也真是的……”

　　售票员一边抱起娟子的被卷儿，一边提醒娟子。

　　还是一幅不耐烦的神情。

　　“学点真本事，以后才能活得轻松。”

　　临走，售票员又告诫一句。

　　娟子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头打量周围的人

　　家长们抱着被卷儿衣服走在娃子们前面，娃子们惬意自在跟在后面。有几个娃子还穿着时兴的喇叭裤。

　　娟子就一个人。

　　强忍胃里的不适，娟子伸出左胳膊夹住衣服袋子，右手使劲儿去提被子。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涌了出来，娟子赶紧缩手去擦。

　　捏住拴被子的绳头，娟子一提一甩地往前蹭。

　　娟子尽量靠边走，不挡住别人的路。

　　时不时有家长回头看娟子，有几位想上来帮娟子，但看娟子目不斜视很坚定的样子，也就作罢了。

　　打小儿黄大娘就说走路要挺胸抬头，娟子极力撑起自己的脖子。

　　娟子不敢看别人，不敢和别人有视线接触，只在前面的人堆里找些没人的空隙安放视线。

　　娟子身上的土布衣服是出门前黄大娘给她做的。娟子很喜欢针脚很扎实，布厚厚的很耐穿，特意算着日子赶在昨天晚上洗澡，今天早上干干净净地穿上这身儿新衣服。

　　但现在，旁边许多同龄人穿着喇叭裤和洋布短袖，娟子穿着款式老旧的衣服，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扒光毛的鸡被扔在地上，十分滑稽。

　　别人无意的一眼都像能洞穿娟子。

　　娟子强迫自己丢掉这些想法，但它们就像苍耳，钩在娟子脑海里甩不掉。

　　娟子终于走到宿舍楼门口。

　　几间瓦房一溜儿排开，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棚”。窗户和门都打开了，不时有家长进进出出。

　　娟子找到了自己班的房间。床是通铺的，很多块木板钉在离地十几公分高的地方，上面已经铺了几床被子。
　　挑了一块地方，娟子低头整理自己的铺盖。

　　在娟子低头收拾的时候，一双穿着白袜子和塑料凉鞋的脚闯进娟子视野，娟子还没抬头，一只手又闯了进来。

　　“你好，我叫王霞。”

　　娟子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想起来电视里人们见面了会握一握右手，她也赶忙伸出右手包住了王霞的右手。

　　“哦哦，我叫娟……杨丽娟。”

　　王霞笑了笑，带动左下巴上的美人痣。王霞收回手转身脆生生的喊，

　　“妈，就铺在这儿吧。”

　　娟子打量着王霞的背影，一件浅蓝色长裙裁剪很合体，柔顺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马尾辫。

　　还没细看，门外就走进来一位白胖的妇女，怀里抱着一捆被子，王霞朝着她指了指娟子旁边的位置。

　　娟子和王霞的妈弯腰整理各自的床铺，王霞的妈一边收拾一边唠叨，但并不和娟子搭话。

　　身上的衣服像在不断缩紧似的，娟子突然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脸，娟子只觉浑身不自在。

　　仓促把被带掖进被子下面，娟子转身让过王霞的妈就要往外走。

　　一直在旁边转悠的王霞听到动静儿，几个快步上去拦在娟子前面，一把拉起娟子的手就往外走，

　　“妈，我和我同学出去逛逛！”

　　说笑时王霞左下巴的美人痣也雀跃着。

　　娟子没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到了门口，身后传来一句急促的叮嘱，

　　“莫跑远了，照顾着自己！”

　　正是盛夏，树荫最浓的时候。

　　高年级还没开学，操场里人不多，都是娟子这一届的新生。

　　娟子和王霞四处溜达，标记教学楼、食堂和厕所的位置。

　　路上时不时有人和王霞打招呼，有时还会站着说两句话，王霞热情的向对方介绍娟子，对方总会伸出右手和娟子握手，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

　　娟子没怎么活动，手心却沁出一层细汗。

　　娟子勉强撑开嘴角笑起来，尽力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

　　自我介绍时娟子总是口齿不清，这时对方都带着淡淡的笑让娟子再说一遍。

　　尤其让娟子惊奇的是，对方竟然给自己道歉，

　　“不好意思，您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

　　……

　　时间差不多了，王霞拉着娟子走进教室挑了靠门的位置。

　　娟子心里很矛盾，她其实不想做在这个最引人注目的位置。

　　但是黄大娘告诉过娟子，要选靠走廊和离老师近的位置，这样老师指点更容易。同时娟子不好意思拒绝王霞，只得像掰弯一截铁丝一样强迫自己坐下来。

　　“杨丽娟同学？杨丽娟同学来了吗？”

　　在娟子和王霞聊闲天儿的时候，一位小巧的妇女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本子扫视教室。

　　“这就是我们班主任，李老师。”

　　王霞把嘴埋在娟子耳边告诉她。

　　娟子很疑惑，班主任找自己干什么？她缓缓站起身，

　　“李老师，我是杨丽娟。”

　　李老师的视线打在娟子脸上，表情没有放松半分，

　　“来了怎么不报道？”说着递给娟子一张单子，“把这个签了。”

　　娟子想起来了。

　　进校门时院子里围了一堆堆人，不过娟子当时没敢挤上去，想等人少了再去看看在干什么，结果中途遇到了王霞，一来二去就耽误了。

　　李老师拿着签好的单子退出教室，刚刚很安静的教室躁动起来。
　　同学们小声讨论着李老师和娟子。

　　王霞左手肘着脸，歪头看着娟子，

　　“丽娟，你以后估计不好过喽，我妈说李老师很凶的。不过她的英语是学校里教的最好的……”

　　教英语的？娟子刚还没发现李老师说普通话竟然没一点口音。

　　娟子初中的校长也会一点散装英语，知道娟子考上了中专还特意送了一支圆珠笔和一本本子。

　　在食堂吃完晚饭，娟子和王霞在操场里转了一会儿就回宿舍了。

　　宿舍里同学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热情而小心的交流。

　　娟子得知睡自己另一边的叫江春芝，和王霞一样，是城里人。

　　老师隔着门催过一遍后，大家才躺下休息。

　　耳边是不强不弱、均匀的呼吸声，大家都睡了，娟子却睡不着。

　　娟子一闭眼就是今天下午和别人自我介绍的画面。特别是和男娃娃说话时，娟子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不受控制的抖。

　　娟子越想越诧异，自己和家隔壁的拴儿还能打架呢，怎么今天这么紧张？

　　咯吱——咯吱——

　　娟子越想越睡不着，想翻个身，但动一下身下的床板就会抱怨两句，在静谧的宿舍十分刺耳。于是娟子不敢动了，凑合着睡了一夜。

　　早上，凉风习习。几只麻雀在操场上蹦跳啄着啄小石子。

　　一阵嘹亮的广播声叫醒了同学们。

　　大家起身挪出床铺穿衣，在外面的水龙头上排队洗漱完后，提着小包儿走进教室准备第一次上课。

　　娟子正掏出本子的时候，门口转进李老师。

　　娟子瞄了一眼，李老师头发及腰，梳成马尾垂在身后，随着她雷厉风行脚步摇摆着。

　　想到昨天看到很多人都是马尾辫，娟子开始觉得自己的麻花辫儿是不是落伍了。

　　李老师径直走上讲台，将怀里的书按在讲桌上，像阅兵的将军一样扫视了一圈儿。

　　同学们悄悄打量着这位班主任，有几位胆子大的和李老师对视，但很快就被李老师眼睛里的锋芒逼的移开眼。

　　良久，李老师拈起一截粉笔转身朝向黑板，“我是李国荣，你们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