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春刀》小白喜欢黑乌鸦

4、第 4 章

　　早春的雨终是停歇了，草坡上的绿芽沾着还未干涸的露珠，远处青山传来几声空谷的鸟鸣，清晨的风吹过，空气中带着几丝泥土气息，旷野的绿草与远方的碧空相接，几处闲云悠悠的飘在翠峦之巅。

　　绿坡之上新立着一块石碑，沈云静静的伫立在石碑面前，久久未语，良久，她探出指尖，轻触着新刻上去的碑字上，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溢出泪来，她擦去眼泪，收回手，轻声道：“母亲，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你在地下安息吧。”，一语罢了，深深看了眼石碑后，不再回头，走下山去。

　　连续几日的雨水过去，街上也终于陆陆续续摆起摊子，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起来，店铺门前也热闹起来，沈云心不在焉的走在大街上，骤然间失去了自己最后唯一的亲人，她有些不知未来自己该做些什么，以前失去了父亲，她只想和母亲好好的活下去，可如今，母亲也离开了自己，她突然失去了活下去意义。

　　穿过街上的行人，身边响起摊子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打铁声，街旁的角落则瑟缩着一些穿着破烂的乞丐，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行人，仔细的抓住每一个可能获取食物的瞬间，沈云来到一个卖馒头的摊子，准备随便买点馒头当自己的晚饭。

　　老板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头，眉眼间带着穷苦人特有的疲惫，但是此时却热情对沈云道：“姑娘请你等一会儿，馒头还未做好。”

　　沈云点点头，内心却有些奇怪，这个点，快接近午晌，按理来讲，一般是剩下点早上的馒头，或者直接是卖没了，怎会这个点还在做馒头，心中这样想，便也这么问了。

　　谁知，一问，老板满脸苦涩道：“昨日，官兵又来我们家征兵了，以前都是我家小儿帮忙准备生馒头的，可我家小儿一走，家中只剩下我了，便来不及准备，只能现卖现做了。”

　　旁边的摊子卖肉的大娘一听，眼眶也红了，轻声道：“昨日我家大儿也被官兵抓去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家大儿要去，明明他才十五，还未到征兵的年龄啊，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

　　“听说，街上的流民的只要是男的，好像昨夜也被抓去充军了。”，来到卖摊子前的一个女人道。

　　大娘听到这话，叹了口气，“如今，真是这世道人真是越发难过活了，这仗什么时候到头啊……”

　　“头上的那人没说停，谁敢说停？”买肉的女人愤愤道。

　　“哎，可别说了，不然要是被人听到，当心啊。”大娘连忙道。

　　“哎呀，我知道了，给我称下这些肉。”，那个女人慌忙看下了四周，随后赶紧对着摊主大娘道。

　　这时，沈云的馒头也做好了，老板将热气腾腾的馒头递给她后，对着她笑了笑，满脸都是深邃的皱纹，见到沈云要离开，还转头送给了她一杯豆浆。

　　“拿去喝吧，小姑娘，要开心一点。”

　　沈云有些微讶，本想拒绝，但是望着老板微笑却红肿的眼眶，将嘴里的快要脱口的话咽了下去，点点头，扬起一个笑容，对他道了声谢，便拿起东西转身离开。

　　路上遇见了卖糖糕的小贩，便又买了些糖糕，想了想，便又回去准备找到那个卖馒头的老板，投桃报李，希望那个刚刚失去小儿子的他也能够心情好一些。

　　刚走到那个摊子前的附近，原本弯起眼角的沈云睁大着眼睛，瞧着自己才走了一会儿，这里便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原本整齐的摊子被人蛮横的推到在地，好不容易被人做好的馒头胡乱的散落在潮湿的地上，卖馒头的老板正垂着头被两个官兵推搡着向前，而那个卖肉的大娘则正被两三个男人拽着头发拖着，带进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至于另外那个买肉的女人，早已经身断两半，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了。

　　“呵，叫你们妄议慕大人，你们他妈吃了狗胆子了！”，那个抓着老板的官兵讥讽道，“怎么，都很不服我们征兵是吧，要不是我们慕丞相，你们现在还能安全的待在这里？”

　　说完那个官兵满眼凶狠，用力将老板推到在地上，老人措不及防，头被狠狠的磕在了地上，流出了鲜血，那个官员见此，嫌恶极了，把他又随意的拉起来，扔给自己的手下，轻飘飘道：“先打三十棍子，然后充军。”

　　沈云抖着手，瞪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前面发生的事情，她眼睁睁的看着在她内心最难过最迷茫时，给了她今天一点温暖的卖馒头的老板，就在以及呼吸间，被那些恶鬼般的官兵将年近古稀的老人就那样好不在意的当街一棍又一棍子打在那人身上，刚才还好好站在自己身边的聊着天的女人和大娘就这样被人糟蹋死去。

　　手上的东西好重，自己竟然有些提不太动了，沈云木然的看了眼那还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糖糕馒头，以及豆浆，僵硬着身子往回走，尽力将空气中的血腥味，惨叫声抛掷脑后。

　　回去的路上，她慢慢打开用纸包着的馒头，里面呈现的是被人特意用心黏好的雪白玉兔形状的馒头，兔子的脸上，还画着一个笑容，沈云咬了一口，那个笑容便残缺了一块，随之一口一口就着豆浆吃下，那个兔子和那个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直至最后一口吃完。

　　太阳渐渐西移去，栽种着槐树的院子沾染了落日的金辉，温柔的晚风推不动暮云，远处的老鸦环绕着树，发出凄凉的悲啼。

　　卧榻上的女子怔然的瞧着天边的残阳发呆，又是这样，恍然的度过着一日，丝毫事情也不想做，沈云躺在床铺上，嗅着屋内仅存的一点点属于母亲的味道，无神的望着屋顶，准备一会儿便有这样睡去，直接到了明日才好，否则一清醒待在这屋里，脑海中便又全是母亲的音容。

　　重新阖眼，正准备重新酝酿着睡意，可突然隔壁邻家，却传来大声的哭泣，“阿宝，阿宝，你在屋里好生呆着，娘会给你找来药的，娘会的。”随后，便是重重的关门声。

　　听着邻家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咳嗽声，沈云不知为何有些睡不着了，也不想继续在屋内，穿好了衣衫后，便出门，漫无目地的又来到了街上，经过几处药铺，内里都挤满了苦苦求药不得病人，拐了几个街角，穿行了几条巷子，竟然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片阴影处——人口贩卖地。

　　这一次，这片阴暗之处比上之前少了几个笼子，关着的人也没有之前的精神，而是都病蔫蔫的靠着铁笼，个个脸如黄蜡，目光涣散无力的趴在铁笼处。

　　一旁的矮凳子上坐着一个飞头大耳，脸上满是横肉和油光的男人打着瞌睡，听到了似乎有人来的动静，挣开眼，迅速从凳子上跳起来，撞见是沈云，脸上堆起横肉和褶子，油腻的笑道：“这位小姐，要不要买一个回去？”，说完，拍了拍身边的铁笼子，惊的里面的人们迅速直起身子，接着道：“我们这里的人，那都是健康的很，力气大能做很多事情，”似乎想要让沈云确信，便直接揪了笼子里一个女孩的头发，将她拉了出来送到她面前，

　　“看，别看她瘦，实则很能干的，长得也算清秀，可以做一个丫鬟。”

　　男人凑近讨好地笑道，“你看，怎么样？”

　　闻着一股从男人身上传来的难闻的体味，沈云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退了几步道，“不必了，只是路过，我并不需要。”，话落，便转身跨步离开。

　　“哎哎，”身后的男人叫着，见女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垂下笑容，眼神鄙夷，低语嘟囔道，“切，原来是个没钱的主，白浪费我时间！”，说完，气恼的踹了下身边的笼子，似乎是踢到谁，他扬声咒骂了句，“妈的，现在竟然还没死，等会就把你扔到郊外给野狼吃去。”

　　听到这，沈云离开的身子微愣，侧眸，便看见在她之前注意的笼子最里面昏暗的一侧，似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瘫坐在那里，当她定睛一瞧时，便撞进了一双好看的，如同星子一般干净透亮的双眸。

　　只是那一瞬，沈云便快步离开巷子，重新步入主街，耳边重新响起商贩的吆喝声，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何那样手段残忍，身手诡谲，跟在慕妍棠那样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狠毒女子身边的谢绝，竟然拥有那么一双干净眼眸。

　　可那又怎样？再好的一双眼睛长在那人身上不也是白白糟蹋，跟着主人一起杀了不少人，毁了自己的家么？

　　想到此，沈云内心涌现出一丝恨意，可很快又被巨大的无力感给淹没，除了私底下恨着谢绝，恨着慕妍棠，恨着慕家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人，明面上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不仅是什么也做不了，还得谨小甚微，缩在一个不被慕妍棠，不被慕家注意的角落，苟且的生活着，直至死去。因为当初，慕家是因为做的太难看，不好和民众交代，才勉强放过了她们，允许她们隐姓埋名的生活下去。

　　想到这，沈云呼出一口浊气，悲凉的目视前方，随即发觉眼前聚集了许多的人，走上前去，发现竟然是慕府家中的人，他们搭着一个棚子，正在施着肉粥，棚子一旁，是几匹已经杀好的马肉，而棚子内上首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玛瑙云缎裙女子，一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方。

　　棚子外排着许许多多的人，每人都拿着瓷碗，一脸高兴的排在队伍之中。

　　“哈哈，没想到慕相的千金竟然来施粥了，还是免费的肉粥！”人群中的一个大爷高兴的喊道，“这下我孙女可以开心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是马肉啊？据说这些马都是名贵的马肉呢。”另一人低声道。

　　这时，棚子里一位慕府的管事扬起声，弯起一个笑容道：“我知道诸位似乎曾对我们慕家有所微词，那些都是误解，今日施的肉粥，特地以我们家小姐喂过些药材极乐升天的马肉为主料，免费施予大家，喝得此粥，便可包治百病啊！”

　　听完管事得话，原本大家欣喜得表情渐渐消失，他们沉默得看向眼前的宰杀的新鲜的马肉，原来这些马肉，竟然是被药死的。

　　见大家都不愿上前，管事眉头一挑，“怎么，大家都不愿意喝我们大小姐费心准备的肉粥吗？前段时间，我们家大小姐犯了咳疾，深知得病之苦，特意将剩下的药材日日喂给这些马，就是希望大家吃了这马肉，以后能不得咳疾，预防于此啊。”

　　队伍里一人听到这话，咬了咬牙，不想得罪慕家，于是走上前，其他人见状，纷纷便也跟上前去，

　　“算了，总归也是肉，这几日收成不好，难得有一次肉吃。”

　　“是啊，药死就药死的吧，说不定，那马肉真的能预防病呢。”

　　众人凑上了前，一一排队等着慕家的人施起粥来。

　　只有沈云，浑身冰冷，脑子如同发懵了一般，她死死的盯着前方鲜红的马肉，盯着前方高高坐在上首的红色身影，呵，呵，呵，她母亲救命的药材，全被慕家的人收走了，她费尽心思求得的药材，被慕家人给毁了，那么重要的药材，明明现在药铺里还有那么多等着药治病的人，可是，却被慕妍棠全部用来喂给了马，她明明不需要那么多药，她明明可以将这些留给真正需要药救病的人。

　　可她宁愿把这些药都喂给马，把马药死，都不愿将其给他们治病。

　　上首的女子，注意到了沈云的过于□□的眸光，慢悠悠的抬起凤眼，透过人群，来到了沈云那处，目光嘲讽轻蔑，歪着下巴，随后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紧接着，转移了视线，对着身边的下人说了句什么，随后，那个下人，大声高喊：“慕家今日施粥，你们觉得怎样？”

　　那些吃着肉粥的人们见此，喊道：“慕丞相仁厚！慕家小姐仁厚！”

　　一声又一声，听的红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笑完后，深意的瞧了眼沈云，便对着身边人道：“我们走！”

　　听着耳畔那一声又一声讽刺的高喊，沈云浑身发抖，双拳攥紧，嘴唇已经被咬出了鲜血，

　　她的父亲，虽然位卑权低却总是一心为民，却最终因为慕家，在一场闹剧中死在自己亲手造的器物上。

　　她的母亲，病危榻前，明明差一点就能痊愈，就能活下去，可慕家确实将这最后的希望也狠狠掐灭。

　　还有那个给予她一丝善意的老板，因为身边人发了句牢骚便被连累活活仗打在街上。

　　还有那些在药铺前守着的人，那些被迫远离父母前往一个必败的战役中的男儿。

　　好好活下去……

　　在这个慕家势大，奸人当权，虚伪做作，命如蝼蚁，官员个个蝇营狗苟，助纣为虐的良国，怎么能安心好好活下去？

　　慕家不会放过她的，慕妍棠也不会放过她的。

　　胸腔深处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沈云抖着手，将眼角最后一滴泪擦去，发红的眼眶紧紧的闭了闭，不行，她得活下去，她一定得活下去，活下去，等着慕家终有一天，大厦将倾的日子，她一定要让慕妍棠付出代价！

　　慕家，慕家，她真的好恨……

　　走在街上的女子眉间染着一丝疯狂，眼眸沉沉……

　　残阳如血，红色夕阳打在悠长昏暗的巷子，肥胖的男人正准备将地上的男子装进麻袋之中，将其扔掉，谁知，他低头正要动作，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将他卖给我。”

　　肥胖的男人抬头，见到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子站在巷口处，身后的暮阳将她的衣裙染红，如同浴血一般。

　　“我要买他。”沈云手指着地上谢绝，定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