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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宵待草 ...


  •   徐缓把秦君芮打发回去,独自一人守在回F大最近的地铁口。一个小时过去,一波一波的乘客涌出来,却始终不见今天盘着丸子头的女孩。
      徐缓忽然反应过来,伊莫为了避开他,一定是从另外的出口绕远路离开了。
      “你多检查检查你自己,要是她是个烂好人,你纯粹就是个烂人。那天晚上要是她不在场,你的脸绝对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回去。希望你对得起她不远万里为你来一场。”
      考同一门《大学语文》公共课时,偶然间撞上,仲珩一五一十向徐缓说明了那晚的状况。听着仲珩孩子气的数落和威胁,徐缓不由笑起来,由此又引发了他新一轮的数落。
      进考场前,徐缓最后说:“我真诚地为那天我对你的态度道歉,而且,也非常感谢你陪她回来。”

      “你纯粹就是个烂人。”
      约的电影还没有看,说要一起去的小吃摊一直没时间去,抢来的围巾还没还给她……今晚她的笑比哭更刺眼。
      打了无数个电话都被直接挂断。徐缓放下沉重的背包,站在行道树下,揉着酸痛的肩给伊莫发消息。
      “那晚的事,”徐缓沉吟着,一边写一边想象着她看到后的反应。“仲珩已经给我讲了来龙去脉,我先向你道歉。至于我,秦君芮的课题设计也紧迫得要命,不是瓜田李下,姜弘全程都在。虽然我知道你在意的不是这个,是我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说回今晚,扛着那么一大堆器材,秦君芮累到睡着,我总不可能在没有座位的车厢里把她推开吧?这不是辩解,是事实。”
      “明白啦。”
      消息秒回,手机屏幕明亮的光打在他脸上,她的回答却只有少得可怜的三个字。徐缓靠在树干上,心道:伊莫的脾气真的很好猜。

      四中开展一年一度的“母校之行”,邀请优秀毕业生回校宣讲。徐缓收到耀耀给的F大名单,没有他期待中的名字。
      伊莫此刻的存在暧昧至极,仿佛既不属于F大,也不属于C大。退一万步讲,四中龙凤云集,优秀的人太多太多,论资排名,C大还是矮了一截。
      徐缓等在文学楼的正门口,下课时间一过,楼里动静纷然,学生们次第路过,几个女生看见他,偷笑着窃窃私语。
      “这是那谁的男朋友。”
      “我知道这是男朋友,我不知道的是女朋友。”
      “就是这学期新来的那个女生。”
      “是她……这也太幸福了吧。”
      “对啊对啊。唉,同性之间的羡慕,总是来得这么容易。”
      伊莫和同学滔滔不绝地讨论着什么,听起来是课堂遗留问题。她闷头往前走,直到差点撞上看到她不退反进的身影。
      “怎么可能,我昨晚查过了,陈老师九十年代的研究说《诗品》里那句话不是这个意——”
      伊莫抬起头,懵得像在梦里,最近泡在书海里整个人都泡傻了。
      “你是不是打算咱俩这辈子就这样了?”
      徐缓不由分说,一把将伊莫的包抢了过来,悠悠地甩到肩上。
      “你们忙、你们忙,《诗品》就是屁大的事儿,我先走了啊。”
      同学一下子新鲜起来,打完哈哈,笑着走开。
      “兄弟,借一步说话。”
      等同学临走前两人你来我往的客套结束,伊莫拽拽徐缓的袖子,领着他沿灌木丛生的小路绕到文科楼背后。
      “我明天要回C城。”
      “我知道。”
      “秦君芮也一起。”
      “我知道。”
      “你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或者你和我一起回去?又没规定说不能带家属。”
      “我不去。”
      见伊莫冷峻的脸色有所松动,徐缓继续乘胜追击。
      “咱们一块儿回C城,徐璨很想见你,我妈也是。你赌赢了,但还从来没见过他。”
      伊莫终于肯扭头看着徐缓了,满脸震惊。“你妈妈都知道了?”
      徐缓目光闪动,扬起头,轻笑道:“很早以前我妈就知道了。”
      伊莫深吸一口气,不觉捧住发烫的脸颊。
      “算了算了,我还完全没做好见你妈妈的心理准备。”她转而又泄了气,“你一定要守男德啊,隔着那么远,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恪守夫道是徐家的传统美德。”
      伊莫踮起脚,想拂落飘散在徐缓头顶的枯叶。徐缓温驯地躬下身,枝丫间透下的光晕那般斑驳,与徐缓外祖母为他围围巾的那个冬夜恍然重叠。
      脚跟落地之前,伊莫借着搭在徐缓肩上的最后力气,飞快在他唇角留下一吻。
      “走,跟姐去食堂吃麻辣烫,怄气怄太久了,光想想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好,哥跟你走。”

      四中门口银杏树排排矗立,枝叶萧疏却明亮。门卫室收音机的声响从记忆中流淌而出的时刻,早已过了落叶的季节。
      离约定的宣讲时间尚早,徐缓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散步,草皮有些脱落的操场,爬山虎愈加茂密的旧教学楼,眺望落日视野绝佳的长廊……冬日寒冷的阳光混合着刚被拖洗过的灰尘味道,曾经的点点滴滴,巨细靡遗地飘舞,时间仿佛一扇生了锈的锻铁大门,再也关不住那些物是人非的角角落落。
      一想到她与自己在这座四季明媚的城市里同生同长,人世的寂寞虚空便翩然而去。
      耀耀发间添了几缕新白,看到徐缓回来,隔着滑落至鼻尖的眼镜从头打量一番,眼里满是欣慰。
      “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转眼你们大学都快毕业了。我那不听话的儿子也上高中了,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本事像你一样考个那么好的大学。”
      宣讲会场,一排长桌在主席台上摆开,按校落座,秦君芮很自然地坐在徐缓身边。都是高中时代的竞争对手或一些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优秀毕业生”们意气风发,自信十足地回答着底下学生们的提问,都想极力证明“老子的学校天下第一好”。时隔几年依旧暗自较劲,唇枪舌剑。
      “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秦君芮小声问道,“我都听困了。”
      “有点吧。”
      一入大学就开始跟在摄影社里跟着徐缓摸爬滚打,秦君芮很清楚,他虽然活跃,却是个做的比说的多得多的实干派,决不会喜欢这种类似于显摆推销的场合。
      回答完一通学习方法、备考技巧之类徐缓自己都不记得的问题之后,忽然一个学生问道:“学长,我有个很想知道的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没关系,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你有女朋友吗?”
      会场爆发出鼎沸的笑声,换个角度讲,这个问题倒确实比此前的所有口舌更能激发众人简单的兴趣。
      “有哦。”
      徐缓始料未及,反应却也算云淡风轻。
      “是你旁边那个学姐吧,她看你的时候眼底有光。”
      会场继续热烈,秦君芮脸色爆红,尴尬得连连摆手。徐缓愣了愣,继续强作沉静说,“你们学姐优秀的男朋友,在未来。”
      永远被误会,永远无法成为现实。

      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秦君芮小跑到巨幅光荣榜前,仰起脖子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平头男孩。徐缓对这副学霸且路人的长相毫无印象。
      “这是谁啊?”
      “这不是谁,重要的是这个位置曾经是你。”
      环抱校园的人工河潺潺而过,樱花、栀子、金桂、秋菊、山茶、腊梅……四季周而复始,繁花丽卉在这片“上帝的后花园“接续盛开,意外地仿佛在向这群衣锦还乡的优秀男女致以祝贺。
      “你知道吗?高考那年,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要仰望你的照片。”秦君芮神色悲伤地看向徐缓,婆娑树影下,一如白天那个调皮姑娘所言,她的眼底有光。“许多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幻想着来年我的照片能出现在你的位置,能在秋天到来的时候,身在你上过课的教室里学着你喜欢的专业,我就瞬间抖落一身苦累,继续挣扎在那唯一一条能通向你的路途上。所幸,我成功得很顺利,成为你的直系学妹,加入你的摄影团队,融入你的友情世界,一点一点告诉你那些只有我知道的我们的过去。我不甘于只做朋友的野心,一定令你很困扰吧?长久以来,那么明显。但是我没有办法死心,我根本没有办法……”

      我本以为我能够治愈你,弥合你的伤口,一如在高山上那格桑花一般淡薄的吻。
      在贵州取材的那个暑假,秦君芮崴了脚,徐缓生生把她背到小医馆,又从小医馆背了两里多路才抵达山区里简陋的民宿。
      夜深,仍不见徐缓回来。秦君芮透过窗口张望,见徐缓的相机架在附近的草地上。她拖着散发出一股草药味的腿脚下楼,慢慢挪到相机的主人身边。
      支架上的相机开着延时摄影,白天的暑热未全然消退,在混合着茂盛青草气息的夜风里,徐缓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秦君芮在徐缓身边轻轻侧躺下,支颐细看近在咫尺的脸,她伸出食指,描摹他长而分明的睫毛,耳廓后若隐若现的小青痣,紧闭着的线条匀称的唇……最终,她拉起徐缓的手,在月牙伤痕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舒然躺在他身边,观赏起山区的夏夜里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没来由地想到不属于此处的格桑花。
      此刻她短暂地忘却了探究留下伤痕的人,只是满心幻想着方才的吻所能带来的一切浪漫联想。
      “腿残成这样,你怎么过来的?”
      “雇了头驴把我驮过来的。”
      “不可能,黔驴都被老虎吃光了。”
      “……”
      徐缓醒过来,抓抓睡乱的头发,立马查看起他的延时摄影成果,似乎对于一睁眼就看见秦君芮并没有过多惊讶。
      “我靠!海拔高就是不一样啊,你看,轨迹都拍得很漂亮。”
      徐缓摆弄相机的满足神情像极了牵着刚出生儿子的小手。好一副父慈子孝的世界名画。
      秦君芮探过头去,为璀璨动人的星河心中一凛。那晚,她瘸着腿听徐缓给她讲延时摄影的技巧,无比确信格桑花能给人们带来幸福。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滑落到嘴角,咸咸的。
      “我最终还是把一手烂牌打得稀烂,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对吧?”
      徐缓从树影下走出,视线聚焦于光荣榜上的某个点不停踱步,站定后,他也就那般仰着头,许久许久。直到脖子酸痛到牵动神经,他才大略体会到无数次仰望的重量。
      “被人仰望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或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也有一个不知名的人,曾日日夜夜在此刻我所站立的地方仰望过你。”徐缓郑重地看过来,在这种好似怜悯却又称不上怜悯的目光里,秦君芮看到了伊莫的影子。“过了今晚,不要再做一株宵待草了。”
      近处的天空忽而炸开烟火,一簇簇烟火伴着巨响升上夜空,粲然绽放,华丽落幕。留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学生们纷纷聚在走廊,振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按照四中的惯例,每年市一模考试结束,总要铺排一场如此盛大的烟火表演。
      秦君芮在一片沸腾中蹲下身,伏在臂弯里放声大哭。
      关于昨晚的记忆,她尽力抹除掉后几乎不再剩什么,只记得徐缓静静等待着,直到她哭脱力到再也哭不出来,才开车送她回家。

      黎明的清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房间,秦君芮依然睁着眼一遍遍反刍那首小诗。如果那个雨天里黄昏即将临近的时候没有遇到你,如果这碌碌无为的十几岁没有遇见闪闪发光的你,我或许不会平添痛苦,但却注定会依恋尽失,勇气荒芜。只在我梦萦,只在我梦萦啊。

      风铃草唱着黄昏的歌

      被风吹啊吹

      暮色已深

      没有等到的人啊

      宵待草的心也哭泣

      无论想不想

      我的眼泪都会落下来

      还有今宵的月啊

      也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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