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乾坤既辟 ...

  •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宫娥先导,白晓捧炉徐行,银鼠大氅裹短袄,履凹凸之青砖,风雪寂寂渐紧,两侧朱墙色淡。

      “冷宫在望,小姐慎勿受寒。”

      小娥颊畔皴红,侧目笑谄,低眉合手于腰。

      白晓笑意浅淡,寡素颜面之上,眸如枯井,清寒逼人,启唇问道:“那位虽在冷宫,但毕竟是皇嗣,温饱有总管大人操持,那诗书礼数可有先生教习?”

      宫娥略顿,实言以对,“这个上面并没有安排,宫门常年紧闭,唯衣食可入,无他物矣。”

      宫娥奉皇后之命,为其引路至冷苑,然对其来意一无所知,惟晓皇帝病笃,中宫无嗣,妾妃几为皇帝所摧折至死,亦无子嗣可承。

      昔有宋姓才人,曾诞一男,然时值荒歉,宋氏产后癫狂,帝以为不祥,遂弃母子于冷宫,任其生死。十九年矣,仅知子尚存,而不知其状如何。

      白晓不复开口,行可数武,至宫门。

      门扉朱漆半脱,横钉铜环,而蔓草荒芜,有链错杂,链粗于臂,锁其门,雪积其上。门侧开一小洞,大小仅容食盒过。

      门上方悬匾额,字迹漫漶,隐约可辨冷苑二字。甬道之间,当有卫者,然岁除既过,此地久荒,寒凛人骨,卫者或懈怠,不知所往。

      门内寂然无声,不闻人语,惟冬风瑟瑟,拂雪层层。

      宫娥面有惭色,幸素备有策,乃于怀中出钥一串,拾级而上,以袖去锁眼之雪,旋钥而启,但闻嚓然一声,宫门自十九年前闭后,至此始得开。

      “你守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是。”宫娥恭默守于门侧。

      门扉寒触,白晓履雪跨枯,目之所及但见前庭井然,红梅数株,点缀其间,添冬之生机。

      有石子路,曲曲折折,近正殿,白晓走石径,历阶而升,至檐下。

      窗扉糊纸多破穴,以敝帛掩蔽,小隙亦以土捻,门隙则以布条棰塞,白晓扣扉而呼:“有人吗?”

      殿内寂然无声,然白晓闻微细之衣袂相摩声,心知室内有人,遂朗声言明:

      “我是白晓,翰林院侍读学士白瞻第三女。今日奉家君之命,访求三皇子,便是宋氏才人之子,太后赐其名为江雪。”

      仍无应者,白晓默数五息,径自推开殿门,避垂地之布,入其内。

      甫立,左右阴风并至,白晓侧目淡然,紧执暖炉,未移半步,束手就擒,为扑压于阖殿之门,静然四顾。

      擒之者二人,一者少壮,年约十三四,发尚未束,一者妇人,面有瘢痕,俱以手力雄健,痛捏白晓之肩。

      殿之中,石砖垒起,积薪燃之,围火熊熊,冷宫无地龙,衣履皆敝旧,旦夕间皆在险厄中求存。

      殿中空荡,隅有敛衾,又有木桌。东窗之下,有榻窄狭,卧一少年,面色青白,榻侧一人椅坐,背向白晓。

      冷宫中人,唯四生者耳。

      三男中其二,其二貌稚,皆非柳江雪,是以坐而白衣者,或即三皇子也。

      白晓问:“敢问哪位是宋才人之子?”

      坐者未动未答,而妇目如电,寒声询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是皇后那个毒妇又要害人了吗?”

      言多忌讳,然奚畏死?

      白晓对答:“皇后娘娘并不想谋害皇子,只是陛下想见自己的儿子。我的祖父曾为帝师,如今父亲将奉诏辅佐三殿下,娘娘叫我一个外人来接,也是避免人多口杂。”

      妇斥道:“皇帝本乏亲情,无意于此子,不然岂有十余年不闻不问之理!今欲何为?欲使效四公主再献祭鹿台之厄,为他延长寿命吗?还是大历又有哪处地方出现了凶灾艰危,想让殿下以一人肉身,挡豺虎之患吗?”

      白晓被压制于门前,背痛肩酸,不欲与闲人饶舌。挥手一振,细臂震之,擒其肩者顿觉掌麻。

      此妇早年耕田,身骨硬朗,眼快手疾,欲速扼白晓之颈,不意其如鲤跃水,瞬息而去,转眼已立白衣男子之后。

      白晓展平大氅之襞积,近榻而观,见少年目紧闭,身有疾笃之气,貌似年方舞勺,然形容枯槁,脆弱若纸。

      白晓瞥目于白衣人,"阁下可是三皇子?"

      貌之美丑,非善恶之表也,不足以定是非。

      然观此人,颜容清冽,如玉雪清莲初绽,玉壶之冰,眸若深海沉墨玉,唇色艳若丹砂,神若微风过林,声似清笛过耳,气质柔和,无丝毫之棱角,如夜空高悬之冷月,令人欲近而畏其高洁,盖美人也。

      白衣男子开口:“你想带我离开这里吗?”

      白晓颔首,“您不想离开此处吗?”

      白衣人静静凝视着榻上少年,复问:“我若离开,他们会怎么样?”

      白晓有悟,睨视门前面如土色者,“您想带他们一起出冷宫?”

      门前少年,素不启口,而色忌,忽踌躇问曰:“你一个庶民做得到吗?还得瞒过皇后的耳目,要是让她知晓,我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白晓色甚定,再三确认:“您是柳江雪吗?”

      这是白晓第一次直呼三皇子的姓名,白衣人一双润泽的瞳仁里倒映出她冷寂的脸。

      “我可以送他们离开皇宫,但三殿下要遵照命令与我同去面见陛下。”

      她的语气轻飘飘地,像日光下的浮尘,却陡然带了些梅雪的寒意,“您知道的,民女本无需多费辞说,只要招来侍卫,靠着懿旨即可强携三殿下而去,更用不上轻言许诺什么。”

      俄有微风自窗隙入,拂白晓襟袂,白衣人起身,为榻上人掩衾,语声柔和:“我是江雪。”

      江雪体若修竹,长发以梅枝高束,没有教习先生教他礼仪规矩,但他只施施然站在眼前,气质天成,就像于川上浪里品箫弹琴的仙君。

      “我愿意和你同去,但求你护此三人安然出宫,此童染疾于肺,须寻宫外良医调治,姑娘愿意帮我们吗?”

      天家贵胄言辞恳切,用上了“求”这一个字,想来臣子庶民都很难推却。

      “我愿意为您做事,殿下。”白晓郑重地福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垂首答道。

      江雪默然而立,俄顷,乃伸手隔衣扶白晓,又道:“我们这就走吧。”

      他其实不知道白晓说了什么,他只是用心去揣度,去猜测,大多数时候能猜个十之七八,但也不免有错漏的时候。

      譬如,他想不到眼前带他出冷宫的人,会与他纠缠一生。

      妇人忧急,进言道:“仅凭这小女子一面之词,岂能保你无虞?此行甚危!”

      手炉已冷,白晓寒声道:“囚于阶下,何得择权?”乃顾江雪,“走吧。”

      榻上忽有孱弱微声出,“阿兄......”少年拽住了江雪的衣袖。

      柳江雪方欲迈足,受牵力遽止,返身搤少年之腕,感其脉微弱如丝。

      少年不堪冷宫摧折,已昏沉久矣,弗能起行。

      江雪宽慰道:“别担心,我们都会平安的,休息吧。”言毕,乃随白晓出正殿,门前二人知其志已决,不复阻挠,唯默默以目送之。

      此时已届酉时一刻,橘黄晖染天际,雪势益大,覆落江雪素白之衫,使之如披鹅毛,又似蒙薄网,其行不疾,循石子路而去,望观庭中手植之梅树。

      白晓默然前行,宫娥侍立于宫门之前,遥望二人行来,俯身致礼。

      黄昏残雪惆怅白。

      宫娥心窃异之,此即今上唯一胤嗣,貌绝俊秀。

      白晓迈过冷宫门槛,对宫娥说道:“你回中宫复命,就说人我已经接到了,我这就将殿下送去昭阳宫,然后再回中宫见皇后娘娘。”

      宫女惊愕不已,“懿旨说让我带小姐您与殿下二人一同回中宫,而非去见陛下.....”

      白晓莞尔,目有威仪,凛然不可犯,“你将我的话回复给皇后娘娘就好,家父已在昭阳宫等候多时了。”

      白氏虽无卿相之尊,然为书香世家,与翰林儒士、太学学子交往甚密,为文臣所重。

      当今天子,暴虐无道,常因小忿屠戮臣民,然于白老爷子有师生之谊,颇为敬重,可称异数。

      至于白晓,白家嫡幼女,幼时走失,去年方寻回。除夕夜宴之上,此女为太后挡刺客之刀,得其爱怜,太后嘉其勇,赐金玉无数,自是名扬王都。

      白晓抚其肩以示安,温言道:“你放心,中宫不会怪罪你,我去之即回。毕竟是陛下想见他的独子,没有人能够阻拦。”

      白晓遂引江雪诣昭阳宫,江雪默默以从。至一隅,白晓转西径,站定,面向江雪问道:“殿下没有话想问我吗?”

      江雪温然一笑,“我一无所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能帮你的地方,也没有能阻挡别人的本事。”

      暮色苍茫,白晓掌中无炬灯,仅一金丝暖炉,其温已逝,下颌潜藏于氅衣风毛之中,恍若合为一色。其言虽缓而坚,语涉王国未来,较之冷宫人所言,更触忌讳。

      “上病笃,恐不兴,旦夕且逝,而中宫无子,妾妃几殆尽,殿下将为储君,顺皇太后意,白家为首的儒臣将辅佐您代主理内,奉天承祧,遵奉大祇,克慎明祀。”

      江雪穿得单薄,风雪打在他的脊背上,他温言如话家常,“狂妇弃子,帝言不详,无基之威,无母族之势,无君上之爱,无臣子之心,何以君天下?”

      “乌雀羽翼不丰,仍可翱翔于空。所谋在势,势之变也,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如今殿下的敌人,并非乏势,而是病榻之上,将崩之帝父。若不得过此关,大历也无未来。”

      白晓未屈其膝,双目灼灼然,若以瞳为薪,含燎原之夜火矣,其复言:

      “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臣在兹,晓愿率白氏佐君践祚,克成大业。”

      江雪无可抉择,或顺天命时势,遵白氏与太后之谋而行,抑或归冷宫,为新君暗杀。

      有雪花一粒,误入眸中,瞬成水雾,使其前之景象稍显朦胧,若梦若幻。江雪久居冷宫,未尝频出此方寸之地,今置身于广袤天地,唯见前有一少女,神色坚毅。

      江雪问她:“你叫白晓?晓字何解?”

      “晓,明也。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姑娘瞧着这般柔弱,白家何必让你来行此危殆之举?”

      此言无讥无侮,但如兄视妹,江雪和颜而问之。

      白晓出怀中之巾,授江雪,示以拂雪,“乾坤既辟,男女偕生,悉皆血肉之躯,天地未设男强女弱之理。”

      “何所求?”雪被掸去,江雪紧执樱色巾帛。

      “君子谋国,而小人谋身。谋国者,先忧天下;谋己者,先利自身。白晓怯懦,只想靠着几个筹码苟活于世,而白家人又不愿眼睁睁看着社稷落入不善治者之手,我等自当倾尽全力,伏望殿下即位后护三人周全。”

      江雪心念微动,他没有问白晓或是白家到底有什么手段与本领,能够言之凿凿地左右储君,这种忌讳落在两个当下卑微之身上,泰山重的罪名也压不住风轻云淡的心。

      他在皇宫冷僻的小路上,细细倾听起了一个文臣之女的私心。

      “第一个人是我自己,昔与襄国公府有婚约之绊,恳请殿下解此婚约。

      “第二个人是镇西将军麾下的一个士卒,名叫云遮,现今尚未显名于世,然此后余生,须赖殿下庇佑。

      “这第三个便是京城西郊的洛家村,那里风景秀美,但村民生活得很苦,贪官酷吏,他们难以安居乐业。”

      江雪静静听完她的话后,略微思忖后问道:“你钟情云遮吗?”

      白晓一愣,“不是。”

      “那你曾经受惠于他吗?”竟能将他的安危放置在与皇子的交易里,江雪很好奇。

      “我受惠于洛家村村民。”

      江雪颔首,不再多言云遮之事。

      二人没再谈这个不伦不类的交易,明明彼此都不清楚对方底细,却将身家性命都放置在了一架独木桥上,交易是否达成,二人是默许了的。

      你我皆孑然一身无长物,便许雪夜三愿求。

      江雪问白晓,冷宫中人将何以处之。

      “西宫门守臣受我恩重,我会让他在今夜带他们离开,匿之别馆,再招来医匠仆人伺候,殿下勿忧,这是我答应您做的第一件事,我必守之践之,护他们周全。”

      柳江雪缄默,自嘲而笑,忽凑近,吐息微热拂于白晓之颊,四目交投,江雪乃告以少女一秘。

      此秘,乃来日君主之秘,臣民永不许知。

      江雪笑言:“我聋聩,耳几不逮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乾坤既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