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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无他 ...

  •   昏黄的光黯淡了白乘归的容貌,白乘归便这样白布覆眼,立在谢晖的床前,熏烟寥寥,让他的影子如同夜夜难眠的幻梦,他似乎还与从前一样,依旧是他满身狼狈时抬头第一眼见到的那位冷淡的仙人。

      谢晖有些后悔了,他害怕白乘归看清他如今可怖的模样,不许下人点灯,叫他如今努力睁大眼睛,都无法看清朝思暮想的容颜。

      他抬起枯瘦的手,白乘归随之转了一下头,垂在耳后的穗子晃动一下,似乎听见了谢晖的动作。

      于是白乘归扶着床边坐下,微微往前倾,让谢晖的手落到他的脸上。

      “你……也长白发了。”谢晖说,干瘦的手指抚过白乘归的鬓发,轻轻地触碰垂下的发穗,生怕自己干燥的手指弄伤他的头发。

      白乘归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握住谢晖的手指,浓重的药味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不知要是怎样的苍生与病痛,才叫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谢公子变成如今模样。他握住谢晖的手,转过头将脸轻轻靠在他的掌心。

      谢晖看着他心爱的人,无限地悲伤自白乘归心中弥漫出来,即使他不言不语,就如一潭静水,却早有森凉的气息蔓延:“我原想快一点,快一点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快一点治理民乱,快一点致仕离开,这样我就能快一点见到你,这样我们还能有……还能有一点时间……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他匆忙的上朝、匆忙的批改公文、匆忙的续灯、匆忙地谋策……他以为、他只要快一点,就还能抓住白色的衣角,不叫它消失于夜幕。

      白乘归埋下头,没有说话,白色的布条即使被眼泪浸染也不会被察觉。

      “可是……我好像等不到了……”谢晖说话带着沉重的喘息,像是一截山林里腐朽的烂木,难过的情绪像潮水一样翻涌:“白乘归……我等不到你了……”

      “没关系的,”白乘归的嘴唇翕动,苍白无力地反复吐露相同的字眼:“没关系,谢晖,你能好起来,你要快点好起来……”

      “等你病好了,我们就走,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一起走。”他应下了少年时谢晖的轻狂之言,却在时间冲刷掉一切之后。

      他们总是善于自欺,又总是骗不到自己。

      如明月一样的谢晖,他那双漆黑而又温柔的眼眸,将白衣的人容下,他最后给了白乘归一个带着苦涩药味的拥抱:“白乘归,你要好好的……”

      或许是后悔、或许是自责……即使浑然不是他们的错,可是白乘归没有办法原谅自己,若是他再进一步、若是他再疯狂一点,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他忽然就想起来那个想要奔逃的谢晖,那个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如此痛苦。

      在谢晖将要放开他时,白乘归猛地抓住谢晖单薄的身子,他抬起脸,白布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几乎融入黑暗的人:“谢晖!不要走。”

      “谢晖,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能在一起。”

      “只要你活着……我。”

      “我爱你。”

      白乘归从未如此直白地剖白自己的心,他焦急地展示着自己的深情,想要以此留下离去的人。

      如果他再勇敢一点,如果他再疯狂一点,如果他……

      他不敢去想,当初谢晖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对他说了那些话。

      “我心悦你。”“我知道。”他是何等的无知,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他爱他。

      他对爱的认知尚且浅薄,对憎恨却已了解颇深。

      他开始憎恨,憎恨命运,憎恨自己。

      “乘归。”谢晖放下手,将他拥入怀,他的声音沙哑而轻柔,像大海轻轻荡漾的涟漪:“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每一日,都有梅花落到我的头上。”

      谢府满树的梅花,总是翩翩落下,落到他批改公文的案头,落到他的衣裳上,像是一个人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又不曾散去的思念。

      “我心悦你,我也同样知晓你爱着我,我们不曾辜负任何一丝爱意,我们已经在规则的限制下,填满了所有有关彼此的答案。”

      谢晖低下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白乘归,我不后悔,你也不要后悔。”在那一刻,他忽然笑了一下。

      像是欺瞒了命运。

      白乘归缓缓坐正,谢晖为他整理衣冠,拂展开每一处皱褶,白乘归正欲自己来,被谢晖伸手拦下,他笑着说,声音带着暖意:“白坊主,让小小再伺候你一次吧。”

      白乘归松开手,蒙着的双眼垂下,等候谢晖细心的动作,昏黄的阳光折射在熏雾上,透出紫色的影子,他们好像回到了一个温暖的下午,金色地落叶铺满庭院。

      谢晖在那时说:“白坊主,小小要陪你一辈子。”

      他确实赔了一生,他的一生。

      ……

      谢怀明最后一次见到白乘归,是在叔父的葬礼上。

      那天,穿着白衣白袍的白坊主立于人群之外,却依旧与一众穿白带孝的人格格不入,他冷漠地看着黑色的棺椁,冷漠地看着穿金佩玉、黑布蒙脸的谢晖被抬入其中,冷漠地看着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握着麒麟踏云的玉佩。

      他如此冷漠,不见悲哀,好似飘渺的无依无靠的魂灵,从来都配不上旁人几乎要将他冲散的深情。

      谢晖是国相,兢兢业业为民谋业,天子特许鸣祭国之钟。

      那宏远的钟声,自护国寺一路荡开,纷飞的纸钱像花瓣一般散落,沿路的百姓自发地站在街头,目送灵柩远去。

      谢怀明还太年轻,不知晓世间还有怎样的感情才能叫人一夜白头,他只是看见那日白坊主的霜发如雪,母亲说那是相思成灰。

      白坊主并没有哭,他站在那里,漠然地注视着嚎啕的人们,他好像一根已经燃尽蜡泪的蜡烛,只能跟随世人随波逐流。

      虽然,他是世外仙,怎会跟随凡尘澜倒波随。

      谢晖下葬的时候是冬日,那天开了好多梅花,重重叠叠险些压断树枝,风一起,无数花瓣混着纸钱飞啊……飞啊……

      一直飞到白乘归的肩头落下,他捻起肩上的梅花,不曾言语。

      再后来,谢怀明再也没有见过他。

      只是每逢清明或是祭日,总能在叔父的墓前看见启封的酒与遗落的梅花。

      那酒很香,像是牡丹。

      他似乎终于想方设法酿出了牡丹酒,味道很淡,却十分醉人。

      让人一醉,便可醉死百年。

      ……

      若要说这个故事的结局,那应该在许多年以后,长到生死都已经泯灭于时间,长到王侯将相都化为一捧尘土。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靖朝是我国历史上最为繁荣和辉煌的朝代之一,在当时繁荣昌盛的环境中,涌现了许多能人异世,同学们能举个例子吗?”一队游学的学生跟随着老师的讲述参观着博物馆。

      “有我最喜欢的谢晖丞相,他虽然出生世家,但是和皇帝清扫了当初门阀林立的局面,为平民书生提供了许多更多大展伸手的机会!”一个小男孩兴致勃勃地举起手:“后来还有好多文人怀念他,一直给他写诗。”

      “是啊,害得我们要背的诗又多了起来。”另一个孩子唉声叹气地附和道。

      老师笑着点头赞同:“是的,谢晖打破了阶级限制,为后世出现的百姓论政、平民丞相奠定了基础,靖朝出现文化兴盛和经济繁荣的局面也与当时开明的思想密不可分。”

      “而且还出现了一个商人叫做善有,她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详细记传的女子!”另一个女孩儿也举起手:“她好厉害!据说因为她的影响,后来才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女将军、女皇帝!”

      “欸?我还以为女皇帝是很正常的事情呢,原来在靖朝以前没有吗?”有个孩子疑惑地问了一句,毕竟现在出现在电视上的领导人很多都是女的:“古代也太封建了吧……”

      “善有在国内开办女学,提倡女子也应当读书认字,走出闺门楼阁,与男子一同竞争。”老师补充道:“善有虽然死了,但她的思想却一直流传下来,鼓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每一次女子解放思潮运动,都有她思想的影子。所以为了纪念她,南山市修建了善有的雕像,又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和爸爸妈妈去看看哦。”

      “南山市还是著名的美酒之乡,据说善有的桃李酒坊旧址曾经就修在那里。”

      另一个孩子闻言瘪瘪嘴:“现在满大街的酒都标榜自己是流传自桃李酒坊,商标都用烂了。”

      “这么多朝了,酒方都已经丢失,估计都是打的招牌而已。”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也就一个名字流传至今了……据说善有的老公也是桃李酒坊的?”

      “不会是那个叫做白适的吧……被成为酒祖的那个,据说现在流传的很多酒都是源自他……”

      “别乱说好吗,有记载说他是善有的弟弟,善有的老公也就只善有的传记里写的的那个……‘嫁与白氏,持酒坊殊务里’的白氏了吧?”

      “记述好少啊……真的有点好奇善有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好像长得不好看,所以记载就特别少,不是有人推测过他老公貌陋心蕙。”

      “好狠心啊……这是说他人丑心善吗?”

      一队人走走停停,各色文物都随着众人的脚步流动,仿佛它们定格的历史又再次流动起来,记下再一个无人在意的故事。

      生前不曾相依相守,死后青史依旧无他,综其一生,他们似乎都未曾有过交叉。

      从前有一座山,或许是叫做南山。

      那山上有一个魂灵,飘飘荡荡,无所皈依,或许是仙人稀薄的投影,或许流连不肯忘却的离人。

      他时常酿酒,一分清风无归,摸不着边际;一分暗影无边,心事难以捉摸;一分相思成病,一生凝成血泪;一分词不达意,从此爱恨藏于遗憾……

      直到有一天,他的酒坛里跌入了一轮明月。

      梅花轻轻、轻轻落下,他伸出手指,触摸那轮明月,一碰就碎。

      后来他不再酿酒,他坐在酒坛上,注视着天上的明月。

      从春从冬,从始从终,他未敢伸手触碰明月。

      天上的明月与酒中的明月,一碰就碎。

      从前有一条河,或许是叫做忘川。

      那忘川河畔有一个魂灵,茕茕孑立,年年如一,或许是人间的王侯将相,或许是徘徊不肯离去的痴人。

      他站在桥头,看着友人辞别,看着亲人离去,看着爱的恨的,全都随风散去,看着他的富贵功名成灰烬,看着他的青史丹书定于永恒……

      直到有一天,他纵身跌入滔滔长河,化作流光归入万千月色。

      他随着月色流转照耀,落到所思所念人的身,渡上一层银色的月辉。

      后来他不再酿酒,他坐在酒坛上,注视着天上的明月。

      后来他不再迁移,做了他的明月,不管是什么样的夜。

      从春从冬,从始从终,他照耀着他爱的明月。

      天上的明月与酒中的明月,一碰就碎。

      但是我对你的爱,永不改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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