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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鸟之章-第一回-大川之族 ...

  •   第一章大川之族

      ***

      有彼世之扶桑,初时,天照命之后代仅有天皇一系,后因宗室冗余,于是天庆天皇令诸五服以外之皇室下降为臣籍,又分出源氏、平氏、橘氏等等的亲缘贵族。虽互为亲缘,这些贵族三代过后,血脉疏远,各自为政、争权夺利。至不知几代之天皇——元安天皇之时,王政衰微,朝堂两大结党分庭抗礼。藤原氏与源氏联手摄政,族人遍居朝廷文官要位,凡天皇之政令必经两家人之手;橘氏一家交好于地方豪族,大兴神道,广施善缘,平民皆敬服于橘氏之风骨,声望甚隆;平氏一家,主公皆碌碌之辈,屈居武官之位,且子嗣衰微,如风中残烛,只待消弭。

      元安三年,源氏骤然发难,弹劾平氏家主德行败坏,引得元安天皇嬉乐无度,致使朝政荒废,以“清君侧”之名,令平氏满门抄斩。平氏一门近乎绝脉,所幸有两位年幼的姬君逃出平城京,没有立时被捕入狱——一位为宗家之嫡女平卯子,一位为其表妹平知自古。可两位姬君从未出过平安京,完全不知自己逃向了何方,仅仅是强撑勇气捡那些山野密林躲藏。

      跑了不知道多远,也不知道多久,当两位姬君风餐露宿、衣着褴褛地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后,山谷间一条湍急的大河横在了二人面前,彻底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此时,早已心如死灰的平知自古提议道:

      “此处便是天之濑。与其落入尘俗,不如随波而去,留一身清白,以谒见神明。”

      平卯子却毅然拒绝道:

      “山无移,水未绝,或另有生路。罪不在我平氏,天必不亡我!”

      说罢,平卯子拉起衣襟,转身便跟随水流方向寻找起去路。

      正当平知自古逡巡不前之时,天色忽然转暗,拦路的河中眨眼间激起大浪,浪头拍岸,击石鸣雷,白沫飞溅,两位姬君躲闪不及,衣衫边摆瞬间濡湿。等到慌忙后退的二人止步时,二位姬君放下衣袖,只见一位身着海波纹羽衣的神女降临于湍流之上,霓裳于滚滚川水中翻涌,双目如波光般熠熠生辉。

      二位姬君立时下跪参拜。神女开口谕道:“我乃多岐都比卖命,号湍津姬,河海皆为我之权现。尔等与我同为天照命之后裔,品行高洁,毅力卓绝,自不当绝于此地。且入河中,我将用这川水护送尔等前往祥和之地。”

      两位姬君听罢,喜极而泣,而后听从指引,乘上水舟,一路顺流而下。河水出谷,水流见急,小舟在波涛中飘摇,有倾覆之虞,二位姬君惊慌失措之时,又见河心降临一位外形稍显年幼的神女。年幼的神女雀跃地说道:“我乃市寸岛卖命,号杵岛姬,水中洲岛皆为我之权现。我将为尔等浮起洲岛,令河川分流,使水流减缓,让尔等靠岸。”说罢,市杵岛姬扬起双手,河中倏忽间浮起一片叶形沙洲,将涛涛的川水分流隔开两支,一支急切,一支平缓。二位姬君所乘的小舟驶入平缓的支流,果真又轻轻地靠上了河岸。

      二位姬君上到河岸,河岸两旁是平缓起伏的丘陵和无比开阔的河原,远处原本阻挡二人逃亡的群山,此刻却更似护卫此地的屏障。但是,此地遍地野草,山上尽是杉树,没有野果树等等可以充饥的植物,不似有人生活于此,二位姬君不事农桑,此刻又开始忧虑今后该如何过活。

      这时,一只白兔从草丛中蹦跳而出。那白兔在二位姬君面前停住,立起身子,左右看了看二位姬君,而后竟然似人一般恭敬地对二女行礼。二位姬君尚在惊异之中的时候,那白兔又钻入草丛走远,不多时,带回来了第三位神女。这位神女步行而来,身形高大魁梧,面相和蔼。她开口谕道:“妾身乃多纪理比卖命,号田心姬,稻荷生长皆为我之权现。听闻平氏遭人陷害而落难,因平氏平日悉心供奉神明,我等三分神前来回馈善果。妾身将为尔等改变此处的土壤,令荒野变为沃土;妾身之夫君少彦名命将为尔等遍植草药,令荒山变为神山。”

      二位姬君感激涕零,手足无措,正欲拜谢,神女摇身一变,变为春风,拂过此间山野。于是,荒野变为肥沃稻田,荒山变为翠绿茶山。又有山中之野兔受神谕迁徙来此,纷纷化为人形来供奉二位姬君,二位姬君得以于此安居。又,此地为平卯子、平知自古二位姬君开辟,故称此地为“卯知”,后世治理时将其发音记作汉字,便成为了“宇治”。遗落至宇治的平氏,自然也就称为宇治平氏。而二位姬君所乘的大川,称之为“宇治川”,川中梭形小岛,称之为“橘岛”。

      等到二位姬君适应了在宇治的生活,一日,田心姬命再度于二位姬君面前现身,询问道:“如今平氏一族已经只剩下尔等两位女子,不知尔等是否想要延续平氏一族的血脉?”

      听到这句话,平卯子先是犹豫了一番,而后称是,平知自古沉默不语,她见到表姐赞同,随后点了点头。田心姬命于是在面前放下两碗茶,继续说道:“既然尔等有意延续家名,那么妾身将请来送子之明神,授以尔等生育之秘仪。不过,此乃神之禁法,若想请命施展此法,必须要以重大因果相换。喝下这碗茶,便是决意触碰秘法。话已至此,尔等自行定夺。”

      平知自古听罢,断然拒绝了。平卯子听得这些,垂首思忖良久,而后跪伏请命道:“我愿以自身作祭品,以我永生永世为此所累,换平氏血脉不绝。至于知自古妹妹,还请各位明神大人护佑她这一世。”说罢,也不等平知自古做出反应,平卯子端起面前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平知自古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抢过空茶碗哭道:“我怎可以让姐姐大人一人承受如此重大的因果!既然我平氏要灭亡是本来的天意,又何苦让姐姐大人承其重担而来让此天劫继续下去!此后我等所育之后人必会为此事所累!”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次年,平知自古诞下两名女婴——清子与烛子,在这之后的第二天,平卯子便于家中急病去世。又,平知自古因哀不可抑,亦于当年冬日投身入宇治川中故去。所幸,清子与烛子为宇治之民所供养,顺利长大成人。二人分别在宇治成家立业,子嗣绵延。

      二位姬君的后裔均称宇治平氏,不过,因住地不同,后分清子一系为川阳系,烛子一系为川阴系。自元安天皇之后,历经两百余年,于皇都从平城京迁往平安京之际,宗家川阳平桓盛平定藤原北家之乱、川阴平治盛建都有功,建武一朝大加封赏平氏等武官贵族以平衡源氏,宇治平氏得以重回朝野。再三百年,至明极天皇之时,源氏将嫡女嫁入皇室成为中宫,同时另有天皇的末妹端宫明子内亲王同平氏平泰正联姻,至此,平氏再度重整旗鼓。

      ***

      话说明极四年,明极天皇与源氏之女生下一位皇子和仁,满月时即封为皇太子。当朝与皇子同年诞下的,还有庶出的晴子内亲王、薰子内亲王。晴子内亲王出生时,诞下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母亲朝颜女御喜不自胜,特请来阴阳师为晴子卜命。阴阳师卜过晴子内亲王后,看见卦象,先是惊吓得将龟甲掉在地上,而后慌忙拾起,连称不可卜。当时,紫苑更衣正抱着同样出生不久的女儿薰子内亲王同女御叙话,她立刻不满地叱责阴阳师道:“天命莫测,安有定数?不过是未现之兆,何以惊吓至此,令女御大人心中不安?将此龟甲取走烧掉,就当此卦未出。”阴阳师连忙伏地,害怕地请罪道:“请二位大人恕罪,是在下修行未到之过,还请二位大人不吝责罚。”朝颜女御见阴阳师着实心神不宁,实在是难掩心中浮动之情,于是说道:“若确是有什么不祥之兆,还是烧了吧。”阴阳师却摇摇头,胆战心惊道:“此卦象事关朝野,还请朝颜女御大人不再多问。”说罢,阴阳师连连磕头,爬起来再度作大揖,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紫苑更衣见状,无奈地宽慰朝颜女御道:“我等身份低微,儿女皆为庶出,观前朝之事,想必女儿将早早嫁入朝中公卿之门或是另立宫号,此生深居闺中,又有何可能震动朝野呢?”朝颜女御摇摇头,面色黯然,无不忧心地说道:“若是嫁给寻常公卿便罢了,一旦嫁给源平两家,恐怕此生会波折不堪。”紫苑更衣马上反驳道:“无论嫁入哪一家,皇女终究是皇女,圣上为顾及天家颜面,想必不会置皇女于不顾。”紫苑更衣说完这番话,二位母亲又聊了许久,而后各自慨然地歇息去了。

      果真如紫苑更衣所言。明极十六年,明极帝赐两位皇女内亲王之位。明极十九年冬,明极帝又下旨曰:待二位内亲王十六岁之后,令敬宫晴子内亲王另立宫号为晴河宫,出宫居住;贤宫薰子内亲王降为臣籍,待有合适人选时下嫁联姻。二位内亲王身边的女官纷纷忙碌了起来,一个是为了置办府邸的事情,一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婚嫁人选。

      这边女官们忙得焦头烂额,那边的薰子内亲王却对此不甚上心,每每有别家的公子上门拜访,她也只是随便应酬着。虽然薰子内亲王深受明极天皇宠爱且貌美德淑,此事早已在朝野上下传开,但薰子内亲王迟迟不明言嫁娶之事,惹得众年轻公子心浮气躁。公子们一见其姐妹便询问其意愿为何,又惹得众皇女烦恼不已。一大雪日,薰子内亲王从宫中定省回来,再度被众公子团团围住献殷勤。与薰子内亲王甚是亲近的妹妹良木宫之独女裕子内亲王当时在姐姐身侧,其性格强势,当即冲上前去将众公子责骂斥退。待安定下来之后,裕子内亲王还在气头上,一坐下来,连眉毛上的雪霜都没有融化的时候便皱眉抱怨道:“姐姐以前未出阁的时候,从来没听闻有公子前来与姐姐交好。现在单独姐姐一位要招婿,他们却跑来献媚了,真是一群谄媚的小人!”薰子内亲王摇摇头,却招呼道:“妹妹刚刚与那些公子动气、帮我解围,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可现在正值盛夏,暑气正浓,若是因为那些人惹了气火可就不值得了,还是先喝了这口凉茶润润嗓子吧。”

      裕子见姐姐一副平静的模样,天大的火气也散尽了,只好听话地捧起茶碗啜饮起来。等到裕子的神情慢慢地不再像是不动明王那样怒意横生了,薰子才悠悠地开口道:“那些人当中,想必也不会有我的未来夫婿了。所有人都心中明了,虽然父上对我宠爱有加,此事做出决断的人却并非是我,而是父皇陛下。如若真心想要与我结成连理,为何不直接去向父上提亲,而是来向我示好呢?还不是希望我向父上献言,好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婚嫁候选人名册的首章,而不是连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当然,既然他们这么想,他们也自知卑微,断不可过分逾越。主动权在我,我只需不表明态度,便可以既不得罪那些小公卿,又让父上和母上和我万全地挑选夫家。”

      这番话令裕子听得如痴如醉,听罢便五体投地地说道:“不愧是薰子姐姐!如果我要是有姐姐一半稳重便好了,我就不会和平家的那个臭脸人纠缠个没完了。”

      “这样也是一桩美事呀,除了我们血缘姐妹,你还有了个外人可以消遣情感。”

      “我只需要和姐姐聊天就够了,和那个人聊天纯粹只是浪费精力。”

      薰子见妹妹重新开始生气,心领神会地抬起衣袖遮住嘴轻笑了两声,说道:“好了,我知道了。”“您知道了什么呀!”裕子急急忙忙地问道。薰子又故意说道:“之后呢,我会想办法把那孩子从你身边支走的,你可以不再烦恼此事了。不聊这个了。我们聊点别的吧。”说着,薰子不给裕子说话的机会,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平氏的风闻,闷得裕子把所有关于“平家那个人”的话头全部嚼碎咽回了肚子。

      “当朝的这些武官平氏,都是宇治平氏。宇治平氏分川阳系和川阴系,分居宇治川的南北两岸,以北岸的川阳系为大宗。听说‘平氏那个人’平将生便是川阴系的庶出小女,川阴系家风不严,女孩都性子粗放些,也不细究贵族礼仪,自然可能惹得你不快。可是,往好处想想,那样的家族里出来的人不会端着架子,更不会繁文缛节、假面逢迎,我等皇女若是能结交一位这样的贵友,可算是获得了一个能放松身心的好依靠呢。现在那个川阴的少主平望盛,不就是相当地受欢迎嘛。”

      “我知道,而且平望盛居然是平将生的堂姐,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关系是要好,可放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家所出。一个幽默自谦、八面玲珑,一个钉嘴铁舌、孤傲离群。不过呢,想来倒也是,平望盛说她俩关系远得不得了了,非要谈及如何亲近就只有都是宇治平氏、老家住在宇治川南边尔耳……还有那个,真正的平氏少主,关系离得更远的平明盛。说是平氏少主,可是不知为何,以前京中谁都没见过平明盛本人是什么样的。听平将生说他一直在宇治老家长大,最近才调来平安京准备入朝为官,平将生就是她带来的随从,可是呢,我还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人可真是神秘啊……”

      “裕子知道的还蛮多的嘛,看来其实下了一番功夫去了解人家呢。”

      裕子闻言,放下团扇急急忙忙地辩解道:“只、只不过是那家伙没事就说这点事情,我不想听也给听进去了罢了!——要我说,整个平氏我觉得是个成梁之材的,除了那个少主平明盛,就是女儿身公子命的平望盛了。”

      薰子意味深长地朝裕子笑了笑,而后接过妹妹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是啊。她和你同岁吧?我听说她两岁开蒙,三岁即会背诗,七岁的时候入宫做陪侍神子妹妹的女官,九岁吹得龙笛,十岁出宫上塾,后年定然入中宫为官。她原先是个机灵爱玩的小姑娘,现在和你一样,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不过呢,或许如姐姐所言是家风所染吧,我看那个人谈吐举止不像是个贵族家的大小姐,反而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还挺讨女人喜欢的。这人还挺有趣的,明明是个姑娘,从小就讨女人喜欢,长大了以后仍是讨女人喜欢,还老少不分的,真是少见。”裕子认可道,回想起这位平氏的同龄人的事迹,竟然没有什么她做得不好的,此人还真是完璧之人。

      “平氏一族皆做武官,武人豪放,又是女儿身,像平望盛这样的女子在深宫之中受欢迎倒也是在意料之内的。至于平氏的少主平明盛,她明年就要上任藏人头了。论起来,平氏一族当中,我最好奇的就是平明盛了——我好奇为什么大家对那位女子少主有口皆碑,就连飞扬跋扈的源氏都对她敬而远之……”

      姐姐在一边讲着平氏族人的官职,裕子的心思却扑在别的地方,她心想:薰子姐姐只是说门外那些墙头草不入她的法眼,可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对自己的婚嫁有什么想法。薰子姐姐是父上膝下第一个要被嫁出去的皇女,可她是一众姐妹当中最不热衷此事的人。从十二岁开始,周围的那些姐姐妹妹都在议论哪位公子风度翩翩、哪位公子水性杨花,薰子姐姐在一边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小情思,偶尔吹一吹凤笙为大家的谈话增添几分风雅。只有当别人请她评价自己的眼光的时候,薰子姐姐才会开口,不过她不会给他人恶评,只是极力夸赞其好处,再委婉地指出其缺点,让大家都高兴。如果有大内女子求助于姐姐,只要是在礼法之内的,不分何许人等,姐姐都会倾力相助,即使被嚼舌根也毫无怨言。再细细想来,薰子姐姐似乎很少在外人之前直陈自己的想法,只会在和自己独处的场合吐露一二。可就算是对自己,薰子姐姐也从未聊起过关于自己婚嫁的任何想法。莫非,薰子姐姐其实不想与他人成婚?想到这里,裕子的视线定在了薰子姐姐脸上。

      “怎么了?”薰子话头一止,转而关切地询问裕子道。

      裕子抽回神来,连忙道歉道:“姐姐,我对平氏谁在当什么官一点兴趣都没有,听得有些倦了……”

      薰子并未深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叫人拿来靠枕木以供裕子侧卧休息,转而又谈起了宫中新到的一批织物。裕子刚好热衷于此事,于是热烈地交谈了起来,那突如其来的迷思也就付与清风了。

      ***

      先按下不表薰子内亲王对自己的婚嫁有何看法,随着薰子内亲王年岁渐长,明极帝愈发苦恼起这位女儿的安排。薰子内亲王可爱之至,诚为明极帝的掌上明珠。可这皇女实在是内敛,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任何中意的对象。明极帝也想过自己替她做主一回,可是其生母紫苑更衣出身过于低微,当朝没有合适的门楣可以放心嫁女——若是女儿嫁给皇裔贵族,恐怕会受人欺凌;若是嫁给末流公卿,又实在是有损天家颜面;若是嫁给臣籍四家,橘氏之独子已有正室且年龄过长,藤原氏为关白,源氏已占据中宫、皇太子之位,平氏又太过孱弱。可明极帝亦不愿薰子被迫囿于宫中蹉跎一生,有他在时薰子还能受他照拂,若是他不日登往极乐,此后薰子在宫中再无倚靠,出家为尼更是苦寒,这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种种思虑之中实在是没有十全十美之策。每日每夜,明极帝都为此叹息,头发也渐渐地变白了不少,左右皆为此心焦不已。

      就在裕子内亲王去薰子内亲王寝所散心的那天下午,明极帝于御池庭中散心。看着一对雪中嬉戏的麻雀,明极帝一时兴起,再度与左右侍卫兴叹女儿的事情来:“假若朕能给薰子内亲王寻到一位令她心满意足的伴侣,厮守一生幸福也好,可薰子一言一语皆未曾谈及过婚嫁,朕这当父亲的实在是难为情啊。”闻言,人群骚动了一番后,有侍从大胆进言道:“也许是因为薰子殿下深居闺中,不爱与外人交际,不知道有何人可以选择,所以才无甚想法吧。”明极帝闻言,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所言极是。不过,又有何种办法,才能不显刻意地让薰子见一见外人呢?”侍从们面面相觑一阵,而后又有代表进言道:“听闻薰子殿下喜爱演奏雅乐,来年春季樱见祭,各家的青年才俊皆年满十六,必会齐聚一堂,共襄祭典。彼时,明极帝请薰子殿下演奏舞乐,借此机会让薰子殿下于帘后观察各家公子,不知圣上意下如何?”明极帝听罢,眼前一亮,立刻钦定此法,并且大赏建言之人。下人们各自欢喜地领了赏,然后卖力地筹备起次年的樱见祭来,一时间,随明极帝的老去一同变得暮气的皇宫重新焕发出活力,热闹不已。

      此番热情自然是传遍了宫中人,薰子内亲王也不例外。薰子想到这将是她在宫里过的最后一个樱见祭,伤感之余,心底浮起自己要好好享受一番的意趣,于是挑了个政务闲暇的下午进宫谒见明极帝,打算向父上请示自己如何参与进樱见祭去。

      一路上,薰子内亲王定计要拿自己最拿手的凤笙请命,可她的凤笙吹得称不上有多好,为此她不安地组织了一路奏请的话语。到了南门,薰子怅然地整理好衣着后,由众女官搀扶着下了肩舆,支侍女去通禀父皇,等召见的旨意下来了,再顶着鹅毛大雪进宫觐见。

      行辕刚行至御内庭门口,雪幕后面,薰子远远地瞧见一名身形高大、身着深蓝色直衣的公卿走出了常大内的大门。那名公卿下了台阶以后显然也瞧见了内亲王一行人,马上移步至一旁恭敬地行大礼。当薰子内亲王路过那名公卿时,为了不让那公卿身处在严寒冬日中太久,薰子特意停下来,对其说了一句免礼。公卿拜谢过后,再悠然地从地上站起身,薰子迟疑一时,却刚好瞧见了此人的模样——面若冠玉,润唇如樱。眉眼锋利,初现刚健之气;鼻唇饱满,略表柔和之意。骨相清逸俊朗,气度桀骜不凡。须臾间,内亲王众人由生平氏的闷气的心情,转变为了惊愕不已,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是哪一家的公子?好生灵秀!

      “你是何人?”唯独薰子内亲王平静地询问道。

      那人谦卑地伏首回答道:“微臣乃新任藏人头,律少纳言之长女平明盛。”

      薰子听罢,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是这公卿居然是个女子,二是这位公卿便是平明盛,她脱口而出问道:“难道你便是宇治平氏宗家的少主平明盛?”

      藏人头有些勉强似的提起嘴角笑道:“正是微臣。”而后她接着反问道:“殿下可是贤宫贤宫内亲王殿下?微臣见殿下眼生,思来想去,只有本性似乎不喜人多、矜持慎独的贤宫殿下是微臣未曾见过的了,于是作此非礼猜测。还请殿下明示,并宽恕微臣的冒犯。”

      此前从未有外人如此对薰子如此直言,藏人头这一番话下来,薰子平静如水的内心难以自抑地泛起涟漪。但,薰子内亲王本性的确不会轻易动摇态度,更不会在外人面前放下礼仪,她微微点头,认可道:“藏人头大人猜对了,不过,您谬赞本小主了。与本小主相比,大人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身为女子,却贵为望族少主,只身上京;年方十五,却马上就能入朝替父上分忧。今日又直接猜中了本小主的身份,对我天家可谓尽心,实属人中豪杰。”

      薰子本以为自己的一番恭维会收获藏人头作结一般的客套推辞,没想到,藏人头俯瞰着她,暧昧地再提了一提嘴角,而后直接揭过此章,躬身退步让道,恭敬有加地请道:“仍是贤宫殿下谬赞了,不过,殿下与微臣已然各抒己见,大抵不必再多言此事了,因为此事再无争执的意义。天气寒冷,贤宫殿下还是尽快登殿去觐见天皇陛下吧,微臣告退。”

      藏人头洋洋洒洒地说完,一双丰唇闭紧,显然是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了。薰子默不作声地微微颔首、答应一声,而后扭头吩咐下人起驾继续前进。

      走到御常御殿门前时,薰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乌云未散,天光阴沉,寒风凛凛,雪幕渐厚,一切却全然挡不住两道饱含心思的目光。这一眼,薰子不仅瞧见了谨慎持重的平氏少主,还望见了稚气未脱、孤独苦楚的平明盛。少顷,雪幕后眯着双眼的藏人头仿佛大梦初醒般,惊讶地眨眨眼愣在原地,反应过来以后,她礼节性地再鞠一躬,而后转身、甩过袍袖、迈着大步轻快地离开了。

      对视过后,薰子内亲王顿觉魂不守舍,幸好陪侍以为贤宫殿下不耐严寒,在身侧小心牵引,不然到了明极帝面前便会礼数尽失。

      甫一迈入大殿,薰子内亲王的眼中便出现了跪坐在正前方的两个幼小的身影——一位是身着衣冠单的皇子、一位是身着十二单的公家女孩,都是薰子从未见过的。还未等薰子内亲王行礼,幕帘后,父上激动的声音和着她的脚步声响动起来:“薰子!礼仪就免了,快快坐到上首来,我有一件要事要告诉你。”紧接着,明极帝对殿上跪坐的另外两位吩咐道:“既然薰子内亲王前来觐见了,朕现在就要和她商定刚刚的事宜。你们二人先去听雪候着吧。”二人纷纷伏地,声音此起彼伏地告退下去。一旁稍事休整的薰子内亲王无心一瞥,竟瞥见了某人香囊上的扬羽蝶纹样,刚想叫住那人询问究竟,想起来自己是在殿上,只得忍耐住疑问。

      等那三人退下以后,明极帝令左右侍从卷起幕帘,让薰子内亲王坐到自己面前近些的位置,薰子听话地照做了。然而,明极帝久久不出一言,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表情晦明不定,完全是一副喜忧参半的样子。末了,见女儿的担忧之情已溢于言表,明极帝深深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先轻松地说道:“自从我年老之后,宫中少有新面孔出现。可这两天为了樱见祭,来往拜见朕、想在樱见祭上出彩的年轻人真是数不过来,看着他们,我也精神焕发了不少。最高兴的是今日你主动来见我了,真是太好了。”

      薰子听了这段话,不免得心中一酸,说道:“儿臣不能时刻陪伴在父上左右,是儿臣擅自以为父上无暇顾及儿臣。今后只要儿臣在宫中一日,便多来父上身边陪伴一日。”

      明极帝听完薰子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知怎地,竟有悲戚之情闪过眉宇,但随即欣喜地接着说道:“好好好,但薰子也不必太过在意此事,想来你正值二八年华,而我已是垂暮之年,应该少有共同的闲话可以交谈。况且,朕还有母妃陪伴,没那么寂寞。不提此事了——刚刚那二人,一位是冷泉宫的独子秀仁,元安帝二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后,就是那个'菟道皇子'。另外一位是明子的小女,名曰‘训子’,和菟道皇子同岁,打小在京中长大,五岁时开始共同进学,算是菟道皇子青梅竹马的陪读。樱见祭时,这两位要参与演奏雅乐,故而前来觐见。听说此二人虽然年幼,演奏却皆为上乘,可以大饱耳福了。”

      听到演奏一词,薰子顾不得许多,连忙奏请道:“父上,值此盛宴,儿臣亦愿意与众青年才俊一道为众人演奏雅乐,儿臣素日颇为喜爱凤笙,虽不精通但可以吹奏一曲,还请父上恩准。”

      薰子以为父上会拒绝自己下场嬉乐,没想到,父上只是“唔”了一声,而后微微颔首,直接准奏道:“好,我准了。但是,你不可同雅乐寮的众人演奏,只可于幕帘之后单独演奏一曲,你是否愿意呢?”

      “儿臣愿意。”薰子毫不犹豫地伏首答应道。

      “好、好、好。”

      明极帝连声称好。

      而后,薰子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呼气,然后是有些冗长的沉默。沉默中,薰子垂首不语,两只手藏在衣袖中揉捏衣料。眼前的光亮时有时无,大概是雪停了,北风漫卷起破碎的、流动的层云,而太阳正穿行其中吧。

      父上应该是要说我的嫁娶事宜了。薰子默然地想到。

      “薰子。”

      “在,父上。”薰子内亲王再度伏首。

      明极帝略显斟酌之意地开口说道道:

      “方才,我召见了明年新上任的藏人头,平氏少主平明盛。此人虽身为女子,理应不谙世事,可她堪任少主,才华横溢、口才极佳,不仅博览众书,对当朝政务颇有见地,而且精通礼乐,实乃治世之能臣。明盛卿明年刚好十六岁,虽然刚上任不久,我也意欲安排她压轴作《兰陵王入阵曲》一独舞,薰子以为如何?”

      殿内一时间突兀地安静了下来,明极帝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折扇,再度忧愁起来。思来想去,明极帝最终感觉自己出言过于突兀,让女儿一时无法消化,遂决定收回成命。明极帝正欲开口时,薰子内亲王却像是才回神一般,突然拜道:“儿臣不敢妄议朝庭之事,但儿臣并无异议。”

      闻言,明极帝像是松了口气般,深深地颔首肯定,而后终于真正放松下来,和薰子聊起了家常闲话。此间小事在此不提。

      原来那一日,平明盛出现在紫宸殿里并非是受了明极帝召见,而是到达京城后第二天主动要求觐见的。平明盛跪拜过明极帝以后,见她英姿勃发,明极帝动容不已,据其上任一事勉励过几句后,便与她谈论起了天下大势。平明盛凡事皆了如指掌,虽然口音不齐却依然自信地侃侃而谈,甚至对平衡佛教与神道一事献出了可行之策,令明极帝圣心大悦。洽谈过藏人头职务交接的事宜后,明极帝思忖半晌,正欲邀请平明盛留下来享用晚膳,平明盛理了理衣裳,忽然跪伏在地,朗声奏请道:

      “自迁都平安京以来,蒙天皇陛下世代明察不弃,知我宇治平氏乃天庆平氏之嫡后,擢我平氏于郊野之间,任我平氏为掌兵之武官,又下嫁皇胞妹明子殿下以彰圣宠,我平氏上下深感天恩浩荡,欲举族相报,却不敢妄揣圣意。臣深思熟虑过后,欲向圣上请示:虽我平氏年轻一代皆为女子,然本家持有生育之秘仪,可保子嗣绵延,愿倾举族之全力、结百代之亲谊以回报圣恩。近日,臣听闻陛下正为贤宫内亲王殿下寻找夫家,臣平明盛年方二八,元服两年,尚未嫁娶,亦无婚约。臣为遂成平氏匡扶皇室之志,特来觐见,恳乞圣上赐婚资源咖更衣之女贤宫内亲王殿下于微臣。若陛下恩准,微臣愿于八百万神前立誓:今生愿与内亲王大人不离不弃;平氏今后一切行策全为今上是瞻,违逆者斩;一旦内亲王大人产女,此女出生之日即封为平氏少主。无论如何,臣平明盛再次恳请圣上恩准。若不准,则此事确为臣一人之不矩,至于惩罚,臣亦诚心领受一切,惟望今上不为臣此番妄言而对平氏心存芥蒂。”

      平明盛开口之初说得还不甚流畅,时不时有方言腔调跃出唇齿,音量忽大忽小,说着说着,她的语调慢慢地变得抑扬顿挫起来,语气也愈加坚定,令明极帝由不满转向赞许不已。平明盛出现在明极帝面前不过一个时辰,却将明极帝早已古井无波的心情搅动得如鸣门漩涡,实属深不可测。

      明极帝听罢,立刻便怒道:“放肆!此事岂是尔等小小武官可以置喙的?念在尔是乡野来的年轻武士,尚不知晓礼法,朕先饶尔一命,以后休得如此无礼!退下!”

      平明盛听罢,沉默无言半晌,最终只是向着明极帝深深地跪拜了一次,说了句“是微臣有罪,臣告退”,可她起身后却像是放下了千钧之担一般,不疾不徐地缓步向后退下。

      “慢着!”明极帝又喝道。

      平明盛似乎若有所思,听到这句话后并未立刻停住脚步,而是堪堪退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驻足。她停在了大殿一角,仍然是面容平静地跪坐下来、垂首静候圣训。

      明极帝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口气却还是带着点严厉:“刚刚的那番话可是出自真心?还是另有人要求你这么说?朕有所听闻,少纳言一直严加训教汝,汝对少纳言可谓是言听计从。”

      “母上大人常年政务缠身,无暇教导微臣京中礼仪,是微臣自身不知进退、不识礼法。”平明盛平静地回答道。

      明极帝想起来平氏家督、其母少纳言大理殿一直留在京中且因处理政务忙得焦头烂额,于是在帘后稍稍颔首,算是认可了平明盛的理由。

      “如此,你刚刚说的那番话,便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了。无视地位尊卑,不顾家族众意,藐视誓愿因果,这又与趋炎附势、自私自利的小人有何不同?朕观你未必是蝼蚁之辈,若是后悔了,朕许你今后就当未曾出过之前的狂言。你自斟酌。”

      明极帝这番话给足了平明盛这个年轻人面子,实属不易,可平明盛趴伏愈深,不卑不亢地毅然回答道:“圣训之至、圣心之备,微臣实在是惭愧难堪。可圣人有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才微臣所言所语,皆为微臣肺腑之言,既已发出,决不收回。至于因果报应,臣自知避无可避,宁愿顺其自然、坦然以对。”

      生脆的少女话音一落,偌大的紫宸殿只剩下明极帝吃力的呼吸声轻轻响动着。

      半炷香的时间,北风忽起,钻入紫宸殿的缝隙之中,吹得呜呜作响。明极帝愕然不已,直觉面前的这位稚女绝非池中之物,只待风云起,便会扶摇直上,寰宇之内无人可羁。

      “胆识非凡。山野之风,疾烈却知草芳。当世人才,无人出卿之右,”明极帝精神一振,而后屏退左右侍从,再中气十足、严肃地继续说道,“满城贵族意欲娶进内亲王,但从未有人对朕直陈此事。明盛卿如此坦诚,朕已见得卿之决意,那么朕也理当坦诚以待。朕曾决意,此事全由内亲王心意,内亲王想要与何人结为连理,与朕提起何人,何人便是驸马。朕言尽于此,卿自思量。”

      明极帝话音一落,平明盛沉声回复道:“微臣明白。”她起身顿了顿,思索半晌,复又开口言道:“听闻来年春季,今上准备大办樱见祭,五陵年少皆拳拳欲试。微臣虽为乡野后生,但此事不愿落于人后,愿请作《兰陵王入阵曲》一舞,以庆佳节。”

      “好!汝堪当独舞此曲,朕定为汝执扇击节。”明极帝朗声答应道,再召回侍从吩咐了下去。自迁都平安京以来,四海承平,贵族的宴会上逐渐少有《兰陵王入阵曲》这样的武曲出现。明极帝少时极其喜爱武曲,可是受身份所限,没能实现独舞一曲的愿望。垂暮之年的今日得平明盛如此才俊,才俊又有如此志向,明极帝不由得振奋不已。只是,平明盛离开以后,身边的侍从纷纷议论了起来,明极帝这才悠悠想起来她是女儿身。明极帝心里担心众公子非议的忧虑顿时浮上了心头,于是才有了询问薰子的想法一事。

      ***

      这厢平明盛刚从皇宫里出来,刚到月华门附近,便听见御车寄那边传来了不小的争吵声。她赶到那里的时候,瞧见了近侍平将生正在和一个藤原家的车夫争执。平明盛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去。

      “将生!停下。”

      平将生瞬间侧头看见平明盛走了过来,于是她便一脸不甘地抿起嘴躬身后退一步,朝平明盛行礼。藤原家的近侍冷哼了一声,转身对平明盛随便鞠了个躬,漫不经心地扬起下巴说道:“拜见平明盛大人。”

      “敢问大人是因何事起了冲突?”

      “回大人,你家的近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关白大人的位子上停车。”

      平明盛上前一步,挡在平将生面前彬彬有礼地拱手谢罪道:“原来如此,在下先替我家后辈谢罪了。我们乡下鄙人奉天皇陛下旨意进京担职,初来乍到,不识京中规矩,还请大人多多见教。”

      “陛下的命令,我等臣子当然不敢有违。可乡野武人生来便是下九流,不管身处何位,那野兽的腥臭味总是散不掉的。另外,听闻你们宇治平家牝鸡司晨,只有北面的蛮夷部落和山中贱民还留着这等习俗呢。”

      藤原家的近侍阴阳怪气道。

      弹指间,平明盛仿佛有所预料一般,右手向后按住了平将生已经伸进了衣襟里准备掏怀剑的右手手腕,同时回斥道:“这位大人,此事更见今上之胸怀——今上不顾非议提拔我平氏,便是昭告四海之内皆为今上之子民,今朝任人唯贤。今上用心如此良苦,我等臣子应当尽力拥护,‘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非在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然大人嫌弃我宇治平氏,但是关白大人可从未对陛下对我的调令有任何意见,大人对我宇治平氏的言辞,关白大人未必允许它们让鄙人听到吧?”

      “你……”

      “好了,话都说到这里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就当是冬天的穿门风,只有几个在场的人受了它的寒。将生,御车来,准备起驾。”

      说着,平明盛放下手,平将生也跟着放下手。不知道是因为受到了无可反驳的责叱还是因为平明盛的态度绵里藏针,藤原家的人竟无一人再吐出一个词,更有人挪开了目光、不敢直视平明盛。别说藤原家的人,就连平将生,驾车来到平明盛面前时,看向平明盛的眼神也露出了几分忌惮之色。种种神态,平明盛尽收眼底,她只是垂眼掸掸袖子,再掀帘上车。

      出了御苑,平明盛对平将生吩咐道:“去平泰正宅邸,等下见见训子妹妹。我下车以后,将生你就可以走了,天黑前来接我就行,至于为什么嘛——濑宫内亲王殿下托我转达给你,说是良木宫内亲王殿下希望你多去她面前走动走动。”

      车帘的后面传来了平将生惊讶的叫声:

      “我?多去她面前?”

      “濑宫殿下还说,午后时分良木宫殿下不在自己家的宫殿的话,那就是在贤宫殿下那里,你自己便宜行事。将生,可不要辜负了二位内亲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呀。”平明盛笑着说道。

      听罢,平将生抽了一记响亮的空鞭。“良木宫怎么可能希望我老是出现在她眼前!她不记恨我也不因此记恨我们平家就不错了!”

      “唉,少安毋躁,万一人家觉得你一枝独秀呢?毕竟她可是良木宫的独苗,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同龄人会顶撞她,你是那个独一个,”平明盛把玩起了扇子,悠哉地说道,“濑宫殿下如此屈尊纡贵地传话于我,只差给你发个请帖了,你至少也要给人家一个面子嘛。”

      “但愿她不是找我去动用私刑的吧。”

      车头又传来了一声响鞭。

      平明盛只觉得好笑。“怎么?现在怕了?当初和人家争执不下的时候你怎么不掂量掂量后果啊?”

      平将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烦躁地应道:“一开始我是恪守礼节和她打交道的,应该算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可是后来有一次我退出大殿的时候,我没看脚底下,被门槛绊倒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指着我笑了出来,还把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大内。不仅如此,她之后每次都拿这个从我身上寻开心。那天我一生气,就回顶她,说:‘内亲王殿下平时退殿时不会被绊倒,想必是因为尊臀上有天眼吧?’于是她生气了……”

      平明盛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车边的其他近侍也都跟着哄然大笑。平将生收起马鞭,臊红了脸,等所有人堪堪止住笑声以后,她悻悻地说道:“我倒是在想,京中的大人们必然是知道良木宫禀性如何的,为何我去拜谒之前没人告诉我呢?”

      “良木宫离朝堂太远,自然无人在意,你也不用在意便是了。况且,这件事最后你也没吃亏不是么?就凭你那句回应。”

      “哼,这倒也是。她离朝堂远,我也离朝堂远,无人在意,那我也不在意了。”

      平将生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聊地回应道,而后振起缰绳。御车拐上了五条大街,朝着平泰正宅邸风尘仆仆地驶去。

      扶桑当世氏族以父系为主,可宇治平氏一族起源过于特殊,其他家族纷纷以嫡长子为大宗的时候,唯独婚嫁进入平氏的人有男有女,所以至今独此一家以母系为主脉。当今宇治平氏,嫡支当然是平明盛所在一脉——承袭自平清子川阳系,领地在宇治川北岸,世代家主皆为嫡女。其他川阳系庶支则因入驻京城而深受世风影响,全部改变成了父系。至于平训子,虽然也是川阳系平氏,但开基祖之间已出五服,与平明盛的血缘关系早已疏远,称作“远房表妹”都有些牵强了。

      平明盛一下了车,平将生便解了拴马绳,跨上马转回头奔着良木宫去了。平明盛吩咐其他近侍再带一匹马来拉车,自己一个人进了平氏宅邸。早有宅邸的下人前去传信给此时当家的人了,于是平明盛一边等人,一边摆弄栽植在门边的桑竹。

      不多时,近处响起了脚步声。平明盛侧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甚是清丽的小女孩迎了过来。这女孩外表有些独特——没有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削去两角鬓发,鬓发长过了下颌,头后只是自然地披散着长发,长过眉毛的前发更是随意地斜向一边;外披深红底银杏叶纹唐衣,内着白地紫边小袖,与周围人衣装的应季深蓝配色大相径庭,颇为显眼。更让平明盛大感讶异的是,这女孩的衣襟上绣着藤原家本家的家纹。

      女孩来到平明盛面前深深施了一礼,然后仰起脸,面对平明盛,大大方方地、恭敬地开口言道:“藏人头大人,小女藤原礼子,藤原雅乐头逸才之女,今日为见平训子而来。因平内大人在宫中当值,明宫大人偶感风寒正在小憩,训子也在宫中觐见天皇陛下,这里一时之间无人能招待您。大人令小女替她转达——若是您不急的话,可以在客殿候着;若是您着急的话,就让小女引您去见一见明宫大人吧。”

      平明盛心中了然——这位是藤原式家的千金,藤原式家与本家毫无嫌隙。于是她兴趣盎然地问道:“你就是太子妃的那位侍从‘礼雅乐’?”

      “是。”女孩点头肯定。

      “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光彩照人。之后我去雅乐寮学习雅乐,还需要令尊多多关照了,”平明盛恭维道,“那么我就去客殿候着吧,劳烦你带路了。”

      于是礼雅乐领着平明盛进了客殿歇息,又安排平氏的下人们布置暖炉、端茶倒水,事事都指示得明晰笃定,年纪虽小却自信非凡。礼雅乐歇下来以后,并未过多在意平明盛,只是打量了她两眼,而后自顾自地离开她到客殿对边的软垫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开始阅读。平明盛仔细瞧了瞧,发现礼雅乐在读汉文的《春秋》。

      “礼雅乐,我隐约记得,令堂的先祖乃是建武天皇三子、建武十歌圣之一的式部卿亲王。那你与训子是远房表亲咯?”平明盛接着攀谈道。

      礼雅乐抬眼看向平明盛,放下书,点点头,认真地回复道:“藏人头大人果真如传闻中一样通达谙练——正是如此。”

      “这样论起来,你的血缘比我还要更亲近训子一些。”

      “藏人头大人说笑了,礼宫一脉与明极帝一脉分流已久,如何比过您与训子大人?”

      “哈哈,礼雅乐所言极是。”

      此番客套过后,两人便不再交流了。平明盛开始闭目养神,而后索性要来寝具小憩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来了个侍女叫醒藏人头,说训子和平将生一起回来了,藏人头这才睡眼惺忪地重新坐起来。

      藏人头甫一定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双颊仍如婴儿般圆润的小女孩跪坐在自己面前。女孩见到平明盛醒了,立刻拘谨地、一板一眼地前垫双手伏地行礼,同时脆生生地说道:

      “堂妹平训子拜见少主大人。小妹自幼起便听闻少主大人威名,格外期待今日之相见,还请少主大人多来本府走动走动。”

      藏人头笑道:“这些话是不是明子大人教你的?你才多大呀,不必如此拘礼——地板冷,快起身吧。”

      “……是。”

      女孩诚惶诚恐地回答道,而后听话地直起腰,哑口无言地愣在那里。她那一双晶亮的小眼睛左顾右盼,手里还搓起了衣角,心里的紧张尽数抖落而出。少主便刻意朝着别处张望了一番,问道:“咦?礼雅乐呢?之前不是在这里等着训子回来吗?”坐在平明盛身旁侍候的平将生回答道:“听说藤原家的大小姐在我们到这里前有事先告辞了。”

      藏人头听了这番话不料,还未等平明盛接着问下去,平训子急忙打断道:“礼子来找我了?”

      “嗯,是呀。”平明盛肯定道。她目光回转,眯起眼睛等着平训子的反应。

      平训子失落地垂下了头。“哎……都怪那个人,回来还是晚了一点……礼子她申时有功课,要是刚刚在宫里没耽搁的话,就不会错过了……”

      “怎么了?这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她见上一面吗?”平明盛马上来了兴致,直起腰来对训子问道。

      像是戳到痒处一般,女孩浑身一颤,连忙冲着堂姐摇头否认道:“没、没什么……只是和礼子吵了架,想要与她和好来着……”

      “那就今天晚上的时候去和她见上一面呗,”藏人头旋即向幼妹支招道,“既然她都有心上门找你了,如果你亲自登门道歉,和好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万一她闭门谢客怎么办……?”平训子否定道。

      “为什么?我有些好奇你们到底是闹了个怎样的矛盾了——不会是那种闺中秘闻吧?”

      此话一出,平训子顿时像是嘴里塞了棉花团一般支支吾吾起来,又不知为何,她的脸颊像是被酒气吹过一样逐渐变得绯红,红雾一直染到了耳根。很快,平训子口中亦没有了响动,索性愣在了当场。一旁的将生侧目看向少主,又皱起眉头转头看向别处,一副不屑于对方的模样。少主伸展伸展手臂,自顾自地狡黠地笑了笑,而后自己打圆场道:“哎呀哈,看来现在还不是能说出口的时候,那么姐姐我等个三五年的再来问你吧,先记下咯。”此话一出,平训子方才缓过神来,连忙点头如捣蒜,另外更是露出了如蒙大赦般的表情。

      之后,平明盛提及了宫中生活,平训子皆对答如流,聊得相当规矩。直到天色见晚,平明盛推辞了明子殿下留下用饭的美意,直接回自己的宅邸休息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飞鸟之章-第一回-大川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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