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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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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凌绝下山后没着急走。回到隐玉村,他的哨眼去打探“太后前男宠的大弟子”的消息。
嘉人镇江默水静,岸边停着船只,隐约水声潺潺。一片柳叶落入船边,引得涟漪轻起。
不知从何处响起变了音的男音,不过他这样变化,仍能听出底色是冷漠的少年音:“按原计划,你去杀她。我会……”
无人应答。明月孤零,只剩乌鸦振翅起飞后涩哑的叫声。
韶红在给师父写信。
书桌上的烛火照亮她握笔挪动的手,也照亮敞开能见月亮的窗前,床上那开散的包裹里被塞满的闻家人做的卤肉、肉铺、肉酱。一把边缘锋利的屠刀掺于其中,映射出寒光。
写完,韶红双手撑窗。
“起风了。”她喃道。
“吱呀……啪。”
屋里的烛光消失。整个嘉人镇静谧如常,鸦声不再有。
五日后。
行人站在杏脯筐前,戴蓑帽的商贩急忙把杏脯塞嘴里,拍拍手站起来介绍道: “我家这杏脯呀……”
充满市井气息的岸边,人不比韶红来的那日少。一艘船停在岸边,有人往上面搬着货物。
“你这孩子,我真是稀罕地紧,以后常来!”韶红被陈姨紧攥住手,说道,“要是我家狗刨有你一半的聪明懂事——”
“娘……”旁边,闻勤挠头,不悦地抬眼嘟嘴道,“最后一天了您还说我。”
“好啦好啦不说了。”
“哪里,他很聪明懂事。”韶红忙笑道,把包裹在肩上稳稳,看眼天,攥住陈姨的胳膊轻声道,“今日风大,您身体不好,快回去吧。近日叨扰了,有空我定会再来。”
“闻勤,照顾好你爹娘。”她又对闻勤道。
“我知道了。”闻勤还在闹别扭,答。
“那你慢着些。”陈姨侧身箍住闻勤的肩膀走远,闻建勋上前一步占据夫人原先的位置,缓慢地掏出一封信。
“嗯。”他递给韶红,道,“替我交给江展。”
见信封无字,韶红接过,惊讶地问:“闻叔,为何无字?”
在她印象里,信封上有字才完整信。她和师父一样,做事定完有完整的流程和礼数。
“里面有……嗨。”闻建勋指了下信,神情稍有恍惚,欲言又止,笑道,“我家没太多墨,将就着写了。江展若在乎这个,你帮我添上。”
“注意安全啊。”他挥手转身道,“走了。”
遇上旁边眼熟的摊贩,他打了声招呼。
“哎哟,老闻?”对方缩下巴道,因他不在家屠肉很吃惊。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韶红提裙快走过去,把几日的住宿费硬塞给他们。
“请你们一定收下。”
“不用……”
背后,韶红不见了,闻家一家三口背道而行,陈姨箍着儿子肩膀的手一紧,突地拭泪。
闻建勋从容道:“你哭什么?”
“许久没度过这么轻松的时光了,有些不舍。”陈姨用手背用力贴两下脸,眨眨眼道。
“无妨。”转身后没出过声的闻勤嘴角轻扬,话使陈姨在他肩上的手颤抖着收紧更多,“娘,咱们马上就轻松了。”
……
阴雨天气下,船横行在海面上。天边的乌云还没完全吞没最后一团白云。
船身漾出白沫,韶红感觉自己也要口吐白沫了。
她艰难地扒着船。碎发吹拂过她发白的脸,她拨开,用手帕捂着嘴,吐得很是文雅。
“呼……”
舒服多了,韶红抬头,观察着远处神色恍惚。
她身后,宽敞的船身上坐了不少人,大多衣衫褴褛没有精气神。
一个头发蓬乱,裤脚残破的老大爷露出细瘦黄黑的脚腕,能看到捅破草鞋的脚趾泥垢深固。他自顾自地吃着硬饼,稀疏发酥的牙显然咬不太动。
“娘,我饿……”小女孩揪揪妇人的衣裳,满眼恳求道。
妇人面黄肌瘦,抿唇叹口气,别开脸欲哭道:“玉儿,咱们命苦。且忍忍吧。”
韶红眉毛稍皱,擦净嘴看过去。
有人在盯着她。韶红上船时便注意到这群人了,他们像是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难民。
船上的一层似乎就是给他们住的……与其说住,不过也就是有地方坐。眼下下雨了,他们连能躲的地方都没。
韶红是从二层下来透气的。她上船时觉得不妙,就把屠刀故意从包裹里拿出来了些。这些人兴许早出猜出或者闻出她包里有食物,但没敢动。
韶红看着那小女孩,心中难受。
她想给她一些食物,可知道这样做了,别人定会扑上来。
行善是好事,可她不能不带脑子。
韶红转头看风景,叹口气撑额,头痛间想起四岁时的记忆。
那是她记事后被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她在山庄运货的大船上,害怕地扑向夏叔叔的腿。
有人挡住落在她脸上的阳光,影子取而代之。
“怎么办,夏迟归?你敢把江公子的宝贝徒弟带出来,不要命了?你肯定没跟他讲……”
她看向上方,泫泪欲泣道:“我想师父,想回山庄。”
费了好些功夫哄好她,夏迟归领她到船边。
“怎样,夏叔没骗你,漂亮吧?”
此前韶红对他让自己看美景的提议油盐不进。她素来听话,难得因害怕有了脾气。她认为,问丘山庄的四季之景已经够美,师父总会费心叫她感觉到美。
可眼前的景色的确震撼。
船稳步向前,迎向落日。霞光明艳,裹混蓝天。鸥群飞来,向远处去。
韶红在春日里也被裹得严实,柔软的头发披散着被吹飞。船上几乎全是糙汉子,少有的女人不会太复杂的编发。
眼里映着金灿灿的霞光,韶红在头发丝扑向她脸的瞬间看向白鸟,这下她眼中又装进更多的自由。
粗糙的衣服难掩她秀丽出尘的气质,她指天,哇了声,问: “夏叔,那是什么鸟?”
“白鸥。”夏迟归蹲下,神气道,“哈哈,你一直待在山庄,没见过吧。”
“嗯!”
“韶红祖宗。”夏迟归扭过韶红的脸,对这声祖宗叫得心服口服。
他没想到这捡来的小丫头把江展治得死死的,成了江展的心头肉,其他弟子根本比不得。
韶红不解地眨眼,他摇晃两下她,沉声道:“回去之后你师父肯定发疯,你可要给你夏叔叔说些好话。要不我就完啦。”说完他笑了,好像觉得冷,拢好布衫。
想到师父焦急的模样,韶红心里发沉,又笑着摇头,道:“师父不会杀人的。”
这是韶红第一次坐船,除了回山庄那天经历师父担忧地对她左看右看,再叫夏迟归承接他的滔天怒火外,体验绝佳。
也因这段记忆,她离开山庄后期盼坐船,没想到时隔多年坐上,竟会是眼下这副光景——
衣衫褴褛的人挤坐在肮脏的船上。
海风刮不走熏天的臭味,倒刮进韶红的鼻子里,让她又是一呕。韶红觉得自己快脱力了。
“不给是吧?娘的,弄坏了爷的东西,拿这么寒酸的东西糊弄我!”一旁响起粗犷的怒音。
之后是男人虚弱的哭腔:“大爷,这是我的传家宝,是我爹的遗物啊。我家,就剩这么个值钱物件了!”
韶红看过去。
其他人也在看。他们势力单薄,顶多指指,不敢多言多事。
“值钱?我呸!”
那边的声音让做母亲的搂住缩在自己腿上的女儿,拍后背哄她。不符气氛的童谣成了最好的安抚。
吃饼的老大爷似乎耳聋,继续啃饼,只是这么久了也没啃去多少。
吊坠被那个戴一侧眼罩的船员骂骂咧咧地丢出抛物线。
男人攥着儿子的手绝望闭眼,吊坠却打偏了,砸到惶恐抱着他的儿子脸上。
“唔!”男孩十八岁左右,疼却捂着脸看眼色,没敢哭。
“啪嗒……骨碌碌。”吊坠是圆的,落下,又不知滚向了何处。
韶红心里冒火,欲言又止。她想到,这艘船的情况好像没她想得简单,贸然开口风险极大。
“呕。”她想着对策,身体却拖了后腿,让她的思绪被呕意顶替。
“哟。那边的小娘子,瞧你穿得这样,敢情是不知道这艘船的情况?”那名船员忽地看来,道。
韶红上船时他便注意到了,不过他经验丰富,怀疑她孤身一人是有权势,故而没敢接近,直到他看见了那把屠刀。
带屠刀的女人,能是什么正经人?何况,他们船上少有正经人!
当下,他对她心痒难耐了。
韶红回头发现对方盯着自己,感到不适,表情稍淡。
“爷,爷,您有事朝我撒,别朝孩子……”男人道。
船员看向发抖的父子二人。他被勾走了兴趣,自然对欺负父子二人兴趣稍失,不过也没想轻易放过他们。
“你爬着去把你那什么祖传的破东西捡回来,我就放过你们,如何?”他嚣张地道。
“欺人太甚。”韶红的手握紧船板,道。
她在山庄多年,听师父讲过不少俗世的风气,但没亲眼所见。前阵子在闻家过得太好,险些让她忘记了师父说过的话——
“如今的大宁官匪勾结,贪污腐败,百姓贫苦。红儿,你下山后,一为见,二为怒,三为改。总有一日我们要将大宁变成……”
“是是!爷,我马上爬,马上找!”男人松了口气,天降馅饼般欣喜感激。
正走过去准备开口的韶红愣在原地。
和殷出坐在另一侧的角落里,师凌绝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侧头,再环胸看向落在他靴边的吊坠。
殷出掏掏耳朵。他们身边没有人,全被殿下吓走了。
“爷,劳烦您高抬贵脚,高抬贵脚。”男人狗一样地爬到师凌绝面前,抬眼,只觉得要被他那阴寒的气息侵入骨血,心叹这是哪里来的活阎王,讨好的笑没胆挤出半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