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俗套情诗》扶住横木

10、010

　　我一封一封读下去，在用这些零散的文字拼凑起一个鲜活的茉莉形象之前，最先打动我的是这些信里包含着她的声音，担忧、困惑、冷静和毫不掩饰的坦白。读信的那个下午房间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但好像我是和茉莉倚靠着，我们平静地讲述着在彼此生命空白的那段时间。
　　读完信，不大的床上铺满了信封信纸，我仰躺在纸堆上，空气中漂浮着纸墨的味道，窗外阳光透过绿窗纱照到我的腿上，一股柔和的气息包围我，我像被一团暖流托举起来，悠悠荡荡要向未来流去。
　　原来在那段晦暗孤单的日子里，一直有一个人在挂念你，只是你不知道。
　　从那天起，我发誓要一辈子和茉莉做最好的朋友，我们不会再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刚转学过去的那段时间并不好过，那个学校的学生家境大都很好，家教严格，要求很高，所以其实没有人会刻意为难一个转学生，除了学习上进度不同带来的补习比较吃力，一切都算得上是顺顺利利。但当所有人都对你持旁观态度，不靠近不关注不在意，你就像一个闯入他们领地却又毫无威胁的外来者，他们保留一点体面的礼貌，但其实所有行为都暗含着高傲的排斥。
　　在课上讲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笑话时只有你不明所以；遇到一道难题老师直接跳过默认大家都已经学过一遍而你一脸茫然；第一个星期一升旗时只有你没有穿统一的校服，被主持的老师点名批评，让站到一边；体育课组队落单，体育老师把你排到最后一名单独测试；集体活动没有人会邀请你一起参加；放学回家路上永远只有一个人......
　　回到高档小区那个陌生的家，家里永远没有亮灯，爸爸一周最多在家一次，而少得可怜的在家时间里也多半搂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女朋友在客厅里亲昵，他从不避讳这些。我反感他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更反感他对我的漠视，但他从不在物质上亏待我，买东西、给钱他做得很痛快，同时又时时暗示我，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钱能给人快乐，同时也给人痛苦，我花的每一笔钱吃的每一顿饭都是他的施舍，是他控制我的手段，我一边恨他，一边又给自己找借口。
　　如果不这样，我只能去跳楼了。

　　“清清，吃饭了。”妈妈敲门。
　　我从床上翻身起来。
　　“好，来了。”
　　回到妈妈这已经快半年了，前段时间刚结束紧张的中考，还在等成绩公布。我和茉莉约定好要一起去市一中，茉莉的成绩在学校一直是第一，后两次县统测和市统测也都是第一，她去市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我的成绩本来就忽上忽下，加上又是转学又是搬家，成绩一度落到低谷。
　　和茉莉再次见面时离中考还有半年，那时她看着我上次月考的成绩单，眉头紧皱，我看着她的表情，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其实爸妈都不大管我的成绩，我自己也放任自流，不怎么注重这些纸上的数字，但她看起来比我还着急，我也禁不住跟着急起来。
　　她皱着眉又看了我的试卷，一科一科帮我分析，我凑过去假装看得认真，但最后我睡着了，再醒来茉莉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计划表放在我面前，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学习计划，英语还得再补一下，等晚上我把那套练习册拿给你。”
　　我颤颤巍巍地拿过那张纸，第一次觉得轻飘飘的纸可以那么沉重。
　　看茉莉的表情，要是我胆敢在完成计划前就睡觉或者松懈，她会弄死我。
　　就那样，半年来，每一个假期，茉莉都会拿着计划表和练习册督促我，检查我的学习进度，我夸她真是天生的好老师。
　　她很擅长将一个复杂的东西解构再重塑，很多我之前觉得复杂至极的东西总能在茉莉轻飘飘的话语点拨下豁然开朗。
　　很快，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说是坐上火箭也不为过，在五月的统测里，我居然拿了全校前五的好成绩，妈妈很意外，茉莉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其实这道题我和你讲过的，不应该错。”茉莉指着数学压轴题，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有点心虚，好像是讲过......
　　“这个成绩很不错啦，肯定能进一中。”我打哈哈，一道题而已啦，问题不大。
　　“你应该拿第一的。”
　　“喂，别要求这么高嘛，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啊。”
　　我向来擅长自我安慰，规避险途，总是觉得一件事情差不多就行了，从来没有茉莉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坚定的意志。
　　刚在饭桌前坐下，妈妈端过来一盘切好的西瓜，还没放到桌上，林春生就动爪去抓，妈妈打开的他的手。
　　“刚刚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下午去学校拿成绩单，看看报志愿的问题。”
　　“啊...这么快啊。”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三天两头往外跑，还觉得时间早呢。”
　　“好，我下午去拿。”我低头扒饭，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忍不住紧张，虽然自己算是正常发挥，但要是上不了一中怎么办，那就没法和茉莉一起上学了。
　　还好，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鼻头酸涩，全县第12名，市一中在我们县招30个人，我们能在一个学校了，但是估计没法进尖子班。
　　不出所料的，茉莉是全县第一。

　　报到那天，我俩在公告栏上找自己分到哪个班，明明已经知道以我的成绩不可能会和茉莉在一个班，还是怀着一点期盼，但现实不是童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年级一共20个班，我在8班，茉莉在1班，和以往一样，一共三个尖子班。
　　我和茉莉对视一眼，只能苦笑，还好学校实行的是淘汰机制，努努力还是有机会进1班的。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初秋雨水少了，热意却半点没消散，我站在迎新公告牌那等茉莉，强光照得我眼睛生疼，刚举起手上的录取通知书想遮挡一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诶，你知道吗？全市第一，叫...赵瑜！不过他是加分啦，听说加了十分，差六分就满分了。”“对，我当时还和我爸说，要是加分加超了怎么办？”
　　“不过裸分状元好像是个女生......”
　　“崔茉莉！”
　　“对对，她好厉害，我看过她照片，超级漂亮！你看了吗？”
　　“没有诶，在哪看的？”
　　“天哪，上帝到底给她关了那一扇窗？”
　　......
　　我站在旁边听着，眉毛扬起，与有荣焉，好像夸的人是我一样。
　　“喂！段清清，没想到又在一个学校了。”一只手突然拍到我的肩上，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录取通知书啪地落到地上。
　　一转头，就看见薛雨戴着一顶红色棒球帽，笑得很欠，他抢先一步捡起地上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眼，凑过来问：“你在几班？茉莉在1班你知道吗？”
　　没等我说话，他又自顾自悔恨：“差一点呀，要不是发挥失常，我也可以进1班。最后那道数学题，我眼瞎，把数字代错了，白白失掉五分！”
　　“不过，以我的水平，期中考试铁定能进1班。”
　　“8班。”
　　我夺过我的通知书，在他密集的话里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我在8......诶，你也在8班？太巧了，不过我怎么没在我们班名单上看到你呢？”薛雨眼睛瞪大，“听说我们那班主任超级年轻，刚大学毕业，我妈觉得经验上可能差点儿，不过......”
　　我忍不住离他远了一点，想把耳朵捂住，但碍于礼貌，只好说：“你话太多了。”
　　本来炎热的午后没睡好午觉就很烦，再来一个人大着嗓门在你耳边叽叽喳喳，是个人都忍不了心烦意乱，何况在这儿等了半天，茉莉还没来。
　　薛雨初中和我、茉莉是同班同学，只是后来我转学了，我们的联系就断了。没想到会在一中和他见面，还又变成了同班同学，薛雨初中成绩一直不上不下，属于一心只顾着玩，成绩可有可无的那类人。
　　听茉莉说初三一整年他像是转性了一样，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补习班里，晚自习回家后还要上晚辅，就为了能来一中。他脑袋聪明，很快把落下的知识点补起来，算得上后期最大的一匹黑马。
　　“喂，什么意思，我这是......”薛雨的抱怨还没说完，茉莉就从对面马路过来了。
　　她手上捏着两个冰淇淋，走得很小心，生怕它们落到地上。
　　“清清，等很久了吧，今天太热了，排队的人有点多，来，小心化了。”茉莉脸上还有汗，把冰淇淋递到我手里，原味的。
　　我接过冰淇淋，清凉的触感顺着手掌流入神经，刚才的心烦意乱早就随着冰淇淋的凉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居然没有我的份，崔茉莉你偏心。”薛雨控诉，大高个子露出这样幽怨的表情，实在过分违和，我冒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赶紧吃口冰淇淋压一压。
　　“你怎么在这儿？”茉莉咬一口冰淇淋。
　　“我怎么在这儿？！没良心!初三是你说让我来一中找你的，你问我为什么在这儿！”薛雨看上去气得不轻，我看看茉莉又看看薛雨，他俩真是欢喜冤家，从我认识他们起就这样。
　　“门口的同学，快进来吧，找到自己的班了吗？马上要开班会了。”保卫室的老师探出头来冲我们喊。
　　“哦哦好。”他俩结束了拌嘴，我们仨赶着大门关闭的前一分钟走进校门。
　　学校很漂亮。
　　“好香呐，是桂花诶。”我指着大道旁的一排桂花树，很高很密，看起来年份很高了。
　　再往前走是一面砖红的墙，一扇古朴的大门，大门上了锁，看起来很神秘。
　　“这好像是以前老教师宿舍，后来建了新楼，这就空下来了，听说里面发生过灵异事件，半夜能听得到猫叫和老人的哭声。”薛雨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你半夜翻进来过吗？”茉莉往里面看了一眼，除了层层叠叠的树和低矮的土房，什么也看不见。
　　到了教学楼，我们和茉莉分开，1班在二楼最左边，挨着老师办公室，8班则在二楼最右边。
　　班会无非琐琐碎碎的交代事项，我在纸上写写画画，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讲台上老师讲话。
　　班主任确实年轻，皮肤很白，看起来简直像我们的同龄人，毕业于首都一流大学，但她谈吐沉稳又犀利，既不会让人反感又不会让人因为过分年轻的外表看低她。
　　交代完注意事项和后续安排，曹老师被门外一个看起来资历很老的挂牌老师叫了出去。
　　班主任一走，被压抑的教室瞬间活泼起来，兴奋的少男少女们交头接耳，结交着自己的新朋友。
　　我还在苦恼这画应该用什么颜色来加强色彩对比度，我的同桌凑过来，看了看我手上的纸，又看看我。
　　“哇，好厉害，同桌，你好漂亮，画画也好看。”她捧着脸，一双大眼睛扑闪，我想起了薛霜最喜欢的那个玩偶娃娃，不过它的眼睛没那么灵活，近乎狡猾的灵活。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热情，干巴巴地说了个谢谢。
　　“你知道崔茉莉吗？裸分第一还差点赶上加分的那个，大家都说她漂亮，但我觉得你比她漂亮多了。”
　　“你见过她了？”我随口回。
　　“这倒还没，不过我看过照片，没有吹得那么好看嘛。”
　　“照片和真人还是有差距，她很厉害，也很漂亮。”
　　她被我噎了一下，瘪瘪嘴：“人家夸你嘛，搞那么严肃。”
　　发完教材，曹老师让大家去找各自的宿舍，然后把卫生打扫干净，她晚上来检查。
　　我和茉莉都是住校，家离一中需要坐两个小时的车，不可能走读。
　　去宿舍的一路上，全是同学对着家长抱怨撒娇不想住宿舍，想回家。一中大部分学生家都在市里，完全能够走读，但一中要求高一所有学生住宿舍，高二才能办理走读。
　　妈妈医院很忙，没时间陪我来报到，我是搭茉莉妈妈的车来的，为了方便，就只带了基本的衣服和洗漱用的东西，其他都打算到这边来买。
　　其实住宿对我来说算是一种解放，而非束缚，在家里随时有被扫地出门的危险，而宿舍不会，因为维系这个空间的是契约而非随时摇摆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