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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双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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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夜,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小客厅的壁炉却烧得正旺。
暖烘烘橙红色火光中,一个年长的声音缓缓讲述着:“……出远门之前,蓝胡子将家里的钥匙交给新婚妻子,再三叮嘱:这座豪华府邸完全归她使用,只除了一间上锁的小储藏室,绝对不可以打开……”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紧挨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正入迷地听他讲故事。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年纪不过六岁,生着一样的漂亮五官,只是一个脸色红润,另一个苍白病弱。
“……储藏室里,到底藏着什么呢?无法摁灭的好奇心,像小蚂蚁一样在她身上窜来窜去。这一天,新婚妻子终于无法忍耐,来到了上锁的储藏室门口,缓缓将钥匙插进锁眼……”
“噼啪”——柴火发出爆裂声,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老公爵趁势合上故事书。“好啦。克拉伦斯,西奥多,你们该去睡觉了。”
西奥多乖乖点头,凑到公爵颊边亲了一下。“晚安,爸爸。”
另一边,克拉伦斯还在晃着老公爵的胳膊,一个劲儿追问:“然后呢?储藏室里藏着什么秘密?爸爸,爸爸,快把故事讲完呀!”
老公爵笑着摇头:“再讲下去,你们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的。”
克拉伦斯跳起来。“我才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呢!”
“哥哥,”西奥多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声音绵软:“快跟爸爸道晚安吧。”
弟弟一说话,克拉伦斯立刻不犟了——西奥多要是被吓得睡不好觉,又该生病了。这个冬天,他已经病了好几场。
“晚安,爸爸。”
克拉伦斯瘪着嘴,乖乖被弟弟牵走了。仆人把他们带回各自的房间,安顿睡下。
……
公爵府的房间和床太大了。
房间里点了好几个暖炉,身上盖着厚墩墩的毛毯,西奥多还是觉得冷,冷到无法入睡。
他悄然起身,光脚丫吧嗒啪嗒来到隔壁克拉伦斯的房间。地板冷极了,像踩在冰面上。他看见克拉伦斯的毛毯撑起来,里面隐约亮着灯,像荒野之中一顶温暖孤寂的小帐篷。
西奥多来到床边,隔着毯子戳了戳里头的人。
“帐篷”里立刻冒出一颗炸毛的脑袋。
“呼,西奥多,原来是你,我还以为被大人抓包了……”见他冷得打颤,克拉伦斯连忙拽着毯子,把他裹进“帐篷”。
一进去,西奥多便觉融融的暖意包裹全身,不再发抖了。“帐篷”里有一盏煤气灯和一本书——原来哥哥并没有乖乖睡觉,而是躲在毯子里偷看故事书。
“我去小客厅把书偷来了。”克拉伦斯得意洋洋,“爸爸在看报纸,根本没发现我。”
“哥哥好厉害!”西奥多激动地说,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故事的后续,“那那、蓝胡子的储藏室里到底藏着什么?”
克拉伦斯一顿——藏着蓝胡子历任妻子的尸体,他当然不能这么对弟弟说,只好现编:“藏着……一双靴子。”
西奥多困惑地眨了眨眼。“靴子?”
“嗯,靴子。只要穿上它,就能飞起来,想去哪儿都行。”
“然后呢?蓝胡子的妻子穿上了靴子?她飞去了哪里?”
“飞去……”克拉伦斯把书扣上,“西奥多,我们真的该睡觉了。”
双生子面对面躺在床上,互相瞧着,像照镜子一般,露出同样的傻乎乎没来由的笑容。
“克拉伦斯,哥哥,”西奥多把半张脸埋进毯子,瓮声说:“我能跟你、还有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么?……我不想去修道院。”
“当然,我向你保证!”克拉伦斯说,“你再听到哪个乱讲,就告诉我,我一定把那坏家伙教训一顿!”
西奥多闻言笑了,刚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突然被人抱住脸,“啵”地一口亲在额头。
“晚安,西奥多!”
西奥多捂住被亲吻的地方。
“……晚安,哥哥。”
他朝克拉伦斯更加凑近了一些,额头相抵,安心睡去。
02
双生子相伴从孩童成长为少年。
十二岁以前,他们常常形影不离,可两人逐渐变得越来越不相像。
克拉伦斯开始学习骑术和剑术,长得更加高大,肤色也深了些。他剪了利落的短发,笑起来眼睛发亮,牙齿洁白。
西奥多体质虚弱,更多在室内学习历史、外语、礼仪……长发束在脑后,举止优雅,带着斯文的书卷气。
西奥多常常受到称赞,心里却只羡慕哥哥,他策马时英姿,挥剑时的凌厉,眉眼间的明朗。
每当双生子一起出现,人们也总是先注意到克拉伦斯。目光转向他时,总含着几分怜悯——跟耀眼的哥哥相比,他如此病弱,像拖在对方身后的一条苍白的影子。
与此同时,西奥多渐渐懂得:两人虽然同胎降生,却注定了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十二岁以后,公爵夫妇开始带着他们出入社交场合。
伯爵家的聚会上,西奥多习惯性地站在角落,远远看着父亲和哥哥被不同人包围着,有些坏心眼地猜测,他什么时候会不耐烦起来。
“唉,西奥多,”果然,克拉伦斯很快找过来,扯着领结抱怨,“社交场真是无趣——男士们夸夸其谈,女士们假惺惺地捧哏,听得我只想去月光下跑马。”
“哥哥,你是德·蒙蒂霍家族的继承人,以后要维护与其他家族的关系。父亲带着你社交,就是为了锻炼这项能力。”
西奥多一边说着,一边帮他把扯乱的领结理好。
他站在水晶灯下,垂着眼睛,睫毛的阴影如蝶翼扑闪。
克拉伦斯望着他。“西奥多,明明你比我更合适……”
“哥哥!”西奥多轻声打断他,“别说任性的话,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克拉伦斯刚要说什么,见老公爵向他做手势,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匆匆离去。
西奥多一个人回到角落。
“那漂亮的孩子是谁?”
“公爵家的次子。刚刚不是见过长子么,他们是双生兄弟。”
“是嘛?!仔细看确实很像……”
“听说,只比长子晚出生了半分钟……”
“好可怜呐。拥有如此显赫的姓氏,却只能进修道院,或者军队……”
“还可以联姻,求娶一位高贵的女士。喏,他的模样毕竟……”
西奥多垂下眼睛,假装没有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他刚刚十四岁,对于类似情况早就习以为常。
父母亲也开始旁敲侧击,试探他对于宗教的态度。他身体不好,他们自发剔除了从军的选项——那是世家次子建功立业的唯一途径。
可是“修道院”是西奥多的童年噩梦。为了不被送走,他靠作践身体来博得父母怜爱,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躲着仆人吹冷风、吃腐烂的水果,把自己折腾成病秧子。
直到少年时期,听父母提及“修道院”,他都会生理性地出汗、想要腹泻和呕吐。
西奥多扼住身体的不适,乖顺微笑,说自己热爱艺术,希望做一名画廊主理人。父母便露出“这样也好”的欣慰笑容。
他画油画,一张接着一张,用黑色和红色画出压抑扭曲的不可名状之物——那是身体里悄然生长的东西。在被人看到之前,又用厚厚的白色盖住一切,重新绘上清新明丽的田园风景。
他不恨父母,也不恨哥哥,只恨自己姓德·蒙蒂霍。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胎死腹中,让克拉伦斯做唯一的儿子。
03
双生子十五岁。未来的伯爵,尼古拉·维拉尔寄来邀请函,请德·蒙蒂霍兄弟参加他的成年礼。
“西奥多,别老窝在家里画画了,跟我一起去吧!”
“哥哥,尼古拉只想邀请你,带上我只是出于礼貌。”
“他人挺直爽,哪有这种心思。”克拉伦斯冲他挤眼睛,“而且,你要是不去,索菲亚该伤心了。”
索菲亚是尼古拉的妹妹,一个热烈可爱的女孩。
西奥多低头调色。“那我更不该去。”
他还是被哥哥拽去了。尼古拉淡淡地打过招呼,便带克拉伦斯去看新买的赛马。西奥多识相地没有跟去,独自到僻静的花园打发时间。
没想到被索菲亚找到,红着脸向他告白。被温柔拒绝后,少女满眼泪水,带着令人心碎的笑容,索要一个纪念的亲吻。
他侧首吻向她的脸颊。下一分钟,却猝不及防被推到在地,巴掌重重掴在脸上。
“畜牲!你怎么敢!”尼古拉咒骂,“狗东西,卑贱的次子,竟敢勾引我的妹妹,你想毁了她么?!”
索菲亚的哭喊引来众人。克拉伦斯扑上去跟尼古拉扭打成一团,西奥多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爬起来,却拽不住他。
直到大人们赶来,才把缠斗的两人拆开。彼时,尼古拉不骂克拉伦斯,却恨恨地瞪着西奥多。“狗东西,以后离我妹妹远点儿!”
无数目光刺来,西奥多只觉脸上掌印灼热入骨。
伯爵继承人的成年礼以闹剧收场。事后,还是维拉尔伯爵带着长子来府上道歉。
西奥多挂着未消的掌印,跟父亲出面周全了这场。克拉伦斯本来被关了禁闭,等伯爵父子到访时,大家才发现他从二楼跳下去,翻墙离开了家。
德·蒙蒂霍公爵大为火光。客人走后,他痛斥长子,最后叹道:“西奥多,你的哥哥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西奥多站在那里,静静微笑。未出口的话语堵得喉咙生痛。
——父亲,您不明白吗,哥哥根本不需要这么懂事啊。
克拉伦斯肆意张扬,无所畏惧。因为从出生起,他就拥有了一切。
04
西奥多的画布越来越阴森。
先是画以各种方式惨死的人。灰暗的眼珠,粉白的肠子和褐色的血。
然后画腐烂的尸体。半腐烂的、露出星星点点的白骨,蛆虫在残缺的眼眶里钻进钻出。
西奥多的画室挂满了宁静悠扬的印象派风景画,只有他自己看得见颜料之下掩藏的真实画面。
俊雅少年手执画笔,坐在画室中央,望着四面的一排排尸骸,露出宁和笑容。
05
十六岁,西奥多第一次光顾地下“斗兽场”。
他戴着纯银面具,端坐高台之上,看着笼中“恶犬”互相厮杀。
激烈的肉搏战后,败者委顿倒地。胜者接过匕首,高举手臂,猛地刺入对方胸膛。那人满脸溅血,白牙森森,对着观众发出恶龙一般的咆哮。
不少人为满足猎奇心而来,此刻纷纷不适地移开了目光。而西奥多眼睛发亮,呼吸滚烫。再多的“风景画”,都无法带来如此强烈的感官冲击。
从此,他成为“斗兽场”的常客。他通过下注赚了许多钱,很快成为斗兽场上的头号人物。
只要戴上银面具,人们投来的目光便不再掺杂轻蔑和怜悯,唯有敬畏和忌惮。他在面具下咧开嘴,无声大笑——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有了花不完的“私房钱”,西奥多开始培养自己的“斗犬”——绝对强大、绝对忠诚。他秘密买下远郊的房子,雇人训练从街头搜罗的“幼犬”,再让他们相互厮杀,只留最强的那一个。
此时西奥多二十岁,已长成俊秀矜贵的青年。他望着铁笼里凌乱的尸首,对唯一活下来的“犬”露出笑容。
“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从今天起,你得到了自己的名字——马斯蒂夫。”
……
那些年,当西奥多戴起银面具,频繁出入地下斗兽场时,克拉伦斯正忙着四处交游冒险,总是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的见闻。
克拉伦斯戴上萨满巫师的羽饰,神神叨叨地摆动身子,给他展示美洲印第安人的祭祀舞步。
见西奥多笑了,克拉伦斯也开心地瞧着他。
西奥多在想:哥哥,你怎么一点儿都没长大。
虽然出落成高大英俊的青年模样,你的心还像小时候一样天真快活。
哥哥,而我的心,流淌着蜜一样黏稠的毒汁。再不害怕被抛弃,也再不容忍怜悯和轻视。
……
尼古拉·维拉尔失踪了。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他残破的尸身——脸被打到扭曲变形,胸膛瘪下去,四肢弯折,如同遭受了某种巨兽的攻击。
西奥多跟着父亲出席了葬礼,向悲伤的维拉尔一家送上最温柔真挚的劝慰。
宾客无不赞他:德·蒙蒂霍家的小儿子温敦善良,深有雅量。
06
二十五岁,西奥多在舞会上遇到了阿丽尔,淌着毒汁的心脏被一束亮光穿透。
他不再去斗兽场,烧掉了旧日的“风景画”,重新拿起画笔,秘密地画下一张张翡色眼睛的少女。
他再度陷入深沉的卑微。忍不住靠近,却从不敢奢望。
未料克拉伦斯一出现,就夺得了阿丽尔的心。
07
订婚夜,克拉伦斯开心极了,喝了很多酒。客人逐渐散去后,他醉醺醺地来到弟弟身边。
那是个美丽的仲夏夜,月光澄澈,带着花香的晚风拂过阳台。因为醉酒,克拉伦斯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像一只憨厚的大狗。
他用那双无辜、天真、善良的眼睛望过来,大着舌头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西奥多,我想,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
他说我本来打算从军,把爵位让给你,可是阿丽尔只可能嫁给未来的公爵。
他一再地道歉,直至醉意昏沉,低下头去。
等西奥多察觉时,酒杯已经碎裂,深深刺入掌心,血浸透了衣袖。
西奥多脱下外套,将流血的手紧紧裹住,不顾未清理的玻璃碎片扎得更深。他托起克拉伦斯无力的身体,送他回到房间。
帮克拉伦斯摘靴子时,他突然想起童年往事。
“哥哥,还记得六岁的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么?”西奥多微笑着,“那个时候,你说了谎啊。蓝胡子在储藏室里藏着的,不是神奇的飞靴,而是一具具腐烂已久的尸骸。”
长年累月地掩藏在最深处,蛆虫遍生,恶臭不堪。
“哥哥,我的心也是如此。”
克拉伦斯很慢地眨着眼睛。他听到了西奥多的话,却因为醉酒而无法拢起思绪。睡意潮水般漫上来,他终于无力抵挡,沉沉睡去。
西奥多站在一旁。霜白的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影子投在床上。
克拉伦斯熟睡的脸沐浴在月光下,俊美得如同神明。
他睡得那么安稳,全无防备,又显得格外脆弱——好像轻轻一捏,就能扼碎他的喉咙。
只要克拉伦斯死去,爵位、家业甚至阿丽尔,就都属于他了。
西奥多像禁不住诱惑,向安睡之人伸出早已染血的手……
却只是温柔拨开他的碎发,在额心落下一吻。
“……晚安,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