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和景明》奉微

3、探望

　　三姐告诉我高贵人病逝的消息，我当即便表示要去看看拓跋恪。我们两个是幼年结识的好友，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去看他。得知我的心意，三姐派她的侍女带我去了拓跋恪的居所致远堂。
　　到致远堂后，我令三姐的侍女在外面等我，自己进了殿中。拓跋恪的贴身内监王温是认识我的，见我过来，他略带惊奇，但并没有对我横加阻拦。在我的示意下，他没有前去通传。我轻轻地步入内殿，看到拓跋恪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习字。我缓步向前，直至走到他跟前，他都没有发现。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做事心无旁骛。
　　我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他还是没有发现我。于是，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二皇子。”
　　“媛华！”很出我意料的，他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惊奇，甚至头还没抬起来就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洛阳？为何我会不知道？”
　　我笑笑，说道：“许久未见，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呀？”
　　他走到我跟前，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你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知道你进宫，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被吓到！”
　　听他这样说，我小声咕哝道：“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怎么可能？我这辈子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我没想到我随口一句话竟然被他听到了，于是他便这样说道。
　　他拉着我坐下后，又问我道：“媛华，你什么时候到的洛阳？”
　　我说道：“三天前，上元节那天。今天我进宫看我三姐，知道了高娘娘的事，担心你，想着过来看看你。”
　　闻言，他先是摇摇头，而后说道：“当初母亲一夕而逝，我的确难过了许久。后来，我便想通了，或许这就是生死有命吧。母亲虽然去了，但我会替她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的。”
　　是啊，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寿数天定，非人力可改。每个人，迟早都要经历这些。见他如今状态还不错，也已经走出了母亲逝世的伤痛，我才放下心：“嗯，高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可以在她走后平安顺遂。”
　　“你知道吗？当初我们一同南下，你在上党生了重病，我生怕你会挺不过来。母亲后来没的时候，我更怕，从那以后连你都看不到。还好，如今你一切都好。”
　　他说起当初担心我的那些事情，眼中甚至有些潮湿。见状，我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痕，说道：“你放心，从今以后，你都可以看到我的。”
　　他点点头，这才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媛华，我带你去看个东西。”说完，他就拉着我急匆匆地出去了。我一边跟着他，一边好奇地问他：“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他带我到了致远堂后的一块空地上，指着一棵盛开的粉色花树，说道：“你看。”
　　他这样一说，我上前，细细地看了这棵并不粗也不算太高的花树。娇嫩的粉色，一簇簇地挤压在枝头，千姿百态、争芳斗艳。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在青翠丛竹的掩映中，更显得醉人。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我恍然大悟，问他道：“这……是梅花？”
　　他也同样朝我一笑，解释道：“没错。到洛阳不久，我就特地命人找来粉色梅花，想着赶紧种上，等你过来就能看到花开。洛阳比平城暖和得多，梅花开得也早。我就猜你看到后会高兴，果不其然。”
　　我抚摸着梅花柔软的花瓣，说道：“你只比我早到洛阳一个多月，就把梅花种上了，想来费了不少心思。”
　　他看看我笑笑，目中满是柔和：“这是我们都喜欢的花儿，才不算费心思。只可惜，当时我们南下物品繁多，没法儿把那棵树带过来。现在想来，咱们两个都来洛阳了，把它孤零零地留在那里还怪可怜的。等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把咱们那棵梅花树移植到洛阳。你知道吗？洛阳和平城，我喜欢的并不是平城，而是洛阳。因为洛阳天气暖和，到处都可以种你喜欢的梅花。”
　　他这些话让我心中一暖，想到了梅花背后的故事。直至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好之事。
　　当年，爹因为受到先太皇太后冯氏和陛下的赏识，刚刚七岁的我就被太后接到她身边和大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拓跋恂一起亲自抚养。拓跋恂自小就是一个性格稍有固执的孩子，虽然我们两个关系还可以，也算得上朋友，可我并不喜欢跟他一起玩。我在太后宫里，经常静静地坐在殿外的台阶上，看着枯草残雪，盼着冬去春来，想着早日回家。许久之后，我在这里遇到了随母亲高贵人一同给太后请安的二皇子拓跋恪。拓跋恪小时候和现在一样，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十分可爱。我们两个第一次遇到，他就偷偷从太后殿中溜了出来，陪我一起在宫中玩。再后来，他就经常熟门熟路地来找我。和他一起玩耍的那些日子，是我在寂寞岁月中唯一的慰藉。
　　我八岁那年春天如愿离开皇宫回家前，他告诉我，他听宫人说平城皇宫外不远处有个地方，梅花格外好看。我们都没见过梅花，闻言，我心下欢喜，就怂恿他在我回家前带我去看梅花。我们两个偷偷摸摸地要出宫看梅花，可还没有出宫城，就被侍卫“抓”回了太后宫中。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当年那狼狈的一幕：我们两个像两只小鸡一样被侍卫拎回了太华殿。当问及我们两个为何要犯错偷溜出去时，他大大方方地说他只是想带我去看漂亮的梅花，不知何错之有。他那席话惹得太后和宫中的侍女都哈哈大笑。最后，太后遂了我们的心愿，派专人带我们去平城近郊的灵泉池行宫看了那传闻中十分美丽的梅花。
　　那粉色梅花，开了整整一个园子，轻风拂过，一片香气萦绕心身。我们氤氲在梅香中，如梦如幻，似痴如醉，让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太和十四年春天的灵泉池行宫。
　　宫中的侍女告诉我们，那些粉色梅花是特地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平城地气冷，南方的梅花鲜能存活，若非灵泉池行宫地下有温泉，那些梅花是无法越冬的。当年，年幼肆意妄为的我，还曾在梅花林中挑选了最小的一棵梅花，对拓跋恪说那棵梅花以后就是我的了。为了表示对那棵梅花的占有，我还拿了一把小刀打算在梅花树干上刻一个“李”字。然而，在树干刻字时，心中又有点不忍，觉得梅花树会疼，所以“李”字并没有刻完，而是刻成了“木”字。那时，拓跋恪说：“这棵梅花树是媛华的，也是我的，以后我要替媛华好好照顾它。”
　　想到昔日，又想到他从平城到洛阳后还不忘特地种上梅花，我也浅浅地笑了。我还在笑，他就折下一枝梅花插到了我头上，然后才又满意地说道：“真好看。”
　　我朝他一撇嘴，问道：“是我好看还是花儿好看？”
　　他乐了：“当然是你好看。花儿再好看，在你身上也不过是个点缀。”
　　我得意地一扬头：“这还差不多。”
　　这时，拓跋恪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看到他脸上四溢的笑容，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为何要笑，他便说道：“当年我可真够傻的，宫外的路不认识就算了，连梅花在灵泉池行宫都不知道，竟然就敢那么大胆地带你出宫。还好咱们被逮回来了，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原来他是想到了那里。我亦笑笑：“所以说，咱俩命大福也大。既看了花，也没出事。而且，若不是因为你的大胆，那梅花就与咱俩无缘了。”
　　见我这样说，他才说道：“是啊。据我所知，我的兄弟姐妹们，虽然都去过灵泉池行宫，但好多人都没见过那里的梅花。”
　　拓跋恪所说是事实，我们两个能看到粉色梅花，便是因为他的“大胆”。说起来，我还是托他的福呢。
　　又在拓跋恪这里呆了片刻，姐姐的侍女便来催我回去。我这才意识到我在这里呆得有点久了，若是再不回姐姐宫中，于礼不合。想到这里，我只得朝拓跋恪说道：“我该走了，不然不合规矩。”
　　他不情愿地朝我点点头，却也无可奈何道：“嗯，快回去吧，别让贵嫔娘娘着急了。”
　　我刚走出两步，他又叫住了我。我回头，他敛起了所有笑意，说道：“媛华，明年我就十五岁了。”
　　我们两个同岁，都生于太和七年，我知道他明年十五岁。不过，他想说什么呢？我问道：“十五岁怎么了？”
　　他庄重地说道：“明年我十五岁，就可以开府封王了，之后就能成亲了。”
　　“成亲？”他提及成亲，我才想到，十五岁时，男女基本都要议亲了。
　　“等封王后，我就求父皇给我们赐婚，到时，你嫁给我好不好？”
　　明年我嫁给他？太和十四年暮春，我就被爹接回了家，从那以后，除了六宫南迁时见过一次拓跋恪，其他时间，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多年了，他对我的情意还与当初一样吗？我不太确定。
　　我问他道：“这么多年了，你认识的女孩子肯定不止我一个，你真的一直都喜欢我吗？”
　　“从小到大，我只喜欢过你一个女孩子。虽然我们曾多年未见，但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直至此时亲耳听到他的话语，我才明白他一直喜欢我。不过，我们的事情自己是做不得主的。我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二皇子，你的婚事陛下说了才算。”
　　“前段时间，我跟父皇提过我曾带你去看梅花，他知道我喜欢你，应该没有理由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他想了想回答道。
　　见他如此说，我拊掌兴奋道：“行，若是陛下赐婚，我便嫁你。”
　　“好。”他亦兴高采烈道，“父皇赐婚后，你可一定要嫁给我。余生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敢想，我要如何才能度过。”
　　陛下赐婚，是金口玉言不可更改的。若是圣旨赐婚，我肯定会嫁给他，不然就是抗旨不遵了，拓跋恪说什么胡话呢这是。闻言，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说什么傻话，这世上好姑娘千千万，你可别觉得我就是最好的。”
　　他浅浅一笑，上前，朝我郑重地说道：“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我笑笑，跟他告别。对于我们的婚事，我很期待，但并不敢抱太大希望。三年前，从三姐的婚事上我便意识到，我的婚事自己完全做不得主。既然不一定能做到，此时就不能轻易许诺，现在期望少一点，以后我们的失望也会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