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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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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的第三年,小有名气的楚州行接受了一个时尚杂志的专访。
按照杂志社的要求,楚州行需要对着镜头,向十年后的自己真情“告白”,录制一封送给十年后自己的“视频情书”。
那天,文字编辑让楚州行幻想一下十年后的自己:
取得哪些成就?
梦想实现了吗?老了吗?这些年开心吗?有什么遗憾?
十年后杂志方会重启视频,届时杂志方会再次邀请楚州行,让十年后的他与现在的自己“跨时空”对话,镜头会记录下这十年的变化。
包括楚州行在内的所有被访者都坚信,哪怕再过十年,他们依然笑傲娱乐圈,只会变得更好。
镜头下的楚州行年轻英俊。
唇薄形美,嘴角自然上扬,眉目间浮动着淡淡的傲气。他十指交叉,翘着腿,呈现思索姿态。
当十年后,他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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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行的前半生也没什么好说的。
——当明星、坐牢、刑满释放回家乡种橙子。
两鬓斑白的楚州行回想起来,只有水一般平静。
偶尔他也会想起亿卿。
恨她吗?楚州行也不知道。
坐完牢,他替亿卿去看望了张默默。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在老家开了间花店,生意不好不坏。
凌晨四点,楚州行看到她蹲在婚车旁装裱鲜花,累得直不起腰。
她的店里只放亿卿的歌。凌晨的小镇湿漉漉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潮味,她好似浸在水中,小声哼唱着,一首《挚爱》循环了一遍遍。
亿卿就被她装在一个密封的陶瓷罐子里,摆放在柜台上,紧挨着招财猫。
楚州行跟张默默聊了会天,又无话可说。
亿卿还活着的时候张默默就不喜欢楚州行,她不喜欢楚州行的野心勃勃、笑里藏刀。
她跟楚州行聊天也只聊亿卿,活着的亿卿、死掉的亿卿。
她告诉楚州行,亿卿刚死,一堆乱七八糟的远亲就像苍蝇一样叮上来,想要瓜分她的遗产。他们扯皮推诿,没人肯不拿钱就帮亿卿操办丧事,他们找了很多律师、公证人,到处闹。
闹众星,开直播、骗粉丝,却把亿卿一直停在殡仪馆。
她想把亿卿带走,他们冷嘲热讽把她赶走,“你算什么东西!”
后来,楚州行被捕,亿卿也被清算,遗产根本不够赔偿款,那些远亲又一哄而散,张默默这才把亿卿烧成一把灰,装进罐子里带回家。
亿卿除了一具尸体没给张默默留下任何东西,她被搜索引擎骗了。自杀,保险公司一分都不会赔。
张默默还是很辛苦地活着。
不过,张默默很知足,至少亿卿就在身边,她一伸手就能摸到。
亿卿从小镇走出去,她发誓永不回那个落后封闭的家乡,最后,她留在另一个陌生的小镇。
楚州行挺羡慕亿卿的。
张默默告诉他,等她死了就跟亿卿埋在一个坟堆里,到时候两人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楚州行想到了纪敏嘉,那个被他埋在帝都最贵私人墓地里的前男友。
曾经,楚州行拥有两块墓地。
那两块墓地风水很好,紧紧挨着。
当楚州行准备把纪敏嘉下葬时,私墓管理经理却告诉他,他买的墓地,只有直系亲属才有入葬资格。
他和纪敏嘉除了亲过、抱过,没有法律上的任何关系。
楚州行回记中的自己暴跳如雷,大声斥骂那个死板的经理,一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势。
在场的保安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想拦又不敢拦,像极了广场啄食的鸽子,乌泱泱飞过来,扑腾着羽毛,密密麻麻的,让人喘不过气。
没办法,楚州行只能将一个名额转赠给死去的“纪敏嘉”。
变通后,纪敏嘉留在了那里,等着他。
如今,楚州行再想起经理那张皱皱巴巴的哭脸,就只有感激。
属于楚州行的墓地被依法拍卖了,帝都有钱人太多了,很快它就找到了新买主,纪敏嘉有了新邻居。
幸好纪敏嘉的安息之地没挂在他名下,否则,楚州行不知道管理方会不会把纪敏嘉挖出来、丢掉。
那时他在坐牢,纪敏嘉又没有家人,就算把他丢掉,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他把纪敏嘉挖出来了一次,万万不能被挖第二次。
幸好,老天保佑。
只是,楚州行再也见不到纪敏嘉了。
顶级私墓配备最好的安保团队,楚州行没资格进去拜祭。
六百万的坟墓对于现在的他是个天文数字,种橙子的这些年他也赚到了百万,只是这些钱很快就会被银行划走,用以偿还债务。
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回到纪敏嘉身边。
想到这,楚州行右臂一阵连续的刺痛,他用力握紧拳,抵抗着习惯的痛苦。
他努力去想更好的事情。
——妹妹埋在老家祖坟里,以后他也是要埋进去的。
作为兄长,他很失败。
他被捕的消息传出,大量路人、黑粉人/肉出他所有亲眷,其中就有他的亲妹妹,在KTV陪酒的楚遥。
各种污言秽语轰炸楚遥的手机,她的所有经历被扒出来,各种真的假的“片子”四处流传,各种“知情人”爆料,从“一晚两千块”到“一家都是卖的”......
楚遥的电话被打爆,幸好,在第一条辱骂短信送达她手机时,楚遥就找了鞋带,将自己吊死在家里。
死前的三个小时,楚遥还给他发短信,说她会给他找靠谱的律师,让他不要害怕。
但她还是死了。
后来,楚州行的粉丝帮忙收敛楚遥的尸首。
粉丝委托律师给看守所里楚州行带去妹妹死讯。
粉丝告诉楚州行,楚遥吊得很矮,双腿拖在地上,其实只要她站起来就不会死了。
楚遥第一次成功地克制自己的欲/望。
楚州行永远记得那一刻,好像身边的氧气被全部抽光,他在呼吸,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世界一点点变黑。
沉默很久,楚州行开口:“死了,也好。”
楚遥,不用害怕了。
哥会来陪你的,咱们一家人在阴曹地府再团聚吧。
这些年,楚州行一直很努力地赚钱还债,无论纪敏嘉、楚遥还是亿卿在他的记忆里都变得模糊,他快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他记得纪敏嘉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会崇拜地望着他,纪敏嘉的呼吸很温柔,喜欢贴在他肩膀上,小心地搂住他的腰。
妹妹化妆喜欢鲜艳的口红,嘴巴涂得很夸张,多说她几句,她就会大喊大叫,“你不要管我!”
亿卿临死前癫狂的邀请:“我们一起跳吧。”
监狱的十五年,楚州行倒是时常想念他们。
一想到纪敏嘉他会觉得痛。
楚州行被捕后,他的律师建议他做出一番陈述,如同亿卿恶意揣测的那样,他可以把罪责推到亿卿头上,是亿卿以欺瞒手段鼓动他加入的。他并没有参与实际经营,运作得当确实可以少判几年。
可上了法庭,面对法官问责,他还是说:“我认罪。”
楚州行知道以后他一定会为今日冲动后悔,但此刻,他不想流眼泪也不想狡辩。
这么多媒体对着他狂拍,闪光灯轰炸,把神圣法庭都照得发白,楚州行只觉得眩晕,就好像他还站在舞台上。
亿卿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不会反驳他,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拉出来鞭尸!
他胸中燃着一把火,越是痛苦就越要不在意。
明明妹妹上吊消息传来,他很想顺着网线把那些人.肉.侮.辱楚遥的人通通捅死!
可他还是保持了冷漠。
他要微笑,要干净整洁,他要笑着认罪,他不会让那群讨厌他的人兴奋,他要自己从表情到头发丝都无可挑剔,他要让那群看热闹的人失望!
媒体是鬣狗,盯着他的血/肉狂欢,他们围追堵截,围捕他,一遍遍戏耍、扯开他的伤口。
他们围观他流血,楚州行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最后的体面,做个演员演好大众视线下最后一幕戏。
法庭上,他努力伸直双手,带着镣铐,迎着刺眼的灯光,“我,认罪。”
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亿卿想象得那么可怕。
他们这些金融罪犯关在一个特殊的监狱里,每日工作就是帮忙给政府、企业做账,也算不上辛苦。吃的也不错,每天三菜一汤,还有水果。
偶尔楚州行还会参加狱中的管弦乐队,逢年过节他们都会组织排练节目。
他在监狱里也交到了几个朋友,一个职务侵占罪被判十年的区域经理,一个贪污罪进来的国企副总。
他们时常会感慨:“楚老弟,你高中学历,没事学人家玩什么普惠金融?你什么都不懂啊!去试水不懂的行业,最后都是直接落网啊!”
也会酸溜溜地吐槽:“这社会真特么畸形,我寒窗苦读到博士,溜须拍马背黑锅,最后捞得还没你代言费多。”
沦落如此处境,能怪谁?怪亿卿为了谈判筹码拉他下水?
只能怪他太贪了。
狱中,没有接不完的剧、也没有录不完的节目,楚州行终于有时间读书了,狱警也鼓励他们多读书。
楚州行读了很多书,终于弄懂了什么是P2P,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金钱涌动下的惊心动魄。
以前的他只管拿钱,他只知道祥太创投很赚钱,至于公司怎么运营?靠什么盈利?他一概不知。
弄清楚了一切,他又去主动了解“祥太案”的被害人们。
有被骗光全部养老金的老年夫妇,有借遍了亲戚钱搞“投资”的年轻人,更多是信任他去投资的粉丝们.
“祥太案”被害人人数众多,还有更多的被害人法院无法送达、无法登记。
他引以为傲的、带给他尊严和新生的祥太创投,坑害了无数人。
楚州行变得沉默。
朋友们在狱中经常哭泣,他们接受不了身份落差,有时他们也会问楚州行:“楚老弟,你为什么不哭?”
从光鲜亮丽,坐拥无数粉丝,分分钟可以赚上百万的大明星到人人喊打、失去自由的阶下囚,他应该是痛苦的。
痛苦?
当然会痛苦。
刚被关的那半年,楚州行时常想起亿卿的邀请。
想到亿卿,他就会想到她涨红眼睛,扯着他的衣领疯狂嘶吼:
“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会带你发财!只要这次成功了,你就不用陪那群老东西喝酒了!”
“你知道我名声不好听,他父母看不起我,我必须做出点成绩让他家人接纳我,错过他我再也找不到这样多金又有本事的男人了!我求求你,帮帮我!我们是朋友,你必须帮我!”
“把钱投进来,只要一年,我们就是资本!”
亿卿许诺的豪言壮语、伸手问他要钱的姿态、一袭红裙主持祥太创投上市的敲钟仪式。
最终,所有的光鲜靓丽全部扭曲为乱糟糟的杂影。无数声音绕着楚州行,质问他:
——什么时候还钱?
——你把我辛辛苦苦存了一辈子的钱藏哪去了?
——把钱还给我!
楚州行控制不住地恐惧,恨她。
梦里,亿卿还敢质问楚州行:“你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不肯死?”
醒来,他告诉自己。
活着才有希望。
他还活着,那些被害人才有希望。
做错事的人,不能都跳了。
坐完牢出来再创业是很困难的事,银行不敢贷款,投资人也不敢预支货款。
大城市留不下来,楚州行回了家乡,当地乡政府接纳了他这个“罪人”,给他担保,帮他贷/款,他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在家乡种起了橙子。
曾经他满怀希望,抱着摆脱贫穷改变家庭命运的决心来到帝都,他对自己说:我不要一辈子都在山上。
后来,楚州行告诉自己,不管遇到怎样的痛楚,遭受如何羞/辱,都要一直活下去,活到不能活了。
种橙子的七年,他有很多东西要重新学,他总是很忙,忙到忘记去回忆,只有右臂连绵的刺痛提醒着他,曾有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他。
有一个人曾经属于他。
一个暴雨天,那个人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离开。
轰隆。
打雷了。
听到雷声,哪怕是深夜,楚州行也能第一时间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迅速披了件衣服,推开门,先去检查仓库大门有没有锁紧,秋雨凉透,仓库堆满了今年的收获,马虎不得。冒着雨,楚州行仔细检查仓库四周摄像头,这才放心回屋子。
他的住所是一间小屋,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一个电水壶,一个写了大半的笔记本。
屋子阴湿,下雨天屋子里的家具都裹着水汽,楚州行没法继续睡。
站在窗子边,望着窗外大雨,隔着玻璃窗,楚州行手臂痛得宛若针扎,他侧身倚着墙,以此为支撑。
这些年楚州行睡得越来越晚,醒得越来越早。他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也感受不到任何活着的乐趣。
但他还活着,似乎还能活很久。
他余下的人生,没有喜怒哀乐、兴趣爱好,就只有一件事需要完成:还债。
黑暗里的云层密不透风,完完全全挡住月光,楚州行伸手捂住脸,瘦削的脊骨撑着衣服,伶仃潦倒。
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痛得看不见了,还是天太黑没有光,楚州行眼前一片漆黑。
缓了好久,那种入骨缠绵的刺痛依然刮在他的骨髓里,楚州行摸着去找抽屉里的止痛药,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说:
“楚哥——我借到钱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乎就在面前,在他身边。
楚州行努力睁大眼,黑暗中,他伸出手,试着去触碰、去辨别。
他好像......真的摸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