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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魏判低眉看着阳卷:“既不认,那本官就给你一个机会,将你一生细细道来,本官于你重判。”
      苏月拂精神大振,刚要说,魏判又说道:“从天正二十六年开始。”
      天正二十六年,正是谭宗庆入狱的那年,亦是苏月拂知世间冷暖的一年,白棠想听她补全谭宗庆二十六年之后的事迹,可她说的只能是她的故事。
      天正二十六年春三月,隆冬消草木初阳,诗人笔下万物复苏的时节,却民间青黄不接饿死人的时候,边疆缺粮,有士卒叛乱,后追根溯源,把一口大锅扣到谭宗庆这小小七品官的头上,说他未批救急粮饷,才闹出这场叛乱。
      天可怜见,他不过一个闲职,粮饷过不过他的手,都是要发的,只不过要推一个杀头的,他趁着那冬日牡丹的情,就落到了风口上。
      兵卒叛乱本就无人敢多言,他又是个不善交际的,一朝入狱,竟无一人替他伸冤,唯有一个夫人,在外看尽人心冷暖,为他谋活路。
      “那年春。”苏月拂说:“我耗尽人情钱银,只是求告无望,眼看着我爹都要逼我改嫁了,却突然有了转机。”
      她说的转机是当朝皇帝有了嫡子,大赦天下,放出所有死囚。
      苏月拂早早等在那死牢外,谭宗庆入狱时,杨柳尚出芽一点尖,如今满树绸缎,飘飘洒洒。
      她怀中抱着新买的狐毛笔,可从狱门瞧见谭宗庆的那刻,她就知道这笔用不上了,她慌忙去摸自己的脸,以为月余之间已过数年,蹉跎的人皱纹丛生,满头华发,如不是,何以面前人好似地府里爬上来的枯朽老鬼,一双乌爪好似铁钩,一对赤足好似黑炭,如有惊世之才,也早被撕碎烧尽。
      “相……相公?!”她犹不敢认,颤颤巍巍真成了老妪。
      谭宗庆绕过了她,扯住那长长的车帘,借着力慢慢爬上了车,他动作很慢,一拉一扯之间,就能看见身上参差不齐的伤疤,他挨了打,遭了罪,死牢里断人骨头的玩意,他尝了个遍,最后什么忠孝仁义,什么天道节理,都从他身上剥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两个字—活着!
      而这两个字,在得到大赦的时候,又砰的一声化为空气,填满了整个身子,他走出死牢,手脚并用爬上那辆车。
      “快走!”他催促道,苏月拂坐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出,手中还握着那支笔。
      “自那以后,我相公便开窍了。”苏月拂把这看作好事:“遭了大罪,怎能还是横冲直撞的脾气。”
      谭宗庆出死牢后,第一件事是写了一篇长长的赋,极尽繁华之能事,将高相大大阿谀了一番,把这出狱的恩德都加在高相的身上,他本就是进士出生,文采出众,又是开窍之后,有如神助,写下这篇逢迎之词,请苏月拂送到了高府。
      高相一看,只叹文采斐然,又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三月之后,谭宗庆官复原职,乘着东风扶摇直上。
      谭宗庆仕途如此顺畅,无外乎是他知道高相是何许人也,高相此人是文人,奸诈贪财是文人的点缀,他看不上直来直去的金银往来,只觉得黄白之物,庸俗难耐,直送给他,太不讲究,因此下边送银钱,都是变着花样来,不是银质卷轴,覆上金丝银丝造成的山水图,就是金银融了做一座玲珑剔透的洞湖秋月,凡此种种,风雅为皮,铜臭为骨,你来我往,做的好勾当。
      谭宗庆投其所好,做了一篇赋,将他用文人笔墨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他自然高兴,想着这茅坑里的石头,总算是开了窍,就将这人收在门下。
      “后来,我相公便和高相越走越近。”苏月拂说道:“我家中的来客也越来越多,也收了不少贿赂。”
      谭宗庆借着阉党的风,一路青云直上,官越做越大,得罪的清流越来越多。
      “直到天正三十年,他挪用了治河银两,偏那年逢大雨,河堤未曾修葺,结果堤毁河溃,数十县被淹,那些清流文人便一拥而上,要治我相公的罪。”
      可这次治河的罪还是被压了下来,只找了替死鬼顶罪,谭宗庆纤尘不染,还被塞了个美娇娘舒心。
      “那个小贱人叫如月。”苏月拂咬牙切齿,白棠看她模样,知道那如月定是生的极美。
      这如月确实美,又是专门调教出的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天然一段弱柳扶风的姿态,往哪一坐,就是个病西施。
      而且这瘦马最通男人心思,进退有度,一哭一笑一痴一嗔,便能牵住男人的心。
      这如月入府的时候,谭宗庆已有了三个妾,原是有七个,有四个,要么通奸沉塘,要么病死,剩下的三个,不是苏月拂以前的丫鬟,就是签了死契的丫鬟,都长得清汤寡水,谭宗庆也不多见她们,如月一来,便如黑天里见了太阳,什么月亮星星都避其锋芒。
      “那贱人日日缠着相公,要和我争个高低。”苏月拂极生气:“我是什么人家的女儿,她又是什么出身,当个玩物罢了,还敢争!”
      其实入了府,皆为水中鱼,何苦争个不休,但这府中女子除了苏月拂有娘家做靠山,其余皆是以色取人的,不争谭宗庆那点零星的情爱,又靠什么活,所以苏月拂争的是个心气,她们争得可是生死。
      如月一早看出来,她们这场争斗的关键是子嗣,欢场生意最知道男人的心思,一是青史留名,二是子嗣延绵,青史留不留谭宗庆,是美名还是恶名且不论,这子嗣才是她该争的,更何况谭宗庆至今无子无女,她若能生下第一个孩子,地位可就不同了。
      如月用尽手段缠着谭宗庆,私下寻医问药,喝了不少汤药,就盼着肚子里早日生根发芽,结一个谭家子嗣。
      “那小贱人就是想生个儿子。”苏月拂似乎有满腹怨气:“我岂会让她如意,她怀上孩子的那年,我也怀上了文定,还比她的早生了一个时辰。”
      魏判听她说,把手中阳卷一合:“可这阳卷明明写着你有子孙福报,是无子无女的命格,哪儿来的孩子。”
      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人,当即噤声,白棠突然想到被吓到的山鸡,呆若木鸡,就是这样吧。
      “而且我这压了几封阴状,是你府中妾氏告你构陷他人,害人性命。”
      苏月拂还是不认:“您明鉴,我与她们可是身份不同,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明媒正娶的妻,她们是妾,妻处置妾是名正言顺,我就是打死了她们,也不过赔钱,官府都不管的,您何必收了她们的状。”
      言外之意,是魏判多事了。
      白棠翻着文书,说道:“她们要你偿命,可你一命如何抵的了四个,切块吗?”
      白棠是真的不懂,可这一句话就触到苏月拂的痛处,“我身份尊贵,你说我的命抵不过她们的?!”
      苏月拂像是受了奇耻大辱,竟要起身,被长命百岁按了下去。
      白棠浑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他知世间的尊卑贵贱,但只是知,却不懂,就好比一条路,他知道这条路在这,却从未踏上,不知这路起止之处,亦不知走上这路的人承载了什么。
      魏判并未多言,只是看着阳卷。
      “勾害杀人其罪一,你辨出天去,也是罪。接着说那孩子是怎么来的。”
      一个大官,子嗣单薄无外乎两种情形,一是身弱,二是心狠,细细说来,主家身弱无子嗣是一种情形,若主家无病无痛,那便是主母心狠,不许留子嗣。
      府里病的不是谭宗庆,是苏月拂,她无法生育,吃尽了汤药,就是没有办法,一来二去,她竟是心生怨毒,不许旁人有孕,这府中妾室都被她灌过堕胎药,有想出头的,都被她按过罪名处置了,剩下的倒是听话。
      可她动不了如月,风月场养出来的人,有的是手段,苏月拂就好似一只鹰,如月便是蜘蛛,以退为进漫天织网,苏月拂若敢硬来,且是要小心落入网中,动弹不得,而且如月身边的丫鬟,是从小跟着她的,忠心不二伶牙俐齿,谁去也讨不得好,一主一仆把小小的春庭轩打理的的铁桶一般。
      “那孩子。”苏月拂抬眼,好似高僧入定般淡然:“是我的,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谭府嫡子。”
      公堂之上一时寂然,“是与不是,你心中明白。”魏判说:“你实实在在犯了罪,却不以为罪,只因你出身高人一等,便把他人看的轻贱。”
      “尊卑贵贱,自古如此,人生来就是三六九等的,不然怎会有人为君,有人为奴。”苏月拂咬死人间律法。
      “那是人间的法。”魏判扣了扣桌面,清脆有声:“这是地府,众生平等。”
      这四个字,白棠在书中见过,佛家道家也讲过,可人间法是分高下的,连孔老夫子也要讲个君臣礼法,将人分个三六九等,所谓平等,都快成了纸上两三点墨,轻比柳絮。
      “压下去吧。”魏判一挥手,长命百岁将这鬼收入袖中,谭宗庆也被装在这袖中,将这堂上所言听了个明白,也不知他二鬼相见是何情形。
      白棠看着苏月拂被收进去,魏判递给他一张信札:“送去奈何桥,交给孟婆。”
      白棠接过信,问道:“她明知道那个孩子不是她的,为何要在您面前撒谎。”
      “她不是对我撒谎,是对自己撒谎。”魏判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吧,送完信你就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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