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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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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天阴了下来。
亭中熏香安静的燃烧着,一袅青烟缓缓升起,又在青袍将军的眼前慢慢散开。
亭外来回走动的老皇帝说着说着,便伸手去摸下巴,却发现自己一直想留长的胡须,总是半长不短的纠结在下颚。“我怎么不好了?我哪里不好了?是他雷晟云在剥削你们,又不是我!什么叫‘窝在皇宫里不知道干什么’?”皇帝看样子的确火气很大,连“朕”都了说,接着扭过头来道:“我窝在皇宫?我窝在皇宫了??”
聂长川捏着茶勺,不时拿勺柄拨弄一下琴弦,也不搭话。琴弦被细木勺柄拨弄着,发出别有风致的铮铮声。将军好像对这种新式弹奏法很着迷,浑然不理会一旁发怒的皇帝。
其实太祈的性格他是最了解不过了,这个皇帝就是把龙椅坐穿了,也还是无法改掉身上急躁无耐心的毛病。可聂长川从来不怀疑太祈真龙天子的身份,有些人不是只看表面性格便能看穿的,比如太祈,或者聂长川他自己。
老皇帝的确不需要人应和,自己在一旁发完飙,终于一负手,迈着龙步走进了亭中,一掀长衣,坐到了将军的对面。
聂长川扔在拨弄着古琴,神色淡泊,偶尔觉得哪根弦音色不大顺耳,便伸手拨弄一番。
“都说你没一点名将风骨,朕看也是。”老皇帝对古琴这种东西并无半点兴趣,
将军一笑,眼角隐约的沧桑化为无以言明的慵懒魅力,“臣带了些秋红袍来,陛下要尝吗?”正说着,侍女便端上泡好的茶汤,放在二人面前。
太祈这才觉得讲了半天话有些口干,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却又被烫得缩回了手。
“握在杯口处便不烫了。”聂长川缓缓举起茶杯,端至鼻前嗅了嗅,一口口抿着。
“凉一凉朕再喝吧。”太祈有些疲累。
茶香尽随着蒸腾的热气,在聂长川唇边散开。他小啜一口后,又将茶水放回桌上,“这茶凉了,便喝不得了。”
“哦。”皇帝也不介意,沉默了一会,忽然道:“雷晟云在囤积兵马,你知道吗?”
聂长川点点头,“雷晟云这位屠火城主,三个月前就有异动了。”
“你这老谋深算的家伙,这么早就知道了,竟然也不上奏。”
“恐怕陛下也早有察觉了吧?不然月前为何无事宣昭屠火城主前来帝都领什么诏书呢?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雷晟云是否有谋反之心吧。”
皇帝冷哼道:“不错,可惜雷晟云做贼心虚,自己不来,偏偏派了个副手,真是胆大。”
聂长川淡笑道:“陛下多虑了,雷晟云连屯粮都不愿多出银子,能成什么气候?”
“虽是这么说,但是蛟木、射鹿还有雷泽三大城与屠火城向来交好,现在来看也没有显露态度倾向,所以……”太祈看了看桌上不再冒热气的茶水,一把端来往口中一倒,“朕准备恢复执行质子政策。”
聂长川的动作顿了顿,“恐怕……这样会激起不少反对的言论。”
太祈抚掌,“朕当初打天下的时候,照样有很多人反对,甚至还嘲笑朕,这点小阻力算什么。”
“陛下要恢复取缔了十五年的制度,可见决心已定,只是,”聂长川缓缓抬起头道:“陛下不怕再噩梦连连了?”
太祈看了看被他喝干的茶杯,沉声道:“这噩梦已经做了十五年了,不妨就带着它跟朕一起入土吧。”
“陛下还是不放心罢了。”将军缓缓摸着琴面上斑驳的纹路。
“怎么能放心呢?即便没有屠火的蠢蠢欲动,还有其他毗邻国家的威胁。除了中陆,还有南墟,北荒,西海。尤其是北荒,那里民风剽悍,时常骚扰我边境的子民,若不是尚未有大事发生,朕早就披甲上阵,杀他个片甲不留了!”太祈说着便兴奋起来,挺身挥着手臂。
聂长川抬眼看着皇帝龙威大发,只是淡淡道:“陛下,小心闪了腰。”
太祈浑身僵了僵,只得放下胳臂,长叹一声。
秋红袍的茶香缭绕了整个亭子,亭外的天空被密布的浓云盖得严实,与清晨澄澈的晴空截然两样。
“中陆十二连城,除去帝都,每座城送一名质子的话……看来,陛下要多养十一张金口了。”聂长川言语轻缓,神色平静。
“十张。”皇帝更正道。
聂长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由自嘲的笑了笑,“哈哈,那倒是,整个聂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就是送质子的话,也只能送我这懒人了。”
“你有多久没回苍尾了?快要将它忘记了吧?”太祈若有深意地看着聂长川,“你的城快要变得跟你一样,变得懒散无序了。”
聂长川慢慢道:“臣不过是代管而已。”
“你这代管之人,责任心可差的很了。”皇帝揶揄道。
将军缓缓摇着头,“每当臣想起苍尾,夜半都会不由自主的梦到上徊城。”
听到最后三个字,太祈微微变了脸色,沉默了一会,他稳稳地端起重新被斟满的茶杯,指腹下是滚烫的杯壁,老皇帝却恍若未觉。太祈低下头,裹在龙纹长袍下的身躯依然肩背宽阔,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威猛之人。
“太远了……久远的朕差点以为自己忘了呢。”许久,皇帝忽然笑道。“那时你不过是一个只懂冲锋陷阵的愣头小子呢。”
才过而立的将军被如此一调笑,不由微微扬起眉,却并不反驳。是啊,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游骑兵,年少轻狂,神采飞扬,一个人一壶酒,腰间挂一把有些锈了的长剑,恣意纵歌不知夺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十五年后却变成了一个听到战事便头疼的家伙,而常常随身的酒壶也被搁置柜中,除了时不时拿出来擦拭一二,竟是再也不多看一眼。
聂长川慢慢站起,斜靠着亭柱,漫不经心地看着压低的云彩。沉默的时候,天上突然开始下雨,雨水沿着屋檐垂散下来,茫然的一头扎进土里,或是破碎于地面。偶尔有四溅的雨水落到他的脸上,比离别的吻更要冰凉彻骨。
“没想到你还会将上徊记得那么清楚。”皇帝缓缓道。
“不是臣要记得,而是臣忘不掉。”
一阵疾风,扫起雨帘翻飞。青袍将军有些怔忡,他又想起了她。那个日色黄昏的下午,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她侧坐在一匹很小的马驹上,由远及近,闯入了他的视线。她坐在马背上吟诵长歌,悠然自得旁若无人。他则站在上徊城高高的瞭望台上,看着她慢慢地进了城。
“我叫连夏。”后来,她站在他对面,笑容柔软如抛光的珍珠。
他总说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夏天的味道,她说夏天是什么味道,他也只是笑,并不解释。年少的游骑兵就那样终日抱着那把并不怎么好看的锈剑,静静地看着那个叫连夏的女孩,看着她有时候顽皮,有时候冷漠,有时候不知道在看向哪里,默默出神,就这样任凭她在自己心里走来走去。
廊下的琼花尽数被雨水打散在地,随着尘埃一起落寂。
“对了,那枪……朕还是赠予你吧。”皇帝眉目间尽是倦怠,仿佛又老了十岁。
看雨之人的背影一僵,接着转过身来,不解的看着老皇帝。
“其实……不瞒将军,自从那枪进了宫,朕总是夜夜惊醒。梦里上徊燃烧的火光,就好像要烧到朕的身上。”
聂长川极为安静的听着,他不动声色的转回身,青色的宽袍被风灌得满满的,发出细微的呼呼声。
“可那都不算什么,朕只是,只是不想再梦到那个人罢了。”老皇帝蹙眉。每当提起那个人,他总是免不了心生不安,“朕也不知为何,那枪就好像拥有了那个人的灵魂,刚开始还不觉得,后来每逢朕试图去碰触那把枪,都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敌意,好似从枪身上迸射出来一般。你不知道啊,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那人再次手握长剑刺向朕的心口。”
“臣了解。”许久,将军只说了三个字。
英雄垂暮,原本内心深深畏惧的东西,在剑胆雄心被岁月剥蚀后,渐渐显露了出来。
“你怎的没带你那重剑来?”皇帝看了眼桌上的古琴,又将视线移开了去。
“剑太重。”将军随意找了句理由。
“真是可惜,朕不过是突然想舞剑了。”太祈深吸了口气,蓦地站起,“走了。”说完,再也不多做停留,出了亭去。紧随而上的侍从打着伞,一步不离的跟在皇帝身后。将军抬眼,看着那渐渐变成一点暗黄的剪影,直到不见。
“琴不好吗?至少没有杀伐之气啊。”聂长川自言自语道。
将军旋身坐回石凳上,对着瓢泼大雨抚弄古琴,琴声穿透细密的雨帘,高亢的铮鸣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他的脸上毫无喜悲,沉寂的双眸仿佛在眺望远处苍凉的高城。
抚琴的手指愈轮愈快,指下炸裂的琴音壮怀激烈如风啸马鸣。音至高处,突然之间“嘣”的一声,万千急弦戛然而止,残破的余音登时被雨声冲散。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蓦地,将军丢下古琴,寂寥的身影一头扎进雨里,再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