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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番外 恩鹤(三) ...

  •   奚悦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楚毓放自己的血给她入药。

      有一次楚毓在厨房里守着药罐煎药,放血时被奚悦发现了,她鼻子灵,闻到血腥气,便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平静地说:“哥哥,不要为我做这种事,如果我的病需要喝你的血来治,那我宁愿立刻就死了。”

      渐渐的,奚悦连去院中晒太阳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成了易碎的瓷器,楚毓和奚姚时时守着她,饭要一口一口喂到嘴边,药放凉了要哄着吃下,好像这样就能节省她的力气。

      余容公主是唯一一个不把奚悦瓷器看待的,她溜到床边,悄悄问奚悦:“你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奚悦半睁着眼,“我想……想去骑马,可我从来没有骑过。”

      “这个容易,我带你去就是了。”余容一口答应下来。

      早上天刚亮,余容公主便在门外弄出鸡飞狗跳的动静,竹篱笆塌了,脏衣服掉进井里去了,趁着奚姚和楚毓被吸引注意力时,她背着奚悦出了门,在市集上租来一匹马,两人逃亡一般跑了出去。

      余容将奚悦抱上马背,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小瞎子,你可别吓到了。”

      奚悦头一次骑马,十分紧张,双手虚虚抓着缰绳,还来不及回答余容的话,下一刻,余容公主便甩动马鞭,马儿吃痛狂奔,带起一阵劲风,扬起她的头发。

      “清鹤县在渭河下游,地势低矮,逢雨季便发大水。”余容纵马在新筑的堤坝上奔驰而过,“不过现在已经修好了堤坝,明年,后年,往后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再发大水了。”

      堤坝上潮湿的风吹拂在奚悦面上,她十分惬意地闭着眼,好像真的看到了清鹤县一片安宁繁荣之景,百姓安居乐业,田野麦苗青青。阿明哥哥不做沿街乞讨的小乞丐了,姐姐奚姚也不用在王员外家挑灯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到来年,清鹤县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生机。

      骏马扬蹄,越跑越快,她觉身体轻盈,像是飞在半空中,无拘无束,风声在耳边掠过,抓不住她,只带起她的发丝,好像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这样畅快淋漓过。

      余容带着她在堤坝附近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马儿也疲惫了,任凭余容怎么挥动马鞭也不肯再跑,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吃草。

      奚悦从马背上跳下来,她半跪在地上,伸手抚摸着青草地,泥土的芳香让她沉醉,也在一瞬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于是撇下余容,提着裙角,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般,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她跌倒了十几次,手脚膝盖都磕破了皮,可她好像不觉得疼痛,仍旧肆意奔跑,好似在这一刻,她终于摆脱了这副残缺的病躯,灵魂如风一般在天地间翱翔。

      这是奚悦十三年来最快乐的一日,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洒脱过。

      直到她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时,余容才将她抱回马背上,她一身脏兮兮的泥污,余容也不嫌弃,反而很高兴地问她:“今天开心了吗?”

      “开心,”奚悦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苍白的面颊都透出血色,“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小瞎子,来年可不要忘了我啊。”

      “不会忘,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两人慢悠悠回去的时候,奚姚已经快急死了,楚毓更是不客气,差点和余容公主打起来,好在奚悦虽然一身狼狈,但精神好了很多,甚至能自己上桌吃饭了,此事才算作罢。

      不知是不是余容公主以毒攻毒的法子起了作用,奚悦的状态竟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整日窝在床上吃药,连胃口也好了许多。看着竟像是要痊愈了。

      几日后王员外家的家丁来催促奚姚赶紧回去,奚姚看着妹妹日渐康复的身体,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放下来,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奚姚走的那日,奚悦还蹲在门口的井边洗衣服,她一边埋头洗,一边问楚毓:“哥哥什么时候走呢?”

      楚毓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说:“等你病好,我就走了。”

      “我的病都好啦,哥哥放心吧。”

      奚悦将洗好的衣服晾上,又将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静坐一时,随后才跟楚毓说:“哥哥,我想吃羊杂汤,冬至的时候吃的那种,我现在就想吃。”

      楚毓道:“你待在屋里不要乱跑,我去给你买。”

      不多时,见天上乌云密布,轰隆一声雷响,奚悦将在檐下纳凉的余容叫醒:“快要下雨了,我才晾的衣裳,你帮我收了吧。”

      余容不满地嘀咕两声,还是起身去收衣服,大雨下得很突然,余容收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她顾不得被淋湿的衣服,急忙往屋里躲,嘴上还不忘抱怨道:“真是的,要下雨了还洗什么衣服。”

      她一把推开房门,见奚悦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小瞎子?”余容叫了一声,紧接着她突然睁大了眼,扑倒奚悦身边,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迹。

      “奚悦,奚悦!”余容失声叫她,奚悦听见呼唤,睁开眼,口中喃喃说着些什么。

      余容附耳过去,听见她说:“姐姐……姐姐给我买绒花……”

      她说话的同时,更多的血从她口中涌出,染透了身下被褥,像一朵内里腐烂的花正在枯萎。

      余容将她半抱起来,不停给她擦去唇边的血,口中惶急道:“奚悦,奚悦,你再撑一下,哥哥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我见到了。”奚悦微微睁着眼,“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去骑马,我还想……”

      最后的话未说完,她的身体在余容怀里软倒下去。

      楚毓回去时,电闪雷鸣,倾盆雨下,他提着刚买来的羊杂汤,走到门口,就听见余容一声凄厉的嘶吼:“奚悦!”

      他的手一松,羊杂汤摔在脚下,他没有见到妹妹最后一面。

      *

      奚悦走后,家里只剩下奚姚一个人,原来为了给妹妹治病,她没日没夜地做绣活,希望能多留妹妹一时,如今奚悦走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再也没有了任何期望。

      余容公主的两月思过期已到,显素派人来清鹤县接她回王城去,临走之前,余容看着孤苦伶仃的奚姚,动了一回恻隐之心。

      她说:“我原来答应过你妹妹,等她病好的时候就带她去王城见世面,虽然她已经过世了,但我却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这样吧,我宫里正好还缺一个细心的女使,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同回王城去。”

      奚姚还沉浸在妹妹离世的悲伤中,听见余容这样说,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真的么?”

      “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奚姚没有立刻答应,她迟疑一瞬,侧过头看着楚毓,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楚毓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微微点一点头,说:“随你心意。”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回王城前一天晚上,奚姚换上了一身新裙子,是余容公主送她的礼物,她抚摸着柔软的云锦,面上浮现出迷茫又惊喜的神情。

      余容公主带着人住进了县里的客栈,奚姚留在家中陪伴妹妹最后一晚,楚毓同她一起。奚姚采来妹妹生前最爱的野花,放在她坟前,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告别的话,起身时眼眶通红,泪水无声落了下来。

      楚毓拍拍她的肩,半晌,又掏出一朵绒花来,塞进奚姚手里,“这个送给你,王城不比清鹤县,往后进了王宫,诸事小心。”

      奚姚捏着绒花,没有回应他的话,她像是想问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

      兄妹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静谧片刻,奚姚忽然道:“悦悦从前一直想要一朵绒花,但我没来得及买给她。”

      这话说完,奚悦坟前突然刮起一阵风,大风卷起泥沙迷了人眼,奚姚抬手一挡,紧接着,她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

      在奚悦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楚毓已经迅速拔出了双月剑,同时将奚姚护在身后,那股刺鼻气味越来越近,好似尸体风干腐败的味道。

      一声幽深狼啸打破黑夜的寂静,只见高悬的圆月被污浊赤色遮盖,一道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奚姚惊恐地抬头,看见那浑身长满长毛半人半妖的怪物落在奚悦坟头上。

      灰狼妖直立起身子,伸出猩红的长舌舔了舔唇角,“两个凤凰血,今日运气真好。”

      下一刻,狼妖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如疾风般袭来,楚毓自然看出这狼妖满身戾气,不好对付,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敌,他双手握剑,脚下一动往前掠出,横举的双月剑死死扛住狼妖挥来的利爪。

      这灰狼妖捕食凤凰血,力量强劲得可怕,年仅十七岁的楚毓勉强抗过三个回合已是十分吃力,一时不察,狼妖的爪子在他后背带出几条血痕,分开时,狼妖舔了舔爪尖的血迹,“好久没有见过血脉如此纯正的凤凰血了,不愧是能进岐和神殿的,薛必青没有看走眼。”

      话音落,狼妖再次攻来,他像是有意试探楚毓的深浅,次次出手都未尽全力,仿佛在玩弄猎物一般。没一会功夫,楚毓已挂了一身伤,招招不致命,却叫他形容狼狈,抓不到一丝反扑的机会。

      楚毓面色越来越冷,他身上的伤口在不停淌血,即便他眼下一时未落下风,撑不了多久,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力竭。楚毓踏入神殿时就知道或许早晚有一日会死于非命,可今日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若是败在狼妖受下,那奚姚也必死无疑。

      凤凰血灵脉难得,他们家就生了两个,楚毓天赋奇高被薛必青一眼相中,带回了神殿,学了一身保命本领,而奚姚虽也是天生的凤凰血灵脉,却天赋平平,未经历练,与普通人无异。

      “嘶啦”一声,狼妖的尖爪从楚毓胸口划过,带出几绺血肉,血花飞溅,楚毓飞身后撤,弹出三道离火逼退狼妖的动作。

      灰狼的皮肤被离火擦过,瞬间烧得皮开肉绽,可他还算从容,反观楚毓,倒是浑身染透了血,身上没几块干净地方。

      “小司祭,我们打个商量,你是神殿的人,我不杀你,只要你把那个女孩交给我,我们今夜就到此为止,如何?”

      楚毓张了张口想说话,先溢出一口血来,他杵剑立着,眼神比剑刃还要锋利,“你想带走她……除非先杀了我。”

      “你还真是不怕死……”狼妖冷笑一声,忽然仰天长啸,变幻出巨大的灰狼形态,月辉照在他的影子上,一眨眼,他化出三个和本体一模一样的分身来。

      只见四头灰狼从四个方位齐扑上来,楚毓已是力竭状态,一时辨不出真伪,本能抬手去挡,他一剑挥出,刺中离他最近的那一只狼影,然而这狠厉一剑却刺了个空,他砍中的是一道虚影。

      下一瞬,楚毓背后传来破风声,灰狼本体露出森森尖牙扑向他。

      “哥哥!”奚姚惶急地大喊一声,不顾一切拼命冲上来,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一把将楚毓推开。

      尖牙刺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楚毓失神地摸了摸溅到脸颊上的血迹,他睁大的眼瞳中倒映出狼妖一口咬断奚姚脖子的景象。

      奚姚如一具木偶般被狼妖重重甩了出去,她纤细的脖子被咬得血肉模糊,血喷溅而出,将她的新裙子染得鲜红一片。奚姚睁大了眼,颤抖着抬起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可血怎么也止不住。

      楚毓眼前阵阵发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口中蓦地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仿佛他才是被咬断喉咙的那个。

      “啊!!!”他双眼血红,哀嚎着,死死抓紧了剑柄。

      他要杀了这只狼妖,他要它偿命。

      楚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剑,满口的血,如厉鬼一般,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再次朝狼妖刺去。他再无保留,杀红了眼,一剑又一剑,他砍断灰狼的狼尾,仍旧不够,又是一剑,划破灰狼的脸,伤它一只眼,还是不够。他要剁下这灰狼的头颅。

      可惜他的修为到底差了一步,哪怕他用尽全力,不死不休,依旧没办法手刃了这狼妖,最后一剑,他没有刺中,让这妖侥幸逃了。

      楚毓眼中耳中都开始渗血,他耗力过剧,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他拖着剑,爬到奚姚身边,将她抱起,紧紧护在怀里。

      “姚姚……”楚毓叫她的名字,血泪顺着脸颊落下,“姚姚,你别怕。”

      奚姚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了,她反握住楚毓的手,张了张口,嗓子如破风箱般发出残破的声音:“哥哥……是不是你回来了……”

      楚毓哽咽不止,颤声应她:“是我……对不起,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奚姚睁着眼睛,喃喃道,“其实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认我和悦悦……”

      楚毓捧着她的脸,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姚姚,别怕姚姚……是哥哥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可奚姚已经没有力气再同他说话了,她微笑着,“哥哥,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能回来,我好开心。”

      “可是。”奚姚抓住他的袖子,“……我真的太疼了。”

      她的头颅靠在楚毓胸口,安安静静的,像小时候哥哥哄她入睡,她闭上眼睛,就再也不痛了。

      楚毓抱紧了她,痛苦不堪地蜷缩着身体,喉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他失去了一个妹妹,又失去了另一个妹妹。

      上天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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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 恩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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