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火而生》不量三思

17、好看

　　祝熹无是如此地希望着，眼前的列周就是过去的列周。
　　可记忆如此清晰，一览无遗昭示着两个人的毫无瓜葛。
　　此列周是彼列周吗？
　　一个孤苦伶仃，被老妇收养；一个知母知父，在父亲的照料里长大。
　　他们是一个人吗？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祝熹无做出了判断，可看着眼前的列周，在那摇摇欲坠里，逻辑的构建坍塌，尘土飞扬里只余下一句“我不知道”。
　　在某一个瞬间，祝熹无荒谬地认为着，这世界就是荒谬的。
　　它荒谬地安排他们相识，又荒谬地塞给他们不同的记忆。
　　列周……列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列周，不是吗？
　　可惜，理智的神经占据上风，祝熹无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愚弄列周。
　　“怎么会不知道呢？”列周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刚刚还说，我被收养……”
　　“周周，”祝熹无努力平静着，“对不起，是我，是我认错了人。”
　　刹那间，森林恢复死寂，一如他们昨日初来乍到那般，没有生命的痕迹。
　　列周垂下手，像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囚徒终于被判处死刑，反而安定了下来。
　　“为什么不是我？”他面无表情，前所未有的沉静，脚下移动，仿佛要和祝熹无融为一体。
　　“因为你记得，你比较过，所以你确信那不是我，对吗？”列周微微踮脚，勾住祝熹无的脖子。
　　他一动不动注视着那双仿佛要包容所有人的眼睛，那里面现在只有他。
　　“祝熹无，”他淡定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你的记忆是真的？”
　　列周不相信巧合，但除去不相信之外，这其间或许还隐含着一丝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出的“不愿意相信”。
　　他不愿意接受，在祝熹无的眼睛里，出现另一个列周。
　　“周周，”祝熹无适时抵住他的肩膀，轻声道，“我们太过于靠近了。”
　　这里没有旖旎的氛围，但过于贴近的呼吸难免会让本就有所渴求的心愈发不安分起来。
　　“不够。”因着他的这句话，列周手下愈发用力，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祝熹无的血肉，让他只认得自己。
　　“祝熹无，你看看我，”他自以为冷静，却不知道眼睛里已经带上哀求的颜色，“是我啊，只有我一个列周。”
　　“是罔石……唔——”
　　话音未尽，他被祝熹无猛地拉扯，天旋地转之间，满目红色。
　　那是让太阳也失去光彩的颜色。
　　列周看不见身后的情形，但凭借着眼前的景象，已经猜出一二。
　　“是……红色怪物吗？”他在祝熹无耳边呢喃。
　　可与吕丘凡描述的不一样，这红色怪物并非瞬间消失，而是笼罩着整片森林，格外骇人。
　　“或许是。”祝熹无给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回答。
　　片刻后他松开抱住列周的双手，看着不远处的生物神色莫名。
　　那生物是悄无声息出现的，在他和列周交谈的时间里，它就那样凭空出现。
　　祝熹无刚好对着，目睹了这一奇幻场面的发生，他神经紧绷，害怕这非人的生物给与他们致命一击。
　　可出乎意料地，那生物自从出现后就不再挪动半步，若不是那诡异的模样，祝熹无大概只会当它是本就生长在那里的普通一员。
　　列周好奇，在祝熹无有所松动的那一刻就情不自禁转身。
　　然后……
　　“我猜对了！”他忘却刚刚的悲伤，一下子兴奋起来，抬头看着祝熹无忍不住炫耀，“真的是树妖！”
　　“可是……”下一秒他又皱起眉头，思索不得后苦恼着放弃，泄气道，“我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树。”
　　那是一棵妖红的树，是列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树。
　　它就静静立在那里，遮天的光耀不来自于外界，而流淌于它本身。
　　它的枝干少而扭曲，呈现出怪异的色调。
　　乍看之下，整体和其他目击者的描述并没有太大区别，是红色的。
　　可是，那红色是活的，是流动着的。某些时刻它无比娴静，恰恰如同光华流转的绸缎，惊人而不吓人。可某些时刻，它又是肆虐喷薄的，如同烧天的大火势必要吞没一切，又如同滚烫的岩浆，所到之处不预备留下一个活口。
　　列周不自觉后退，刚好退到祝熹无的怀里。
　　祝熹无微微伸手，没有落下。
　　列周的注意力还是在那棵树上，只不过眼睛里的红色换成了满目苍翠。
　　怪物枝干稀少，树叶倒是也不多，稀稀疏疏挂着，像一个个绿色铃铛，随风摇曳，虽然没有声音，美妙的音乐却好似已经在耳边荡开。
　　列周看地入了神，不自觉想要和它沟通，他向前移动两步询问道：“你是什么树呀？”
　　微风吹拂，什么回应都没有。
　　列周疑惑，不明白树妖为什么不回答，他和其他妖怪或者神都是直接沟通的啊。
　　反思片刻，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树妖没有听见，于是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树妖朋友，你来自哪里呀？我叫列周，我是从有山有海的地方来的。”
　　他觉得异世的地名在这个世界可能没有用，索性换成了描述性的词。
　　鸟雀飞过，依然一无所应。
　　两次主动都遭到冷落，列周不由觉得委屈，靠近祝熹无跟他小声抱怨道：“这个小妖怪的脾气不好，我们不要理他了。”
　　祝熹无难得看到列周孩子气的一面，觉得稀奇且好玩，于是配合道：“好，那我们就不理它了。”
　　按理来说，发生这种怪异的事情，祝熹无的思想无论如何是要翻天覆地一番的，最不济也应该表现出适当的惊讶，以显示出对未知事物的尊重。
　　可或许是列周的行为太过于自然，以致于祝熹无也无法对此产生太多情绪，就好像那只是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天生就存在于那里，既不突兀也不令人惊奇。
　　与它相比，更令祝熹无诧异的反倒是列周。
　　“你想和它做朋友？”祝熹无看着那棵奇形怪状的树，安静、木讷，不明白列周为什么会主动和它打招呼。
　　列周并不是多么热情的性子，对于外界也从未流露出过强烈的好奇心，许多事情他只是看着它们发生，或许会疑惑，但从来不深究。
　　而此时，一向漠然的他却突然对着一棵树展现出交好的态度，这让祝熹无惊讶的同时，不由深思。
　　浓厚的失落散开，被它所压制的细节开始一点点漂浮到水面。
　　列周说，他就是列周，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列周。
　　列周问他，他怎么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真的。
　　列周还说，他没有这个世界的记忆。
　　记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心脏轰然跳动，祝熹无眼底波澜闪动，他停止思索，静静看着身前的人。
　　“我不想和他做朋友，”列周微微仰面注视着祝熹无，“我只是想知道他来自于哪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妖，对了，你见过吗？”
　　“没有，”祝熹无按下心中的涛浪，不动声色道，“你见过的妖怪里没有这样的树吗？”
　　列周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顺着回应道：“对啊，我见过柳树妖、榉木妖、迷毂妖……”
　　他列举了一长串，最后总结道：“可是都没有一种树和它相似。”
　　“周周，”祝熹无看着那张被红色掩映的白净脸庞，声音轻乎飘远，“迷毂……是什么？”
　　“是一种黑色的树呀，”好久没有人和他聊起这些事情，列周格外开心，不由地多说了几句，“可是我认识的迷毂妖都是白白的，有的脾气好有的脾气不好，不过他们都很善良，送了我好多花，佩戴着就不会迷路了……”
　　祝熹无看着眼前一无所觉，还滔滔不绝的小妖怪，最后一丝讶异也散去，只留下深深的无奈——这么坦诚，就不怕自己把他卖了吗……
　　“我母亲是桃、”说到兴奋处，列周就连家里的事情也情不自禁抖落，不过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声音骤然低下去，“桃、桃妖哦……”
　　话音散去，他手足无措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面对祝熹无。
　　局促之中，他不太有底气地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我、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主要是你没有问过我。”
　　他对祝融始终是怀有敬畏的，并不敢主动提起什么。
　　“周周，”祝熹无愈发无奈，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没有谁会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会是一个小妖怪的。”
　　“我不是小妖怪。”列周断然否定道。
　　他抱着额头，虽然祝熹无弹得不疼，但他莫名就是想摆出点样子。
　　祝熹无伸出手给他揉揉：“那你是什么？大妖怪吗？”
　　闻言，列周眼神闪躲，整个人没了活力，支支吾吾道：“我不是妖怪，是……嗯，就是那样的。”
　　祝熹无觉出他的异常，手下微顿，而后佯装若无其事道：“原来是小神仙吗，怪不得生得这般好看。”
　　列周脸色微红，他知道自己好看。
　　不过……
　　“我好看吗？”他压抑住开心反问道。
　　列周并不是多么喜欢甜言美语的人，但现在夸他的人可是祝熹无啊，他的大英雄！
　　祝熹无看着那双亮亮的眼睛，错愕过后情不自禁含笑，克制住捏他一把的冲动点头肯定道：“好看，比所有的人、神、鬼怪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