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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死 ...


  •   盛禾一百二十四年,隆冬,漫天飞雪。

      玄道归云宗晓云峰之主莫长泽于归墟境内画黄泉冥府大阵,致使万鬼飞蹿而出,以死魂之躯前赴后继覆灭了归墟境内封印用的冥界业火。

      彼时谁都不知道归墟境中还有封印,更不知道封印之下是什么,直到玄道宗列追着莫长泽到归墟境内,大批异族与死魂撕咬着杀出归墟境,喝人血,食人肉,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他们才知晓归云宗的一峰之主莫长泽丧心病狂要拉着世人一同魂归虚无。

      宗门世家摒弃偏见一致对抗,而令人讽刺的是,最终将这段乱世终结的是出始作俑者的唯一亲传弟子。

      宗门世家眼瞧着这亲传弟子站在众人之首,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更有愤愤不平不甘心之人。

      乱世安定之后,他们急需一个人来弥补消弭这场劫后余生的怒气与悲痛,种种因素相加,那个唯一的亲传弟子,便是该以死谢罪的合适人选。

      “你与莫长泽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毁坏归墟境封印放异族祸事,而你修炼邪术,非世道所容,如今便随你那师尊神魂俱灭吧!”

      轰隆!

      归墟境内电闪雷鸣自高空而落,击打在黑色山体上,附着的岩石崩裂掉落,滚落在一双双停驻观望的人的脚边。

      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一身黑色劲衣的青年仰躺在泥泞里,被人群所围困。

      青年暗淡无光的眸子环顾一圈,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他所看到的人脸都一模一样,都是同仇敌忾般的大快人心,在断断续续的闪电中晦暗不明,如同这归墟境的混沌不清。

      “杀了他,除魔卫道!”

      “杀邪道,正世途!”

      澎湃激昂的定罪一寸又一寸地戳进了他的心间,那些嘲讽之风也顺着戳出来空洞尽数灌入胸口,如千斤巨石一般将他原本大起大落起伏的胸口深深压了下去,又痛又委屈。

      所有人都对他刀剑相向,那些人,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有一面之缘的略熟之人,更有曾经与他站在同一处的同门师兄弟。

      他眉眼陡然呈现冰凉之色,眼底戾气一闪而过,嘶声反问道:“除魔卫道,到底除的是我还是你们的心魔!”

      霖山剑宗藏剑仙站在百人之首突兀地愤恨而起,居高临下喝道:“死到临头还在诡辩!归墟境封印是你师尊莫长泽毁的不是?练魂幡,驭万魂,扰死魂不得安息,是你不是?不是邪魔外道是什么?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什么!”

      “哈哈,上梁不正下梁歪,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高声质问起来,“你也知道毁封印的是莫长泽,他早将我逐出师门,如今他做的错事何以又算到我头上?当日若没有我以魂幡驭万魂,今日又有多少人能站在这讨伐我?再试问前辈,我到底是杀了谁,屠了哪位满门,还是我生来就该是为了你们去死才是正道?”

      到底是他错了吗?当初异族祸世,莫长泽毁坏封印画下黄泉大阵,群魔乱舞恶鬼当道的时候,他是不是不该来?

      他若不来,玄门百家便不会知道他与魂幡的存在,更不会处处被追杀围剿,无处可容身。

      “何必跟他多费口舌,莫长泽道貌岸然包藏祸心为祸苍生,教出来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藏剑仙忘了您的爱徒陆长阳了吗?忘了他如何被归云宗弟子蛊惑自毁道心万劫不复吗!我看不仅是这个邪道秦夙,归云宗也该从此除名!”

      “对,杀邪道荡邪宗!”

      “他是不是还有个血缘至亲?”

      杀邪道荡邪宗,血缘至亲,还有那陆长阳又是哪个英年早逝的倒霉蛋?

      连这素未谋面未曾听闻的血债也摁在他头上,何其讽刺?是不是在他有生之年的所有陈年血案都可以一并算在他头上就此了结?

      刺啦!又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电光映照着众人的面容显得黑白分明,可到底什么是黑白对错呢?

      是师父之过,前弟子代其受过,父债子还,终要被玄门百家追杀,至死方休;

      是大道三千,他走了一条另辟蹊径剑走偏锋的道,视为黑,不被接纳,理应要被宗门虐杀;

      是他出生那日,母亲气数已尽,被父亲称之为克母,害死了母亲,是他的错,为此在后来的岁月里该被父亲不待见,甚至怨恨上了他的出生。

      他本以为这场因莫长泽而起的异族之乱,只要他替他以死谢罪便能平众怒了,但现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这些人不仅仅是要他与莫长泽巢毁卵破,更是要殃及鱼池,但凡与他有过一丁点关系之人都要赶尽杀绝。

      “好啊!如此便是秦谋求之不得。归云宗挖丹之痛,四枚消魂钉之仇,正愁没地报,如今倒是劳烦诸位替我了却一桩心事,至于我那位血缘至亲。”他挣扎着支撑起自己上半身,指甲扣进泥泞里,一一看向这些隐藏在阴暗中看不清的面容的人,面上尽是癫狂与病态之深情,“也麻烦诸位送他与我团聚了,毕竟我也不舍得他一人苟活于世呢。”

      他曾经听人说过,生日既死时,今日,正是他二十岁生辰。

      若是儿时的今日,他应该是与父亲长跪在母亲的灵牌前忏悔与道歉,听父亲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现在他即将死在此地,这是不是也算圆了父亲的心愿了?

      众人哑口面面相觑,只当他是疯魔了,谁都反咬上一口,连自己的唯一至亲都不肯放过,当真是丧心病狂冷血无情。

      藏剑仙烦躁不已,不想再多费口舌,大弟子陆长阳的死始终是他心头的逆鳞,让他每每遇到归云宗之人就满腔怨恨,哪里还管得了真真假假对错何妨。

      他手中灵剑如苍岭游龙般飘逸而出,苍穹之上光点骤聚,万千仙剑如同箭羽朝秦夙而去。

      忽而,一道熟悉的呼喊声响起:“小师弟!莫峰主他从来。。。”

      从来?从来什么?

      剑光咫尺间,秦夙眼眸瞬间一片殷红,咬牙艰难地抬手,以指为笔鲜血为墨,潦潦画了个猩红阵法,阴邪气息霎时扩散,仙剑尽数砸在凌空而起的鲜红屏障上。

      他抬眼四处搜寻,急切又不可置信,那是已故师姐许绾的声音。

      那个一直以来唯一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女子啊,倘若她还在世,知道他被群攻围剿追杀,会不会来寻他,会不会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呢?

      他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望去,来来回回寻了几遍却没见得那个声音的主人。

      没有,是幻觉吗?还是师姐知道他今日要葬身于此来接他了。

      顿时,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被一层死气所包裹。

      是了,这世间,没有希望他活下去的人了,他放弃了。

      彼时,远处两只青鸟驮着火红的身影而来,娇俏的女声在天地间回响,“小师兄!”

      众人循声抬头,头顶之上两只青鸟嘶鸣而至,归云宗御兽峰姜瑶站在青鸟背上,眉眼冷冽,手拎长鞭睥睨众人。

      长鞭如闪电般疾驰而落,攀上秦夙的腰间,将他带出了被宗门百家包围的原地。

      “阿瑶师姐,传送阵!”端坐在另一只青鸟背上的小姑娘急切地指着前方提醒。

      姜瑶顺着手势看去,传送阵前已经站满了乌泱泱的人,俨然将三人的退路堵死。

      她眼眸微沉,手中长鞭猛然一缩,在他笔直坠落的瞬间,自己迎着乌泱泱的人群毫无惧色俯冲而去。

      另一边,身着如火一般骄灿衣裙的小姑娘接住下坠的黑衣青年,抱着他调转了方向,远离了传送阵前的厮杀。

      小姑娘感受着怀里人渐而衰落下去的生机,急切道:“小师兄,撑一撑,不要在这个地方放弃,我信你,你非邪道,莫峰主也不是为祸苍生的千古罪人。”

      他听着忽而大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嘲讽不已道:“你信他?哈哈哈,戚常乐,你御兽峰折了多少人在归墟境你不知道吗?你信他?信他死得早,没来得及灭你御兽峰?你还信我,你是瞎吗?看不到我身后那么多怨魂恶鬼,都馋得流口水了吗?”

      “我信!”戚常乐气急,大声喝道:“我信那个曾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的小师兄,我信那个在群魔乱舞恶鬼当道的乱世,背浮三十二尺高明烈幡收服十方幽魂的你。我信你,所以我也信莫峰主。其实你也信他的,若不然你又为何拼死回到这个他身死的地方?”

      面对戚常乐的轻微哽咽回怼,秦夙一时只有沉默以对,低垂的眼眸微微涣散,意识也在逐渐消沉溃散。

      昏暗之中他似乎见到了曾经清冷孤傲的人,那人居高临下垂眸盯着自己,无悲无喜,面容忽明忽暗。

      孩童时代,他以为平城会是他一辈子的家,可是父亲因为母亲死于他出生之时,从来不喜爱他,大多时候板着一张脸对他没有好言语。

      后来遇到莫长泽,他执拗地要留在归云宗拜师,以为从此莫长泽就是他此生虔诚追寻仰望,晓云峰会是他一辈子归宿。

      然而莫长泽总说他违背师命,曾亲手打断他的腿,更指责他修炼邪道不配留在晓云峰,将他逐出师门。

      宗门也以非世道所容为由毁掉他的丹田,扔下一万六千尺悬崖绝壁,磨灭了他心尖上的灼热扶光。

      如今他被玄门百家围剿追杀,他不知道该去何处,也不知道哪里还能停留。

      思来想去,也只有已经殒命的莫长泽即便再如何厌恶他,也不能再说出厌恶与拒绝的话,更不会赶他走。

      稍许,他辩驳道:“不,我只是没地方可去了。”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传来另一只青鸟的呼唤,急切而凄厉。

      他艰难地从戚常乐的怀中探出头,越过她看到各种灵光伴随着烟尘乍起,两翼锯齿狮被炼尸宗的走尸撕咬成碎屑,青鸟于半空之中被一箭破日所射下,双头蛟只剩下一头还在嘶吼着将姜瑶护在其中。

      他知道,姜瑶撑不久,而他也逃不出这被宗门百家布下天罗地网的归墟境。

      “戚常乐,将我从这扔下去后与你师姐离开吧,就说你被我蛊惑,你师姐姜瑶为了救你不得不听从我的命令,后来你趁我虚弱之际,将我扔在了黄泉大阵之中自生自灭。”

      “小师兄....”

      “戚常乐。”他打断了她的话,努力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精神力集中起来,温和一笑,“你此时将自己推向众矢之地,可想过戚无涯在归云宗该如何,又可想过归云宗以后在玄门百家如何立足。到此为止吧,够了,谢谢。”

      在被千门百家围攻之际还能对他伸以援手,信任他,已经够了。若不是她,或许他死都不得安生,会成为孤魂怨鬼吧。

      戚常乐如鲠在喉,张口欲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来时确实不曾想过这些。她一是受人之托,来保下他的命。二是真的没明白为什么他救了很多人,而这很多人却反过来要打要杀,这是什么道理。

      可他已然没有了要继续活下去的欲望,眼底一片阴郁的死灰,面上只有强撑出来的无所谓之态。

      “你有红豆糖包吗?”他瞧见看到戚常乐因为纠结而皱在一起的脸,心中的那份郁结忽而松懈了几分,他柔和了眉眼,轻声道:“戚师妹,来年你若还记得我,清明、冬至之时给我带一份红豆糖包吧,要很甜很甜的。”

      甜得能覆盖过至此以前的所有难过,不再觉得苦楚。

      他如此想着,挣开戚常乐,翻身跌落高空的刹那间,一道一瞬千里符迅速打入青鸟双翼,伴随着她的惊呼声响起,青鸟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再也看不见。

      衣角翩飞猎猎作响,身子砸在地面上的时候,五脏六腑似乎也一并碎了,疼得他不可遏制地又咳出一口血,拼着最后一口气,傀儡丝从指尖飞射而出,钉入三百尺外的地面,再借由傀儡丝的收缩将他整个身子带了过去。

      他艰难翻了个身,盯着身侧一堆被泥泞污浊的碎骨微微愣神。

      须臾,此前被抵挡的万千仙剑又如扶光一般照亮了整个归墟境疾速而来。

      剑光之外阴暗一片,有雨点先落下,滴在他的脸上。

      他喟叹一声,不知是因为这半年的奔波逃命终于要结束,还是因为身侧那堆碎骨,咧咧嘴竟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剑光之芒压过扶光之势,掩盖过了世间所有,好像他年少时在平城黑夜里所见的那一抹光芒,刻在他心尖上,无法磨灭。

      有个呼喊声从更远处传来,“小师弟!莫峰主他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他想要你活下去!”

      “轰!”闪电混合在剑光之中轰鸣一声,掩盖住了那急切的呼喊声,以至于他没有听完整那句话。

      从来?从来什么?

      那句被打散没听全的话,到底是什么?

      他心急如焚地在泥泞里挣扎,心底里蓦然有了不知名的希冀,努力想要爬起来去问问,莫长泽他到底从来什么啊!

      但只是片刻,倏尔又暗自嘲讽了一声,嗤笑起自己来,脑海中一闪而过曾经的零星片段。

      他从千机秘境中带着法器魂幡回到宗门的时候,莫长泽以邪魔外道之由将他逐他出师门时万般薄凉地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最厌恶你了。”

      他以婴孩之姿蜷缩在碎骨边上,过往种种犹如开了阀门的洪水一泻而出,走马观花般一一在脑海中闪现而过,呈现最多的竟还是莫长泽。

      仔细一想,他的这一切好似都是由莫长泽一手铸就,在前期替他做了出头鸟,后期受牵连为他的大错以死谢罪天下人。

      如果当初没有对莫长泽抱有太多期盼,没有将他视作信仰般的存在,没有唯命是从,甚至于没有拜师,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就不是这样的。

      随着铺天盖地的剑光落下他恶狠狠地呢喃:“我也最厌恶你了,道貌岸然伪君子,这一世我就死在你边上,我们互相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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