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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定   风   珠

      第二部椒房凰错

      一

      到达长安的时候,正是急景残年。
      那一日车行迟迟,摇摇晃晃。忽然缓慢下来,继而停止。我在那阴暗中阖眼瞌睡,陡然一阵震天鼓乐之声,顿惊醒这混沌。
      自从离了邺城,除了如厕我再不离车半步。不愿看一眼这条路,如何乡关千里,过了函谷。日日夜夜,它一直向西,向西。腊月的猛风酷雪翻搅天地,吞没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整整一城四万余户的鲜卑人。我在车中听那北风怒号,从燕赵到秦陇,原来风的声音并无分别。只是一路号泣,高低掀涌着伴我入秦,忘了日与夜。昏沉中,不知道离故国有多远。
      但此刻的鼓乐如春雷乍起,我像眠于土中的蛇虫般在惊悸中苏醒。车帘打起一线,白日的光刺痛我的眼睛。
      这样痛。隔着前面长长的车马队,我看到那座巍峨城门。它青灰,庞大,镇落于地仿佛千万载不能更移。
      长安到了。我心里轻轻地说。突然听到一片哭声,那是跟随在车马之后,步行而来的四万户鲜卑平民。这一路上,冻馁而死的不知道有多少。
      红发在北风中翻飞,丝丝遮蔽双眼。可是没有泪水。那是班驳错落的红丝阑,将眼中灰扑扑一望无涯的人群分割得破碎支离。这些人,经过这段艰辛的跋涉他们已面目皴裂,衣衫褴褛,携着在路上遗失得所剩无几的破烂什物背井离乡,千里,连根拔来此地。鲜卑妇人背负着的孩童嘹亮地哭号,遥遥破空而来刺入我耳中。
      天气太冷,泪水冻结在我心里。我转过头来。那座巍峨城池大门缓缓而开,城中又一阵喧闹的鼓乐陡地爆出来,仿佛胀得再忍不住它自身的亢奋。那是劈金擘石的秦地锣鼓,天生有着直贯九霄的张狂。秦都长安的官民以这样纵声纵情惊耳惊心的声音来迎接他们凯旋归来的君王。
      就连这震地的巨声仿佛都无法撼动长安城一分一厘。它的青灰砖墙,如此沉重而稳固地镇落于地,诉说着面无表情的冷淡与骄傲。
      队伍启动了。有人将我从车上拉下来,命我步行入城。皇兄他们都被拉来,排成一排,低头经过长安庄严的城门。我依然看不到姐姐,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是否因为她的缘故,苻坚竟免了所有故燕王公家女眷下车步行的命令。
      静静地望着那座城,秦地天高。苍白天空下我的红发舞动,映着它的青砖墙。
      我跟随在皇兄身后,在秦军士卒的监视下低首走过黑暗的城门洞。这世上你以为,真的会有什么铁打的江山。
      你相信吗。

      “长安官民恭迎吾皇还都。恭贺吾皇平定燕地,一战成功!愿大秦邀天之佑,国运永隆!”
      “愿皇上早日一统中原!”
      “贺喜皇上一战成功!”
      ……
      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长安天街上,夹道两侧漫目的人海。秦都上下倾城而出。乱纷纷的喊声杂着吹打。一战成功,一战成功,一战成功。
      一战成功……
      苻坚的龙辇不知在前方多远,人海里看不见那黄缎华盖的辉煌。但人群的欢呼颂赞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低着头,然后抬起头。
      ……怎么。长安的土地上,难道我就不敢落足吗?……
      我抬起脚,重重地踏在每一个步子上。粗糙的牛皮靴。他们给我穿了一身士卒军服,以代替离开邺城时我身上脏污撕扯得不成模样的衣衫。那衣衫上还有秦国兵士的汗气,又大又长,举手投足间,但觉周身刺促。恍惚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何处寂静的宫殿内偷试何人红裳……那样的笨拙与懊恼。
      呵,那样的笨拙与懊恼原是属于不知愁味的凤凰!如今它已太奢侈,如今,凤凰是失了翎羽,辗转在泥涂之中。我昂起下颏,力图镇定地望向天街两侧涌动着呼喊着的人海——吾皇平定燕地,一战成功!凌厉而孤单的表情,维持住一棱冷绝透明的冰,不被熔化。我的脸庞在秦兵冬衣累累堆堆的褶皱里,在阵阵上升于鼻端的陈旧汗气之中,锋利地挣扎出来。
      一道火光掠过面前,落地炸成出其不意的脆响。皇兄惊得踉跄了两步,有颗火星迸上他衣摆,燎烧开来。他惊喊出声,长街两侧的人群哄笑起来。
      “哈哈,这个就是燕国皇帝么?连炮仗也怕,真是窝囊!”
      “难怪我们打下燕国不费吹灰之力!”
      我连忙脱下外服将皇兄衣上的小火扑灭。手落处蓬蓬的尘土被拍打起来,和着爆竹燃烧的硝烟辛辣地钻入顶门去。有小孩子越发嬉笑着把炮仗一个接一个地投到我们中间来,劈啪四炸,彼此推拥躲闪着登时大乱。
      “陛下!鲜卑人既然降秦,便也是大秦的子民。陛下亲口许了不来折辱我等,为何竟容得如此戏侮!”我向着远处看不清的龙辇高声喊道。

      嘈杂中我的呼喊被淹没。故燕王公们无头苍蝇般纷纷推挤,长街两侧,秦人的嘲弄与嬉笑不绝于耳。炮仗仍在一个接一个地投来,金色火光炸开红纸屑,四溅如黯淡的血。
      这国破家亡,人离乡贱的时刻。那些被践踏的纸屑是慕容这个姓氏上抹不煞的耻辱。是祖宗心头的血痂,纵使长眠地下,那坚硬疼痛的、蒙尘的红。
      凄厉的孩童声音刺穿盛世锣鼓。我一声又一声地高喊,兵士们一边阻拦骚动的百姓,一边呵斥:
      “慕容冲,你已入秦,还如此嚣张?这般大呼小叫,惊了銮驾,你担当得起吗?”
      有个兵士想要制止我。绕到身后,伸手去捂我的嘴。一只潮湿的带点汗臭的粗手用力盖在口鼻之上,登时感觉无法呼吸。我挣扎,向后飞起一脚,落处柔软。那人痛哼一声,想是被踢中了腹部,但仍忍痛抓住我不放。那只汗湿的手,长年握戟的老茧摩擦在脸上,锉刀般的疼。我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哎——”
      他长嚎起来:“你给我松口!这孩子咬人——松口——松口!”
      众兵士一拥而上,喊声嘈杂,连锣鼓都听不到了。昏乱中感觉无数的手,从四面八方撕扯、按压、拖拽……仿佛被一群饿鬼争食。但我只是死死咬住了那块肉,舌尖被刺痛。被我咬住的人一声比一声高亢地怒吼。
      渐渐有腥咸的东西,顺着齿缝丝丝渗开。好象一场流不出来的泪。

      忽然间他们都不动了。除了那被咬的兵士还在号叫,这沸油似的喧吵刹那止息。
      “怎么回事?闹得连銮驾都惊动了!圣上命我来问,你们这里不好生走路,乱吵些什么?”
      “回禀将军,这……这白虏小子发疯了,在这里乱骂。我们想制止他,他就撒泼咬人!将军您看,他……他还不松口!”
      我抬起眼睛,齿间仍不放松分毫。得得的蹄声停在面前。骑马而来的,这八尺多高的戎装男子像尊神像,连□□那匹黑马的腿都分外的长。目光沿马腿一路上滑,盔甲下他的脸沉着,不辨喜怒。
      “慕容冲?”他微挑眉毛,注视着我。“那日刺王的便是你。怎么每次惹事都是你?你当真要跟大秦作对到底吗?”
      他顿了顿,突然厉声喝道:“你还不放开他?!有什么事你便说话,这等放刁耍赖,哼,到底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教人好笑!”
      “——是他们先来侮辱我们的!”我大声说道。一张口,那个兵士踉跄着摔倒在地,用力捂住手背。
      “是他们用炮仗丢我们,还嘲笑我们!陛下亲口说过待鲜卑人与秦人并无分别,一国之君,说话不算话,不知天下人笑话的会是谁!”
      那马上将军静静地垂目下视。我一手指着人群,仰面瞪住他。他的面容有些眼熟,似乎那日是在大殿上见过……记不清楚了。只是他的脸……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些异样……呵,是什么地方呢?
      我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抹去了唇上血迹。

      “我把此事禀报驾前,请圣上定夺。队伍暂时不要前进了,你们原地歇息。”他的声音如神情一般沉厚,威严端凝,不泛半点波澜。
      “在圣上有旨之前,谁也不准再打骂这个孩子和所有鲜卑人。违者军法从事!”
      话音才落,他拨转马头,黑马四蹄翻飞,扬尘而去。忽然我觉得很冷,四顾,所有军士都不说话了。他们围成个圈子,忿忿地瞪着我。长街两侧沸腾的人群仿佛也逐渐沉落,只剩得一片听不清内容的嘁嘁喳喳。
      一炷香后。有人乘马飞驰而来,却不是方才那个将军。
      “圣上有旨,鲜卑百姓既归顺大秦,便是大秦子民,与各族人等并无分别。有容人之雅量,方为兴旺昌盛之国。今日起,任何人不得戏侮鲜卑官民。朕心一视同仁,汝等日后要相互友爱扶持,方不负朕意。”
      他停顿片刻,续道:“圣上还有话对慕容冲说:圣上说,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禀报圣上,自会秉公处置。不准再踢人咬人,倘若慕容冲以后再有此等撒泼之举,圣上只好问问他到底是条小毛驴还是条小狗了!”
      肃静中,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刻我无心理会苻坚对我的嘲讪。
      因为我忽然想起方才那将军的面容令我感觉异样的地方。原来他的左目竟是有两颗瞳子的。
      两颗重光泛采的黑亮瞳仁,在他的眼睛里放出氐人特有的微微紫蓝的光芒。
      他姓吕,官封鹰扬将军。那日在大殿上,苻坚还曾说他此战有功,升为都亭侯。我记起来了。
      他叫吕光。就是当年,在苻坚还是东海王的时候,辅佐他夺位的那个吕婆楼的儿子。

      这个重瞳男子的出现令我在那一日对长街上的任何人与声音再无感觉。他这样庄重,一尊石刻般的严冷。与那喜欢大笑、痛骂、暴烈如火的苻坚全然不同,然而为何,他竟然在我心中遗下如此深刻的不安。
      我怕他。说不出原由。隐隐的提防与戒备如地下暗流,在我心底不为人知地回旋,水声轻扬,只有我一人听得到。
      那是黑暗的河流。一丝寒气,穿脾入肺。就像这个名叫吕光的高大男子,他漠无喜怒的面容,他周身紧裹的戎装,他□□的黑马,四条长腿宛如庙中的神柱。顺着它敬畏地仰望上去,黑色尽头是这尊不知道是神是魔的雕像。
      他目中的重叠瞳仁。
      它们似一双一模一样的身影。诡异地,分不出哪个是身,哪个是影。
      我承认我惧怕这个被别人称为鹰扬将军、都亭侯的人。我不怕苻坚,即使那日在大殿上挥刀伤了他的手臂,被军士拖出去杀头的时候。有什么大不了,最多不过是死罢了。我十二岁,但是死亡,难道我见得还少了?
      死很容易,不过是一瞬间。但是活着……啊,活着……活着,在这样漫漫无尽看不清去处为何的生命里。我的前方,我们的前方,有什么?
      死了,也就不用这么累了吧……一时间我的视线迷蒙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答应我你永远不可以忘记你是为恢复大燕江山而活的。
      姐姐的声音。那一日,仓皇弃国,道路流离。那一日在望得见追兵蹄下烟尘的时候,红衣艳绝的清河公主在我怀中,仰面,对我说出这句话。
      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眼泪落在她脸上。
      我不可以忘记。
      怎么能忘记啊……大燕的江山,姓氏的耻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着千里迁徙的百姓,在猛风雪中他们震动天地的哭声。我怎能忘记。
      如今姐姐在哪里?我看不到她。但我记得,我答应过她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的,姐姐。就算,单只为了那一天,你望着我的一双黑眼睛。
      这不是结局。你要我记住的这句话。可是结局,它到底在谁的手里?在谁的手心被紧紧捏着,要到哪一日,才会松开来给我们看到。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姐姐。结局是从来不会予以预知的东西。
      此刻我心中忽然这样凄惶。在城外遥望长安门,彼时在四万户平民的哭声中被激发的,那切齿的坚定与勇气忽而虚弱。它在,但是我怕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答应我……
      我拼命抓住姐姐的声音,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一脉飘摇的绳。怎么回事呢。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人诡异重瞳的一瞥。
      苻坚是大秦天王,我的灭国仇人。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个笑声豪迈、容易发火也容易原谅的三十六岁男子,他并不可怕。他所能给予我的,最多不过是死亡。可是我惧怕吕光,是否,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值得恐惧。或者最可怕的,不是任何能叫得出名目的事情。
      最可怕的东西永远是看不清的。也许我所恐惧的只是这看不清的本身。吕光。鹰扬将军。黑衣黑马的紫眸男人。
      他就是将我溺于其中的那口黑暗的井。无底,无涯,不知道通向何方。
      此刻我感觉赖以逃出生天的那根绳索,在手中宛如水蛇一般活起来了。它滑腻腻地游开去。

      倾城而出、迎接銮驾得胜还朝的长安官民之中,独独,缺了一个人。
      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冠军将军、宾都侯,食华阴五百户的重臣……慕容垂。
      长街之侧,经过那座巍峨府第。朱栏玉砌,粉墙高似青天。明晃晃的黑漆大门,分明新造未久,尚自散发着刺鼻的漆味。人说宾都侯归秦,天子亲自至郊外倒履相迎,后又广征民伕,为将军督造府邸。这样煌煌的巨宅,仅一年之间便得竣工,一应材料无不尽臻极美。固然是帝王家财雄势厚,发句话便是排山倒海之力,然这恩宠无极,触目惊心。
      君恩似海,知遇之隆,为人臣者,粉身难报。
      ……依稀仿佛,是谁的雄浑嗓音在耳边低沉回响。凤凰,你记住,从今天起,哥哥就不只是你的哥哥了。他便是你的君,而你,是他一生一世的臣子。君与臣就像天与地,天笼盖着地,地承托着天,你明白吗?……凤凰,就像你去世的父皇和我一样……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君王……
      紧闭的黑漆大门,映出幢幢人影。闪烁而游离,似不甘心的魂魄。我看到我自己,瘦削的身影在那苍白的阳光中被扭弯拉长,曲曲摇曳着像条水蛇……啊,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瞪目望着那座威风凛凛的大宅。
      迷离的人影中隐隐浮起一个两岁的孩童。那是谁,他双眸明亮,一头细软的红发。被那男子抱在膝上,咧着嘴巴只是嘻笑。我看到他一纵一纵,伸出小手去抓那男子满面虬结茂密的棕黄胡须。
      叔叔!叔叔!凤凰要玩你的胡子……你的胡子跟父皇的一样,好好玩……
      凤凰还记得父皇的样子吗?
      记得!哥哥说父皇睡觉了,要过好久才醒。叔叔,他怎么还不醒呢?我们去叫醒他好不好?凤凰想他了,你想他吗?
      清脆柔软的童音劈破虚空。那男子把红发的娃娃紧紧搂在怀里。方正威严的面庞淹没于虬髯之中。他的头颅在孩子肩上低俯下去,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面上。一头蓬松的黄发,似头雄狮。那孩子咯咯地笑着,两只小手揪住了他的大胡子。
      棕黄与艳红的发丝缕缕交缠。
      叔叔的胡子真好玩!叔叔,父皇是不是很懒呀?他怎么比凤凰还贪睡呢?……
      以后你要听哥哥的话……凤凰……你太小了,如今说了你也不懂……你的父皇,他还要睡很长很长的时间……你就把哥哥当成父皇好了!
      那叔叔也要听哥哥的话吗?
      那男子伸出骨节棱棱的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粉白的面颊。他对他笑,不怒自威的一张脸,绽开赤黄日色。对,叔叔也要听哥哥的话。我们是一家人,要和和气气,永远在一起。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仿佛雄狮与小猫儿的对视。低沉雄浑的嗓音,如此温柔地响起。
      凤凰,亲亲叔叔。
      ……他粗硬然而温暖的络腮胡。

      “呸!忘恩负义,投敌叛国的奸贼!连祖宗都不要了……慕容氏的耻辱啊!慕容垂——慕容垂你这恶贼,你别得意!善恶到头,你在这世里耀武扬威,我看你死了到那世里拿什么脸面见祖宗去!你拿什么脸见你皇兄去——可怜先帝去得早哇,我们都瞎了眼,枉把狼心狗肺当了赤胆忠心……祖宗八十多年的基业就托付在这个小人手里……慕容垂你滚出来!你也知道没脸见我们么?怕是你躲得过这一世,躲不过地底下祖宗的眼睛!慕容垂,祖宗看着你、你皇兄在地下看着你呢!看你最后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那个年老的王公嚎啕大哭,挣出了队伍直奔向将军府的大门去,一把衰朽残年的身子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把黑漆大门砸得砰砰直响,嘴里发疯般喷着吐沫,连连地朝门上啐去。
      “慕容垂!慕容垂你这不肖子孙,你不配做慕容家的人!你出来!缩头乌龟能做一辈子么?给我滚出来……”才刚平静下来的人群顿时又起骚动。几个兵士急忙上前,抓着老人的胳膊想把他拉开。然而他痛哭流涕,枯干双手赛似鹰爪般死死攥着门上叩环,年轻力壮的秦军竟然拖他不动。
      “祖宗睁着眼睛看你的下场呢!奸贼,卖主求荣的小人!有本事你出来杀了我……善恶到头哇!”
      老人痛哭的脸看去竟是如此狰狞。我直直地瞪着他,按辈分,他是我的叔公……七十多岁了,慕容氏的长者,平日里在朝堂上这样温文、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呵,怎么此刻看起来只是一头发疯的野兽……
      “我说你们自己才不要脸呢!还有脸骂别人,谁不知道宾都侯在你们燕国受的冤屈?”一旁有个秦人不忿,竟高声与他对骂起来,“哼!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指望别人像狗一样供你们使唤到底么?!天下也没这么便宜的事!要不是你们这帮混蛋逼得宾都侯在燕国待不下去了,他能到我们这里来吗!我说你们这些鲜卑人哪,既然到长安来了,最好放老实点儿,别打谅着这儿还是你们的邺城、由着你们耍横撒泼的!”
      ——“氐狗!我们慕容家教训自己的子孙,轮不到你在这里乱吠!”老人嘶嘶地喷着白沫,浊黄的眼珠缠满了血丝,直凸出来。苍老的声音异常难听,骂着骂着,又转成痛哭。“老天呀——祖上无德,这样的败类活活现世在人眼里呀!……”
      他哭得昏死过去。身子贴着大门滑倒在地,兵士们连忙一个抱头,一个抬腿,拖尸一般将他抬下去。
      “瞧瞧,不知道谁是疯狗,不分黑白地乱吠一通,叫得还真响!”
      街旁的秦人纷纷哄笑起来。

      “快走吧,还嫌这里不够乱么?再磨蹭下去,又带累我们受责怪了。”
      有人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回过头,一个兵士满脸的不耐烦:“快点走呀!你们家的人一个个就会惹事!有这会儿窝里反的,早干吗去了!快走!”
      我仰起头。那两扇始终紧闭的黑漆大门,任凭踢打,也无一丝回响。静悄悄叫人怀疑里面是否有人居住……啊,里面的人。不知道当他听到这痛骂,心里是何滋味?……
      崭新的黑漆大门上,几个刺目脚印。秽物余痕犹湿,那耻辱倒好似直啐在我脸上。不能说,不能想,提也不能提起。血液里莫可言明的羞耻……本是同根生。
      君恩似海,粉身难报。宾都侯,到底,此生此世粉身碎骨,你报的是谁的恩,谁的义,怕你自己,也不清楚……宾都侯,到底你能报得了谁的恩、谁的义?!
      天意无情,造化流转。人,只如蝼蚁。
      队伍行远了。回头再望一眼那紧闭的黑漆大门,寂静无声像谁的茫昧无明的心,映着苍白人影,来来去去,这人间的心事总不能懂。
      腊月的寒风刺透我身上秦人衣衫。双手拢住凌乱红发,是怨毒蛇影,飞舞在那漆黑的镜中。不过是片时迷梦,哪里有雄壮的男子,嘻笑的孩童,抱于膝上,骨肉相搂。
      都是些鬼。扭曲游动的影子,禁不起淡薄日光。是早已死了的鬼,来不及投胎。哪里有体温相偎的叔侄。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谎言。
      密密麻麻的人群映在漆黑镜中啊,你看那些仓皇的鬼魂,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哪里有大燕皇帝,哪里有王公贵胄,哪里有慕容氏治下子民,邺城的家家户户。
      哪里有吴王。哪里,有凤凰。
      我闭上眼睛。
      他们都死了。都是些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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