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星野》慕沉酒

13、苦水

　　次日清晨，星野蹦蹦跳跳下楼时，言蹊和元参已然坐在楼下。

　　那人今日身着白衣，腰间系碧色玉带，没带帏帽，头发用白玉冠束起，端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着一碗白粥。元参坐在他的身旁，着蓝色长袍，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言蹊抬起头看向她，映着身后从门口照射进来的晨光，让星野莫名联想到故乡日照金山奇景。

　　星野突然摸了摸头发，已经两日没洗了，今早更是匆忙绾起，没怎么整理，也不知道此时看起来是不是很邋遢。她走到言蹊旁的空位坐下，笑嘻嘻开口：“昨夜睡得可好？”

　　言蹊放下手中的勺子，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渍，温和回答：“还好。你呢？”

　　星野笑起来：“我每天都睡得很好！”

　　元参打趣：“没心没肺的人，睡得都好。”

　　星野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的包子，塞进嘴里，三两口便吃了一个，含糊解释：“昨夜就没吃，饿死我了。你们事情处理好了？”

　　言蹊颔首：“算是吧。只是晚些时候要离开一趟，约莫两三日后才能回来。”

　　星野一愣：“很棘手？”

　　“不，只是需要我亲自过去一趟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星野垂下眼睫，不再多问。她另抓起一个包子，用油纸包好，塞进袖袋，起身时略有些仓促：“我吃好了，先走啦！”

　　“可是要去寻黄安的故友？”

　　星野停住步伐：“是，昨夜我去镇东转了转，看到一户人家与周围很不相同，十有八九就是收了黄安钱的郑家。我今儿去探探，兴许能有所收获。”

　　言蹊站起身：“时间还早，我随你同去。”

　　……

　　客栈和打水的药铺距离不远，三人出客栈时，星野向那边望了一眼，药铺还没开门，密密麻麻的人将药铺门口围的水泄不通，许多人席地而坐，神情委顿困倦，似失了魂。

　　星野看得有些难受，索性转身不再看，指着另一个方向：“昨夜我在镇东找到一口没干的水井，与郑家不远，我们顺路先去那边看看吧。”

　　星野回忆着昨晚的路，带着二人来到昨夜打水的水井处，元参动手，重新取水。

　　有路过的居民闻声赶来，慌忙阻止：“这儿的水喝不了，苦得很。你们是外地人吧？你们要喝水的话，要去西边的药铺排队买水。”

　　星野拍拍腰间的水袋，笑嘻嘻道：“大爷你别怕，我昨儿就喝过了，这水虽然有点苦，但是没毒，能喝，我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嘛。”

　　那居民见劝不动他们，叹了口气，摆摆手，提着空水桶离开。

　　说话的功夫，元参打好水，舀了一瓢尝了一口，皱紧眉头：“确实苦，没法喝。”

　　星野不信：“我昨晚才尝过，是有点苦，但不至于喝不下去。”她抢过元参手中的瓢，用手指沾了下尝了尝，苦得五官拧在了一起，声音中满是不敢置信，“就一晚上，怎么能苦了这么多？难道这井水白天苦晚上不苦？”

　　星野将瓢里的水泼到一旁的枯树下，解开腰间的水袋，将水倒入瓢中，递给元参：“你尝尝，这是我昨晚在这口井打的水。”

　　元参将信将疑，接过水瓢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真的不似刚刚那般难以入口。”

　　言蹊俯下身子仔细观察搁置在一旁的水桶，不时摸摸碰碰，用指尖拨动桶中的水，放到鼻尖下分辨味道，一举一动甚是优雅，极为赏心悦目。

　　星野看着他，有些自惭形秽，悄悄将手上的水渍在裙摆上蹭干：“那个，我感觉里面有草药的味道，但我不通医术，你能认出来吗？”

　　“是天尘草。”言蹊温和开口，“无色无毒，味苦，清热败火，常见于北山一带，中原倒是少见。”

　　星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味道她有些熟悉。

　　元参：“所以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在井水里加了天尘草的汁液，让人不能喝这井里的水？”

　　言蹊摇头：“应该是涂在这桶的内壁。”

　　星野拍手称赞：“好计谋，井水连着地下河，无法下毒，将天尘草的汁液涂抹在木桶上就方便多了，只需要定期来补一些，便不会被人发现。”

　　元参不解：“谁会这么做？”

　　“谁获益大就是谁做的。”星野指着源源不断提桶向镇子西侧走的居民说道，“镇中现在就那么一口井能喝，偏偏天气渐热，人根本离不开水，无论他们开价多少，都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元参反驳：“我昨日去药铺问过，他们要价并不高，一桶水只要三文钱。”

　　“可这本来就是不应该收钱的东西，你不能因为他们只收很低的价格，就认为这是合理的。”星野一本正经地纠正，随即眯了眯眼睛，赞叹道，“真是个只谋财，不害命的奸商，不把人们往死里逼，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其实镇子里也有喝不起水的人家，只能忍着喝这苦得发涩的水，或者去百里外的河流挑水……已经有不少人家因为喝不上水生了病，也是令人唏嘘。”

　　“好计策，生病了还要花钱去药铺买药，怎么都是赚。”

　　元参将水桶扔回井里，转头问言蹊：“师父，下一步该怎么做？”

　　言蹊看向星野：“你昨日说未来一个月没有雨？”

　　星野一愣，不自觉地点头：“是，我昨天看过，最早一场雨要两个月后，只是——”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这里的井水撑不了那么久了，最多十日，药铺的那口井也会干涸。”

　　空气陷入了沉默，元参看着表情万年不变、眉眼间永远清澈如初春融化雪水的师父，再看着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星野，只见她默默从袖袋里摸出三枚铜板，刚准备扔，被言蹊按住手腕。

　　“吉。”言蹊声音温和。

　　星野看着二人的动作，笑道：“我现在都怀疑你是不是江湖骗子了。”

　　元参恼怒：“你说什么呢！”

　　星野耸耸肩，玩弄着手上的水袋：“我知道你师父很厉害，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开个玩笑罢了。我只是觉得古陵镇现在的情况，和‘吉’沾不上半点关系。”

　　“师父算卦从未失手！你不要胡说！”

　　星野也不去争辩，扯了扯唇角，做了个鬼脸，又问道：“既然你说吉，何解？这里旱情严重，上百户人家等着喝水，你可别卖关子。”

　　言蹊不再说话，如入定了一般。

　　又是这样，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表情。星野气不打一处来，不想和他废话，只觉再多看他一眼都会生气。她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言，转身往郑家的方向离去。

　　昨夜紧闭的院门此时刚巧打开，有一年轻妇人正提着水桶准备出门，看到星野三人，有些茫然：“你们找谁？”

　　星野拱拱手，脸上已看不出刚才的气闷，挂上了甜甜的笑容：“我们是择安城黄府中人，奉我家老爷的命，来寻故友。”

　　妇人脸上有些迟疑：“黄老爷？前不久不是刚来过吗？”

　　“阿云，是谁啊？”院中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拄着双拐向门口走来。他没有左脚，左腿裤管空空荡荡，正是星野要寻的人。

　　“是郑哥吗？我们是黄府中人，来此找你，是为了丹药之事。”

　　郑松盯着三人看了几瞬，对一旁的妇人说：“都是我不好，腿脚不便，还要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每日去镇西打水。”

　　阿云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这么见怪做什么。既是朋友来，你便好好招待。时候不早，我要抓紧出门了，不然怕是要耽搁大半日。”说完，她提起手中的水桶，笑道，“你们快进去吧。”

　　阿云的身影消失在巷子中后，郑松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沉默地引三人进门：“我腿脚不便，便不招待了，几位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星野：“我们是黄府……”

　　郑松摆了摆手，打断了星野的话：“不用那这些话来糊弄我，我与黄安有约定，每年他只会派人来一次，此外互不打扰。半个月前他刚派人来过，又怎么会再派你们来？你们怕是为了丹药而来吧？”

　　星野想要转头看看言蹊的表情，心中却突然一惊，意识到她对言蹊这个认识没几天的人，竟然莫名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依赖。

　　这个习惯很不好，她要尽快戒掉。言蹊有他自己的事，跟她来到古陵只是为了看热闹；而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这条路上没有同伴，必须自力更生。

　　星野垂下头，决定实话实说：“黄安一家不久前死于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郑松点头，毫不意外：“从他有长生不老药的事走漏风声后，我便知道有这一日。只可惜我这一条腿，到头来只换了两年的银钱，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星野想了一下，道：“我问你一个问题，若你能给我想要的答案，我会给你一笔钱，虽不能保你大富大贵，但够你全家过个十年半载。”

　　郑松的眼神并没有因为星野的话起太大的波澜。他这一生，做了不少阴狠之事。见得多了，便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这笔银子绝对没有那么好赚。

　　“你若想知道我这里有没有长生不老药的话，我这没有。那次下墓，只得了那一瓶药，被黄安拿走。”

　　元参奇怪：“为何你不要？”

　　郑松冷笑道：“先不论我抢不抢得过黄安那厮。我根本不信这个。若有长生不老，我们这种以掘人坟墓，盗人陪葬为生的人，岂不是都饿死了？况且，那药是那么好拿的吗？这世间什么东西，只要和长生有关，便有万人哄抢，我就算拿了，也守不住啊。”

　　星野在心中暗攒，倒是个通透的盗墓贼。她继续说：“那日下地者，只有你们二人？”

　　“一行四人，还有两个是黄安的手下，只不过都折在墓中，只有我二人活着出来，我为此交代了一条腿。”

　　“那你们拿这药时，可看到附近有没有此药的配方？”

　　郑松笑道：“绕了半天，还是为了这个药。”他思索片刻，摇摇头，“进主墓室时，郑安的两个手下已经死了，我们误触了机关，我受了重伤。我那时哪还有心思四周查看？药是黄安找到的，如果有配方的话，以他的性子，定会带走吧。所以，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我的钱可没这么好赚。”星野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明了，“我想要你带我再下一次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