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夏天》小楼一刀

21、第 21 章

　　团年饭还在继续。

　　大妈又回到桌边，转了一圈，去厨房里把电饭煲内胆拎出来，问在座的人要不要添饭，还多问了林梢一句，让她别客气，多吃点。

　　小明哥哥也重新坐回座位，在拿筷子之前，他又回厨房重新洗了一遍手，坐下来喝了杯酒，也招呼林梢吃饭。

　　林梢已经丧失了所有食欲，她问：“爷爷吃什么？”

　　桌上一静，大爸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他吩咐自己儿子，捡几个饺子给他吃吧，其他的汤汤水水吃了又要拉，真麻烦哟。

　　另一边，大妈从鸡汤里捞出鸡腿，放在小明哥哥的碗里，又对着郑鸿假笑，“你们到了省城，估计看不起我们家的这点菜。”

　　小明哥哥从厨房里拿出一个斑驳的搪瓷碗，里面装着几个粘连在一起的速冻饺子，大妈拿汤勺往里面舀了一勺鸡汤，敲了敲碗沿，“行了，去吧。”

　　大爸大妈彼此一望，都露出那种无奈忍耐的神情，仿佛照顾一个病人耗费了他们巨大的慈悲心。

　　林梢已经不记得这顿饭最终是怎么结束的，但那种虚伪冰冷，令人作呕的氛围，她在后来的每个除夕都会想起。

　　回到外婆家，氛围稍微好了一点，这里毕竟还有一个共同的大家长——外婆，有她在这里，即使舅舅舅妈对于林梢一家过来过年颇有微词，至少保持了表面的礼貌。

　　时间改变了很多，明明去年林梢还一心盼望着回老家过年，此刻这种心情已经完全冷却。

　　她越来越能清晰分辨别人的心口不一、虚情假意，她有时候宁愿自己看不懂他们的神情。

　　这天晚上，林梢和妈妈、外婆睡在同一张床，这个房间背阴，被子摸上去带着潮气，但三个人挤在一起，总算是暖和了一点。

　　过年期间也是农家最闲的时段之一，大家整天串亲戚，互相请客吃饭，时不时再去牌桌上搓一圈，聚在一起，都是懒懒散散，随便打发时间。

　　有些人喜欢打牌，有些人喜欢聊天，搬几张长凳子摆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说别人家的闲话。

　　林梢常常从他们面前经过，不停留，也不在意。

　　但是，某一天，她正要跨过门槛，却听见前面院子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名字，声音来自幺外公，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却是林昭华。

　　林梢心里一个闪念，幺外公也认识我爷爷吗？

　　爷爷从前在外地读书，毕业后在县城百货公司里上班，林梢不知道他和妈妈这边的亲戚会有什么联系。幺外公应该是外公的某个兄弟，至于是亲的还是表的，林梢就不清楚了。

　　脑子里还没想到更多的东西，就听见幺外公高声说了一句，“依我看，林昭华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最迟明年，看那样子就知道快死了，没几天活头喽——”

　　那尾音拉得很长，声音里钻出一个勾子，猛地扎在林梢脑子里。

　　外面围着的人有的附和有的反驳，嗡嗡的一片，林梢没去听，一把怒火把她烧得神志不清，她想愤怒大喊，冲出去对他说，我爷爷才不会死！你才该死，你现在就死，马上就死！

　　但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外公下葬那一天，是幺外公抬着棺材走在最前面，把棺材放进了墓里。

　　林梢在门槛后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走。

　　这间院子里全是自建房，很多年没有翻新过，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片一瓦，只是，从前的温馨回忆烟消云散，林梢此时发现，这里是一个魔窟，好恐怖。

　　林梢感觉自己体内有一把火在炙烤，青春期的懵懂苦闷在心里冲撞，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觉得煎熬。

　　*

　　回到省城，原本合租的一户人家不续租了，郑鸿和身边的朋友一合计，动了买房的念头，现在房价越来越高，五六千一平的价格，真是下不去手。

　　但省城的朋友又说，房价以后还会涨，何况你要是买了房，还可以把女儿的户口迁过来，以后升学也方便。

　　郑鸿的新店铺生意不错，又回到了在宝枢镇的那种顾客盈门的状态，她果然还是更适合做这类回头客很多的生意，郑鸿在家庭里冷面无情，在外却是热情爽朗，深受顾客喜爱与信任。

　　九月份的时候，一个新楼盘开盘，郑鸿和林俊峰去看房子，林梢一觉醒来，家里又没人了，她去学校对面的小店打公共电话，这才知道父母的买房计划。

　　林梢心里没有波澜，买不买房，搬不搬新家都无所谓，她升入初三，学习也很忙，和父母的相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们对她的在意还比不上同住一间卧室的陌生小姐姐。

　　陌生小姐姐晚上下班回家，看见林梢在台灯下做作业，会在楼下打包一碗元宵给她吃。父母从来不会管她一日三餐吃什么，每周给了一百块就万事大吉，就连这一百块也是要林梢伸手要才会给。

　　某一次，林梢听见妈妈向她的姐妹抱怨，说孩子越来越不听话，脾气大，性格犟，整天闷着，古古怪怪的，成绩好？成绩好有什么用？书读的越多越不懂事。

　　那个阿姨在电话里说，青春期嘛，都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对她关心太少了啊？

　　林梢啪嗒关上门锁，不想再听，她从前总希望从妈妈那里得到一点关怀，但现在，她有点嫌弃这种姿态，太狼狈太可怜，她不想要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姚馨低头坐在座位上，闷闷不乐，她的成绩从前是中游，升入初三后，加了一门化学，她上课总是走神，跟不上进度，成绩一滑再滑。

　　林梢的成绩也下滑了一点，但依旧是班上的第一名。她拿着这样一张成绩单去安慰考砸的同桌，难免有点做作嫌疑，她也就不说什么多余的话，陪在姚馨身边坐下。

　　好在姚馨没有多心，她很感激地看了林梢一眼，过了一会儿，看到教室里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们两个，姚馨问：“你也不想回家吗？”

　　期末考试的试卷要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所以姚馨不想回家。

　　林梢觉得这句话很妙，忍不住笑了，是的，她也不想回家，但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其他班的教室都走空了，天黑了下来，很阴沉，再待下去恐怕学校大门也要锁了，林梢和姚馨推着车离开学校，离开校门也没有骑上去，在街边慢吞吞地走，拖延时间。

　　又是一个沉郁的冬天，这座城市绿化做得很好，风一吹，落叶哗哗地掉。

　　林梢现在有点恐惧“冬天”这个字眼，她害怕幺外公说的是真的，老人总是熬不过冬天，害怕爷爷真的会死。

　　天气一冷，她整天晚上都做噩梦，但还好，这个冬天爷爷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