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夏天》小楼一刀

2、第 2 章

　　宝枢镇一共只有两条大街，一条新街，一条老街，林梢的家恰好就在这新旧两条街的中间。

　　那是镇上的第一栋商品房，千禧年建成，那时候林梢刚好两岁，父母带着她搬进新家。

　　一楼是临街的商铺，二楼往上是住宅，林梢的家就在二楼。小城镇的房子不值钱，三室一厅，九十多个平方米，总价两万出头。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林梢使劲跺脚，跺得脚都麻了，也没见天花板亮起来。

　　反倒是二楼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温厚年迈的声音传来，“是悄悄吗，悄悄回来啦？”

　　“爷爷！”林梢飞快跑上去，穿过狭窄的楼道，转个弯，看见了蓝色的防盗门，玄关处明亮的白炽灯管，她转着圈冲进房门，啊，回家真好啊。

　　明明是夏天，六月中下旬，大家都穿短袖，爷爷却怕冷，穿着衬衫和毛衣开衫，纽扣扣得很紧，勒出一个圆肚皮。

　　爷爷今年七十岁，原本高高大大的身架佝偻了一点，站在灯下，影子依稀还是年轻饱满的。

　　林梢在小凳子上坐下，一边换鞋一边问：“爷爷，你今天一个人在家，害不害怕？”

　　爷爷呵呵笑起来，“爷爷又不怕黑。”

　　郑鸿紧跟着推门进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一下，解释道：“爸，今天悄悄放学太晚，我们走得急，忘了提前和你说。”

　　林昭华摆摆手，说：“悄悄写了纸条，我看到了。”

　　郑鸿转眼一看，门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张黄绿色的纸片，边缘模糊，一看就是临时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上面是整齐的几个大字，“爷爷，我们回外婆家了”——林梢担心爷爷眼睛看不清，特意把字写得很大，还拿水彩笔描了边。

　　从前，不知道是哪一年，林梢听见爷爷在别人面前夸自己，说这个小孩子最细心最体贴，每次出门都会仔细告诉大人，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家，绝不让大人多担心。

　　林梢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夸奖的，这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的事吗？

　　但无论如何，得到夸奖是很开心的，尤其是这样直白明确的夸奖。

　　在林梢的家里，妈妈爸爸时时刻刻对她强调做人要谦逊、要虚心、要低调，从来不会多夸她一句，而爷爷恰好相反，从来不吝惜对她的夸奖。

　　总之，林梢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很快乐，和妈妈商量，“今天是星期五，我可以再看十分钟电视吗？”

　　妈妈看一眼时间，摇头，“九点了，回你自己房间，准备睡觉。”

　　林梢学着爷爷把双手背在身后，深沉地叹气，“唉，世间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

　　爷爷被逗得哈哈笑了两声，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伸手刮林梢的鼻梁，说：“悄悄怎么懂得这么多的大道理。”

　　家里一共三间卧室，爸爸妈妈住在最右边的一间，爷爷住在最左边的一间，林梢住在中间。

　　林梢回房间之前，听见妈妈正在给爸爸打电话，说的是，“收不到钱就算了，你哪有时间跟他们耗，大不了就当三个月白干，最近生意忙，你赶紧回来看铺子。”

　　妈妈的工作是做生意，爸爸的工作是部分时间做生意，部分时间跑工程，什么是跑工程？林梢不太懂。

　　不过，那都不重要，她扒在门边，向妈妈确认，“爸爸过几天才会回来对吗？”

　　妈妈“嗯”了一声，林梢也“嗯”一声，深沉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关门反锁，她模仿电视剧里反派的声音，桀桀桀笑了起来。

　　爸爸不在家，意味着没人限制她看课外书，她藏在衣柜里的故事书终于能重见天日。

　　她趴在床上，翻看手里的一本旧书，书页泛黄，封面有点破损，写着一列草字。

　　“书剑恩仇录。”林梢念出书名，她快速翻过目录，开始看正文第一页。

　　没想到，第一页就把她震慑住了，密密麻麻好多字，其中好几个词她都不认识。好复杂，好难读，她有点后悔了，这本书是她和同学借来的，耗费了好一番功夫，早知道应该换一本别的。

　　林梢硬着头皮往下看，她不想浪费这么宝贵且稀少的阅读时间，只是，越努力越犯困，她第一页也没能看完，一头栽倒，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林梢被闹钟吵醒。今天是周六，本来不需要起这么早的，但她昨晚忘记关掉闹钟的开关。

　　天亮了，窗帘外一片白光，林梢在床上打滚，停下来时安静看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听见爷爷在外面敲门，爷爷说：“悄悄，睡醒了吗？”

　　“我没有醒哦。”林梢说道。

　　爷爷在门外笑了，“别忘了十点前要去学校领奖。”

　　对哦，林梢翻身起来，拉开房门的插销，关心的却是，“爷爷，今天早上吃什么？”

　　爷爷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睛，说：“我们今天出去吃。”

　　林梢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人，又踩着凳子从一楼窗口往外看，家里的店铺也没有亮灯，种种迹象表明，妈妈今天一定是去县城进货了。

　　她欢呼道：“太好啦！”

　　林梢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挑食的人，但她确实不爱吃家里的饭菜，每次吃饭，她都愁眉苦脸，吃一口停三分钟。

　　林梢被父母严令禁止看“课外书”，“课外书”的范围很大，简单来说，就是一切与学习考试无关的书籍。

　　作文书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内，于是，林梢看了数不尽的作文书。

　　此时，林梢想起来，许多范例作文里都有这么一句话，“妈妈做的饭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我记忆中最怀念的味道。”

　　她努力思考，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味道。

　　林梢家里一般是爸爸做饭，如果爸爸不在家，那就变成了妈妈做饭。但无论是爸爸做饭，还是妈妈做饭，结果都差不多，都是同样的难吃。

　　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林梢认真地在作文里写：老街的牛肉米粉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我记忆中最怀念的味道。

　　林梢跟着爷爷出门时，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正好是早晨九点整。

　　林梢牵着爷爷的手，很方便就能看见爷爷手腕上的表盘，爷爷戴着一块刚表，碰上去冰冰凉凉。

　　“爷爷，你的手表坏了。”林梢晃了晃爷爷的手，指着表盘，“分针一直没有动。”

　　“噢，是吗，”林昭华取下手表看了看，“没有坏，是爷爷忘了给它上发条。”

　　他拧了拧表盘旁的旋钮，再递给林梢看，“看，修好了。”

　　米线店开在老街，走五分钟就到了。距离很近，平时却很少有机会吃到。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林梢总喜欢睡懒觉，为了上学不迟到，只能压缩自己吃早饭的时间。

　　对她来说，能在店里坐下来，慢悠悠地吃一碗牛肉米粉当早餐，是非常幸福的事。

　　吃完米线，爷爷要回去把店铺门打开，做小生意的，有客没客都要有人守在店面上，一天都不能关门。

　　爷孙俩分开，林梢一个人走去学校。

　　从二年级起，林梢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甚至连新学期开学报道的第一天，都是她自己小心翼翼攥着一把钱去缴费，自己当自己的家长。

　　父母都很忙，没有更多的时间放在她身上。

　　时间还早，街上人很少，临街的商铺陆陆续续开门，林梢一路走来，听见许多卷帘门开合的声音。

　　宝枢镇是附近几个乡的汇合点，每逢3号、7号赶大集，农民们挑着扁担、背着背篓来做买卖，农副产品几乎铺了半条街。而不赶集的日子里，街道总有些冷清。

　　林梢很快到了学校，她按照之前得到的通知，敲响教务处办公室的门。

　　门是虚掩着，从里面拉开，露出好几张陌生的脸，把她吓了一跳。

　　陌生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长相，更在于他们的衣着、气质，他们从头到脚都是簇新的，神采奕奕，站在这陈旧的办公室里，太格格不入。

　　好在里面还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宝枢镇中心小学的副校长，同时也是班上思想品德课的老师，邹老师。

　　邹老师朝她招手，“林梢同学，恭喜你呀，拿到了知识竞赛的一等奖。”

　　林梢一头雾水，第一反应是老师弄错了，她说：“老师，我没有参加知识竞赛啊。”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笑了，邹老师心情很好，耐心道：“那是学校瞒着你们，上上周，老师给你们做的随堂测验，整整八页的试题，你忘了吗？”

　　林梢当然记得，当时她还纳闷，卷面上怎么全是一些奇怪的问题。

　　邹老师又是忍不住笑，“本来只打算让高年级的学生参加竞赛，是你们班上的刘老师说，一定要给你这个机会，所以啊，干脆让整个三年级也参加。”

　　林梢也跟着笑了，她说：“谢谢老师。”

　　邹老师点点头，有些感慨，“你是我们整个学校里，唯一一个获奖的学生。”

　　说话间，那几个陌生的人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架起摄像机，搬来一把椅子，对邹老师说：“麻烦校长坐这里，咱们拍张合照，同学，你站在校长旁边。”

　　林梢站过去，几个人在摄像机后面嘀咕一阵，又有一个女老师对林梢招手，“来，先过来一下。”

　　女老师理了理林梢的头发，“你的头发谁给你扎的呀？妈妈吗？”

　　“妈妈不在家，是爷爷给我扎的。”林梢瞥见一旁的镜子，她梳着最简单的低马尾，黑色橡皮筋，头顶乱蓬蓬的。

　　老师们对视一眼，有人递来一把塑料梳子，女老师重新给她梳好头发，又扎了两条辫子。

　　有个记者提醒道：“诶，再拿条红领巾给她系上。”

　　咔嚓一声，林梢的眼睛被闪光灯一刺，飞快眨了眨眼睛。

　　照片拍好，老师们和记者们在一起闲谈，林梢这才翻开自己的获奖证书细看，上面写着：“迎奥运、树新风”中小学生知识竞赛。

　　“迎奥运？”林梢觉得很奇怪，“奥运会还有那么远，还有两年！”

　　刚才帮她梳头的女老师看过来，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远，两年时间，飞快就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