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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宴曲 ...

  •   永兴十九年。

      已是接近深秋的时节,寒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街上冷清,卖馄饨的小贩收摊早,推着破破烂烂的木板车经过豫王府时,隔着老远被侍卫连人带车一脚踹翻在地。

      “没眼色的东西!”那侍卫骂道,“没瞧见今个儿是世子爷的生辰吗?还推着你那破烂往王府跟儿前凑,若是冲撞了朝廷的大人们,当心狗命不保!”

      “哎哟爷啊,是小的没长眼睛冲撞了各位爷,小的这就走,这就走。”小贩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地赔笑,一面扶起他的木车,连滚落在地上的肉馅都赶不及收拾,忙不迭地跑了。

      “呸!真晦气!”侍卫朝着他的背影啐了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待到这出闹剧彻底结束,沈知弈才缓步从街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百姓们大多已经披上棉衣的天气,他只着一身青色长衫,衬着张灯结彩的豫王府更显单薄瘦削。

      绕过那团横尸在路中央的肉馅,沈知弈将自己面上微不可见的厌恶掩饰得很好,淡淡瞥过的神色顶多像是在担心自己浅色的衣衫染上油污。

      他走近豫王府朱红色的大门,方才还嚣张跋扈的侍卫此时已成为需要点头哈腰的下位者。见他独自一人前来,虽是穿着儒生惯爱的长衫,身量却又高大不似文臣,一时间犯难拿不准礼数。

      沈知弈看出他的窘迫,却只道:“朝廷典仪沈屿,听闻世子生辰,特来恭祝赴宴。”

      侍卫瞬间变了脸色,心道你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有何资格赴亲王世子生辰宴?却被他的同伴暗戳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侍卫微俯下身:“大人请。”

      沈知弈颔首,像是没发现两名侍卫的小动作,径自跨过门槛,向着繁华深处走去。

      眼看着沈知弈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先前那名侍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进王府,你疯啦?”

      另一名侍卫显然更机灵点,他哼了一声:“他腰上挂着何大人的腰牌,你眼瞎呢?”

      侍卫仔细回忆了一下,惊觉那武官腰上的确漏了一点腰牌的边角出来。露得不多,但恰巧能让人看清“礼部尚书何彧”几个字来,额角后知后觉渗出了冷汗。

      敢拦朝廷一品命官的幕僚,他可真是不要命了!

      ——————
      豫王府偏院。

      宋吟秋端坐于妆台之前,在她的身后,一名丫鬟正给她梳着发。

      她执了一枚铜镜在手中细细端详,镜中的女子眉眼之间有着淡淡的柔和。哪怕挽着象征男性身份的发髻,又将眉毛刻意描粗了些,也掩饰不了骨子里的阴柔。

      “好了,流莺,”宋吟秋放下铜镜,从桌上拿起一枝素玉发簪,“我自己来。”

      被唤作流莺的丫鬟乖巧应了一声,从一旁立着的侍卫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衣物:“世子,奴婢为您更衣。”

      宋吟秋站起身来,流莺会意上前,侍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流莺半跪于地,替宋吟秋系上腰带。她年纪小,还不大懂事,因着主子生辰,兴致高便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世子,您今日十五岁生辰宴过后,皇上就要给您赐大宅子了吗?”

      宋吟秋一愣,随即答道:“对啊,我们要搬出豫王府住大宅子了。你高兴吗?”

      流莺没注意到自家主子神色中的不自然,欢快地道:“高兴!奴婢也为世子高兴,世子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府邸啦!”

      宋吟秋沉默半晌,就着这个姿势摸了摸流莺的头。

      她十五岁了。

      一恍竟是十载春秋过去。

      她本快要习惯豫王府的生活。

      但她只是个冒牌货,甚至是个女人。真正的豫王世子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十年前的阴谋里,他的鬼魂永远缠绕着宋吟秋这个抢了他荣华富贵的无耻之徒。

      直到现在,宋吟秋夜里做梦时时还会心悸。她虽没有真正见过世子,但大抵也知道,她跟世子的模样是极为相似的。

      豫王府的人给了她爹娘五十两银子,弟弟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扑上去的时候两眼放光。她被人捂着嘴粗鲁地推上轿子,爹娘在后边清点银两偷着乐,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

      领头的公公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宋吟秋后来知道他是豫王的心腹。
      他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那神情宋吟秋见过,她跟着娘去怡红院时,老鸨看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瞧这模样,跟世子爷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不是血亲的人长得那么像呢?
      她不明白。

      但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豫亲王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身为女子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不过只有十五岁,虽说自小养在豫王府里见识多了一点,但对人世间诸多事尚且懵懂。

      “世子,前厅已经有不少宾客了,王爷正传您过去。”侍卫流木在门外说道。

      “就来。”宋吟秋整理好衣袖,推门而出。她沉着嗓子,声音竟是比先前要低沉许多,叫人乍一听分辨不出男女。

      宋吟秋大步流星走向前厅,举手投足间已经没有了女儿家的拘束。流木和流莺亦跟了上去。

      “父王。”还未走至前厅,便在半路遇到了据说是“传她过去”的豫王,她停下身行礼。

      “哎,好,起来吧,快去跟兄长们一起温习功课。”豫王的眼睛本就细小,笑的时候脸颊肥肉堆积,更是隐没成了两条难以看清的线。

      豫王身边的太监李顺朝她弯腰行礼:“王爷方才睡醒,去前厅会见了宾客,这才说乏了要传您过去。世子,王爷惦记着您呐!”

      宋吟秋早知道豫王痴傻的病症,只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父王为儿臣操劳,儿臣甚是惶恐。”
      她怎会听不出李顺后半句话的敲打。

      她内心深处还是害怕这个阉人。
      更确切的说,她害怕这座华丽的囚笼,害怕皇城天子脚下的一切。

      宋吟秋目送着豫王一行人走远,轻轻舒了口气,再次踏入樊笼。

      “下官恭祝世子生辰安康。”她刚一出现在前厅,立即有宾客上前来祝寿,她维持着得体的仪态一一应了。

      当今豫亲王世子十五岁,正值册封建府、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各派势力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个香饽饽。虽说豫王本人行状痴傻,无甚实权,已是废人一个;但他却是为数不多流着皇家血液的同姓亲王,未来世子袭爵,在朝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把盏之间,酒已换过几轮。宋吟秋本身酒量并不好,这会儿实则是暗地里传唤下人往杯中兑了水,又悄悄洒了些在衣袖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醉意。

      她不知道的是,前厅之中,一双阴郁的眼睛,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半寸。

      “沈屿,”礼部尚书何彧刚向宋吟秋敬过酒,从前厅退下来,侧过身假装与同行官员闲聊,“交代你的事,办妥了吗?”

      沈知弈低声答道:“回大人话,下官已经……”

      “诶,”何彧摆了摆手,“办妥就成,口风收紧些。”

      他鬼鬼祟祟地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放下心来,对沈知弈道:“你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去向世子祝个寿吧。”

      这多少有些放低身段的意思,沈知弈不动声色地想,只不过这帮老油条只会在皇帝面前俯低做小,真要让他们对自己这种七品小官有什么愧意,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告退。”沈知弈无声地离开了。

      大多官员已经敬酒祝寿过了,聚在偏厅里谈笑,此时的前厅远不如方才热闹。沈知弈一眼就瞧见了安静坐在主位上的世子,像极了民间灯影戏里的皮影,除了偶尔与官员必要的交谈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据说深宫院里的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上他的礼数周全。

      然而此时,表面上八风不动的宋吟秋事实上心急如焚。

      几杯酒过后,她有些头晕。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醉酒,却没想到小腹突然一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某处流了出来。

      饶是她再没经过人事,她也知道,自己有月事了。

      她寻思着编个理由先退到后厅去,最不济也得要换身衣服.这身衣服大抵暂时穿不得了。而这身银色华服是皇上赏的,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到能换的。

      “世子殿下。”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虑。

      那个声音接着道:“微臣沈屿恭祝世子殿下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沈屿?
      倒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打扮不伦不类的,辨不出文武。
      应该只是个小官,但既然能进豫王府,想必是随着某位重臣一起来的,怠慢不得。

      “沈大人请起,”宋吟秋嘴角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有些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醉意,“久仰,沈大人年轻有为,小王甚是钦佩。可否请教沈大人表字?”

      沈知弈站直了身子。

      像个清秀的读书人。
      但宋吟秋瞥到他端酒杯的时候手上的伤疤和茧,类似的伤茧她只在武将身上看见过。

      很怪。

      沈知弈微微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回世子的话,微臣表字知弈。世子殿□□谅,微臣不胜感激。”

      “弈思才知路,琴欢肯要弦,”宋吟秋品味着这两个字,“倒是个好名字。”

      沈知弈往后退了半步。
      “微臣多谢世子。”

      “世子,您不喝酒吗?”突然间,他抬头,有一瞬间与她对视。

      这便多少有些逾矩了。

      几句话的功夫,酒的后劲几乎全上来了,宋吟秋晕晕乎乎,没闲心计较沈知弈的不敬之罪。手腕一偏,上好的宫廷玉酿全倒在了衣袍上。

      流莺适时上前:“殿下,您有些醉了。奴婢扶您回去歇一歇吧。”

      流木配合地差使下人去盛一碗醒酒汤,送到世子院里。

      做戏就要做全套。在皇城就要步步当心,戏嘛,随时能看,不过看戏的人,唤了一波又一波。

      “沈大人,”宋吟秋轻声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人很难不被她骗得心生摇曳,“小王自幼体弱,今日不胜酒力,失手打翻酒杯,扰了大人的雅致。改日定当赔罪,与大人把酒言欢,还请沈大人海涵。”

      “世子何出此言,微臣怎敢怪罪殿下。”沈知弈垂首答言,宋吟秋悄舒一口气,却没想这人又道:

      “微臣不曾见过世子,只是平日里久闻世子美名。今日终于得见,不知殿下可否为微臣解惑?”

      她恨不得当下生出双翼飞离这是非之地,摆了摆手示意沈知弈有话快讲。

      只听沈知弈依旧谦卑,宋吟秋却觉他仿佛已全然掌握了眼前混乱的局面:“微臣初至京城,对诸多礼仪尚且懵懂不知。敢问殿下,若是生辰宴,然主不随客欢,反避客不见,是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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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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