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金风玉露（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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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啊唐桐兄！”记忆里有个面容模糊的年轻男子笑着朝自己道贺，“今日的文章你又是第一！”
唐桐想不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有那个人左边脸颊上的一颗痣牢牢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儿啊，此去上京山高路远，娘陪不了你，这个你带上。”明明年纪不大但身形却已佝偻的老妇把一个布包塞进了他的包袱里面，“有了它，菩萨定能保佑你考个好成绩，一路顺遂的。”
布包里传来一股泥巴特有的土腥味，唐桐嫌弃它会搞脏自己包袱里装着的那两本手抄书，本想趁他娘不注意把那些泥巴丢了，没想到他娘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想法似的，拦住了他的手。
“带上吧，菩萨在天上看着，你带着这包娘土，也好叫我心安！”
后来那包泥巴被他洒在了院子里，开春的时候撒了几颗路上捡到的不知名的花种，现在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芽。
“淮扬唐氏唐桐，此番一举拿下了会试第一！”
“真的假的？怎么感觉没听说这号人物啊？”
“没听说过才是正常的，又不是像山阴陈氏琅琊王氏这样的大家族，人可是山野乡村飞出来的真龙凤！”
“可今年也有很多大家子弟参与科考吧，不知他最后又会拿到一个怎样的成绩？”
“出来了出来了！竟是他拿了今年的状元！”
说话的人报了个名字，不过不是人们所熟知的青年才俊，而是一位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
“怎得会是他？这……”
“陛下刚即位不久，怕是要拿这个位置讨好那些世家大族，在朝中站稳脚跟吧。”
“那个唐桐呢？他第几？”
“这呢这呢，探花，也是个不错的成绩了！”
……
是啊，探花，不错的成绩了。
可是如果，他本该做的更好呢？
又或许，他原本可以连中三元，名垂青史呢？
历史上出现的状元榜眼探花如过江之鲫一般数不胜数，唯有连中三元者可笑之，狂之。
唐桐眼里蓄着一些晶莹，却始终掉不下来，他呆呆地看着墙角快要长成的花枝，切切道：“那时我心中尚存几分傲气，认为我自由出头之地，等陛下站稳了脚跟，他自然会看见我的天资，听见我的政论，采纳我的提议。可最后只等来了一纸圣旨，污蔑我贪私枉法，还未等友人替我申诉冤屈，便一命呜呼了。”
“我死后魂魄未散，但却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后来宫里又传来好几位官员被处死的消息，巧的是他们都是出身寒门，好不容易通过了科举当上了芝麻小官，更巧的是，他们都是与我同一届的考子。”
同一届，寒门。
杨槐听到这两个词后心头一跳，一股不太好的预测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刚想开口问上一句，唐桐就又开口了：“我以为，我直到完全消散在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一个弥补当年遗憾的机会了，不过还好我能遇见你。”
日光下，唐桐的灵魂宛如升华的冰雪一般，渐渐的，越来越淡，他这一走，就是完全的消散在了这个世界上。
“老师……能遇见你，也是我的幸事。”杨槐突然想起了很多回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些垂死之际告别家人朋友的病人的样子。
人在这个世界上往往有太多的留恋，可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于是就有了遗憾。
能在适当的时间遇见适当的人，这就是幸运。
就像如果唐桐恰好遇见了杨槐，就像杨槐刚好也遇见了唐桐。
“好了，后生，祝你前程似锦，望你来日方长。”
其他的话就不再多说了，对他的期望对他的祝愿统统藏在那几个字里面。
这一声“后生”喊得丝毫不生分，有种温醇的亲切感，一如杨槐与他初见时的那样。
“老师……一路走好！”
他说不出再见，再见是一个太泛性的词，它说明不了再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只给还在等待的人留下一丝悬念。
他说不出再见，也是因为不知以后有没有再见之日了。
杨槐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缓缓地弯下了腰，对着唐桐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那是属于现代人对失去的亲人的缅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唐桐，今日夫子讲的这篇文章，你看了作何感想啊？你可别跟我说没想法，我可听说了啊，你母亲给你定下了一门亲事，只等你考了功名之后，那女娘就要嫁你为妻了！”
“怎么样，她漂亮吗？合你心意吗？”
“别害羞啊，说说呗！”
真真假假的日光里，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不再年轻的妇人的脸，她脸上长着几道皱纹，但不丑，皮肤还算白皙，脸颊上的雀斑依稀还在。
她周围坐着几个小孩，嬉笑着追赶着院子里的鸡鸭，突然一个最小的孩子问：“阿娘，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妇人紧紧握住了手里那一块碎了的玉，眼里泪光闪动：“故人之物，他走前说……”
“若是此去高中，一定回来娶你。”
“我哪要他高中，只望他平安归来就好。”
只是如今玉也碎了，人也再没有回来。
“恭喜宿主0214完成新手任务：超度鬼魂；恭喜宿主0214完成初级任务：考取状元。恭喜宿主获得新手任务奖励及初级任务奖励，共计功德600点，宿主0214剩余功德为745点，望宿主再接再厉……”
原来新手任务就是学会告别，学会跟一个注定只有一个交叉点的陌生人说再见。
而告别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上演了千万次的，必修课。
……
“小槐，眼睛怎么红了？”王梦一眼就注意到了杨槐眼睛泛着红，关切地问了一句。
最近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因季节更替而患病来看诊的病人不在少数，他担心杨槐也不小心染上了疾病，正要上前再仔细查看时，杨槐用手沾了些凉水敷了敷眼周，答道：“送别了一位有恩之人，有些伤感罢了。”
“唉。”王梦也叹了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这总归是一个人漫长岁月里必须要走的路，而生为一个医者，更要懂得其中的道理。
切好的草药平铺在早已洗的干干净净的竹匾上，水分随着不断的日晒蒸发殆尽，留在最后的只有草木的清香。
王梦从另一个竹匾抓起一把晒了多日的十大功劳，放在鼻尖嗅了嗅，再把手中大部分草药放了回去，只留下一小撮放在指尖捻了捻。
没有完全晒充分的草药不仅不利于保存，而且会影响疗效。
“小槐，帮我把这里的收进去吧，放到屋里第三个柜子第二排第四个的格子里。”等确认这一匾的草药达到了标准，王梦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这几天辛苦你了。”
说到这个……这几天确实没有见到李时芷。
开春之后李时芷来的次数不算多，可也能三天见到他一次，可这次足足过了五天都未见到他的身影。
或许是……被什么是绊住了脚吧？
“小芷师兄他这几天……很忙吗？怎么感觉都好久没见到他了。”杨槐收拾完晒好的十大功劳，又端了一匾新晒的草药，顶替了原来十大功劳的位置。
“……这几天你没见到他吗？”这回倒是轮到王梦开始惊讶了。
“没有。”杨槐摇摇头，不解地问道，“难道是小芷师兄跟我来这的时间错开了？”
皇宫就那么点大的一个地方，这么多天两人都没碰上，那么可能就只有一个理由了。
李时芷刻意在杨槐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至于原因……
王梦心里能猜到一点。
“他这几天也没来我这，估计是有要事缠身吧。”
也是，小芷师兄看上去并不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子弟，他应该还会有别的事情会处理。
“什么时候去上任啊，小槐？”不管原因是什么，既然李时芷选择隐瞒，那他就没有告诉杨槐的必要。
“等金科宴一过，第三日便启程。”
……
陛下有旨，赐金科宴，嘉奖新臣，以昭天子爱才之心。凡五品及以上官员皆可参加，又因大朝素来的金科宴可以携带女眷，所以每年的金科宴都很热闹。
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可表倾心，待字闺中的女娘亦可向倾慕的少年郎暗示表达，目光老辣的人挑选金龟婿，志向远大的野心家寻找一个踏板……
一场属于真心与野心的盛宴。
受邀请的，都不会是普通人。
御花园一角偏僻的凉亭边，早春的蔷薇山茶正开的热闹，这种花不必悉心栽培，只要有阳光土壤，就能自成一派鲜妍。
一个宦官打扮的人正一动不动地在凉亭边，他神情木然，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双欣长的眉也皱着，仿佛刚刚才被人借去了三百两。
他肤色很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但又不似牢狱中的囚犯那般不健康，一双眼睛生的极好，眼尾微微向上翘着，秀挺的鼻梁，偏生嘴唇殷红不似凡人。
是个勾人的面相。
不过他身形虽然单薄，但还没有寻常宦官那么高，也没有宦官那般刻薄。
御花园中早春的花开的不错，他却没有一点欣赏的心思。
过了不久，一位看起来算个小管事的宦官带着一队宫女匆匆走过，那小管事看见他站在原地无所事事的样子，站住了脚步，冷喝道：“你是哪宫中的奴？胆敢在此处偷懒？”
他抬眼瞟了小管事一眼，又低下了头，低眉顺眼道：“回管事，奴是轻垚宫的，娘娘叫我在此处采几簇花回去装饰一二，不过来了才发现没带剪子，已经跟刚刚路过的人借了，现在正等他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点青涩之意，再加上他的身形，很容易让人把他当做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宦官。
“行吧，你拿了剪子就好好挑几支好看的回去，别耽误薛妃娘娘的时间！”
“是。”
等到这一对人走远了，他才又恢复成之前那般模样。
“几日不见，装的更像了。”凉亭后的花丛边传来一声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荟芸。”
“参见七殿。”
作者有话说第20章 金风玉露（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