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莫京一

13、天之娇子

　　谁都没有挂断这通电话。

　　孟彧耳朵紧紧贴住听筒，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起初，他只能听见埋在喉咙里的哽咽，那人似乎还有点骨气，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渐渐地，不争气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止不住抽噎起来。

　　孟彧心中万分舒畅，根本舍不得挂电话。他默默听着孟听白在对面哭，脑海中能大概想象得到画面，嘴角压都压不下去，恨不能站到他面前欣赏。

　　期间，孟彧压根没理脖子上的伤口，血珠染红了秀白的颈项，自顾自流了会儿便凝固干涸。
　　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自然知道伤在哪个部位要命，哪里只是看着骇人。

　　他淡然一笑，悠哉悠哉的挪回树下藤椅，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自己斟杯茶。
　　抿一口凉透的冷茶，咂摸得唇齿留香，隐约有回甘。听孟听白哭一声，好像是歌楼头牌的小曲儿，仿若天籁。

　　——这淡出鸟的日子，总算有了些乐子。

　　***

　　A市体育中心，Blue volcano演唱会现场。

　　距离正式演出开始还有四个小时，后台早已人满为患，工作人员紧锣密鼓，正在进行最终的设备调试。

　　孟听白独自一人呆在化妆间，所有人都被他遣去各自做事。
　　清瘦的背微微弓着，两弯清丽的蝴蝶骨隔着布料凸出，他把脸埋进手心，肩膀颤抖不停。

　　他被孟彧吓得不轻，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糟践自己的身体……明明他更希望孟彧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仿佛两汪纯净的湖泊，眼泪越聚越多，薄薄的眼皮都快要包不住。
　　直到一颗豆大的眼泪狠狠划过脸颊，孟听白再也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的骂孟彧冷血、骂他不知好歹……

　　孟彧又气又好笑，差点儿被茶水呛到，又一下子牵扯到侧颈伤口，扯出两粒血珠，疼得他“嘶嘶”倒吸冷气。

　　温笠云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孟听白趴在沙发上哭个不停，连呼吸都被哭声打得支零破碎。

　　温笠云脑袋“嗡——”了声，连忙挨着孟听白坐下，轻轻扶他起来。
　　皮面沙发上两个湿润的小圈，是被孟听白的眼泪洇出来的。

　　一看见温笠云，孟听白所有的委屈瞬间倾泻而出，眼泪立刻决了堤，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砸下来。

　　“怎么了孟孟？”温笠云心疼不已，“嗯？出什么事了，怎么自己在这里偷偷哭呢？”

　　“……他真是要气死我了……我快让他气死了……他就会和我吵架……就会和我生气呜呜呜……”孟听白抽噎不停，连不成字音，只会没头没脑的重复这几句话。

　　温笠云实在猜不到什么事情能让他这样伤心，他搂过孟听白的肩令他朝向自己，用温热的指腹蹭去他脸上的泪水，耐心哄道：
　　“好啦好啦……乖，不哭了宝贝，晚上还要上台演出，眼睛哭肿了拍出来就不好看了。”

　　孟听白爱哭，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很难哄。
　　他埋在温笠云怀里，温热的眼泪渗进丝绸衬衫里，很快打湿了肩头的布料。

　　温笠云轻轻拍着孟听白的背，感觉肩膀湿哒哒的一片，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哭脱水。

　　孟听白是眼泪做的人，从小就爱哭，长大了还是这样。
　　温笠云还记得，孟孟小时候个子矮，站在人群中瘦瘦小小的，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哭的时候巴掌小脸皱成一团，眼泪糊了满脸，又可怜又可爱。

　　过了会儿，孟听白的哭声渐渐变小，但还是埋头不见人。

　　“别闷着了孟孟，”温笠云把他从自己怀里挖出来，低头凑近，几乎和他鼻尖抵着鼻尖，“我看看眼睛肿没肿，哎哟……得拿冰袋好好敷一敷了。”

　　孟听白吸了吸鼻子，嗯了声，声音带着满满的鼻音。

　　门外脚步轻响，把手微微下压。
　　楚君意迟迟不见他们的身影，心生诧异，推门进来。

　　孟听白噙着眼泪看过去，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又涌了上来，眨眨眼又是一串水珠子：“呜呜呜大哥……呜呜呜呜……”

　　温笠云轻轻叹气，嗔了一眼楚君意，责怪他：“本来马上就要哄好了……”

　　楚君意脸色微变，沉下眸子走近，抬手抹掉坠在孟听白下巴尖的眼泪。
　　滚烫的呼吸落在男人的手心，他的下巴瘦削，小时候还有些婴儿肥，现在已全然没了。

　　“谁欺负你了。”楚君意沉声问，周遭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不哭了孟孟，告诉大哥。”

　　孟听白哆嗦着声音：“……我，我能不能先哭？”

　　“嗯，”楚君意慢慢擦去他的眼泪，“那你哭够了告诉我。”

　　“……好……呜呜呜……”

　　刚刚结束个人彩排的洛沨，以及接到电话便急匆匆赶来的虞红叶，相继推门而入。

　　洛沨一见到他哥哭成这样就崩溃了，反扑进孟听白怀中：“呜呜呜孟哥……你怎么啦……你哭我也想哭呜呜呜……”

　　温笠云一个头两个大：“爆爆你怎么也跟着哭起来了……”

　　看见小宝哭得眼睛红红，虞红叶更是心疼得不行，双手捧住孟听白的脸，漂亮的脸蛋上立马多了几个鲜红的唇印。

　　电话另一边人声嘈杂，兵荒马乱。

　　孟彧似乎能想象到一群人围在孟听白身旁，使出浑身解数哄他开心的模样。
　　他些许落寞的垂眼，手指轻轻点了下红色的圆圈，挂断了电话。

　　茶水见底，孟彧饮下最后一口，向后仰去，目光幽然的望着头顶的树梢。

　　叶瓣沙响，掠过阳光和风的痕迹。枝头三两灰雀，渐次落下，又齐齐飞走。

　　孟听白拥有很多很多的爱，身边的人都毫无保留的爱着他……一定比他幸福得多。
　　这种浸润在爱中的感觉，孟彧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体会过。

　　那时，母后总会让小厨房变着花样做小点心，把他的嘴巴和小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舅舅出门打猎，猎到上好的雪狐皮，都会命织女做成小狐氅，送到东宫。
　　父皇也很喜欢他，说他是自己最争气最优秀的皇子。

　　但从某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在与他渐行渐远，那些幸福日子仿佛只是一场经年大梦。
　　美梦醒后，他拾起剑，对准自己的亲人手足……

　　手中杯盏落地，清脆的破碎声使孟彧蓦然回神，跟随飞鸟离开的灵魂重归肉.体。
　　春光和煦，穿透层层叶片，他的目光乍明乍暗，心中惶然不宁。
　　片刻后，他抬手盖住眼帘，自嘲般一笑。

　　***

　　午后近傍晚，一辆银白色轿车出现在辞春堂门前。

　　虞红叶落下车窗，明艳的侧脸伴着大波浪卷发微微探出，红唇轻启，飘出一缕淡青色的烟雾。

　　“烟，少抽。”
　　后座传来少女简短的话音。

　　虞红叶从后视镜对上她的视线，苦哈哈的笑道：“心累。”

　　哄好孟听白是件心力交瘁的苦活，好不容易哄好这个祖宗，还要接着哄另一个祖宗。
　　谁家领导做成这幅狗模样，干脆她这头儿也别当了，洗手给孟家做奴才吧！

　　十分钟后，孟彧祖宗沿着绿荫小径缓缓走来。
　　他换上了现代人的常服，薄薄的杏色衬衫搭配白色休闲长裤，收勒得腰线细挑，脖颈和锁骨纤细干净。

　　靠近气派的铁栏大门，本以为它依旧会叫嚣着赶人走，谁知这死物竟向两侧徐徐打开，让开了一条宽敞的路。

　　孟彧心中讶然：没想到现代人发明的大门也颇欺软怕硬。

　　傍晚的光线既不明烈，也不暗沉，朦胧的一片淡金将孟彧笼罩。
　　被关近十日后，他终于踩在了辞春堂以外的土地上。

　　上车后，虞红叶掐灭烟，盯着他侧颈的伤口不说话。

　　孟彧临行前简单处理过伤口，但也只是洗净血迹，歪七扭八的粘了片创口贴。

　　孟彧疑惑的眨眨眼。

　　“……没什么，”虞红叶抬手摸了摸他清瘦的脸颊，有些心疼，“怎么比前几天看着还瘦了……和孟听白闹脾气也不能不吃饭。”

　　孟彧偏头躲开她的手，没什么表情的说：“谁会和一个哭包闹脾气，丢人现眼……”

　　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去后排，孟彧倏然间一怔，愕然的直视着那个不言不语的少女。

　　感受到他直勾勾的视线，少女并没有作何反应，漫不经心的撇开眼，窗口吹进的风撩起她的齐肩短发。

　　“她叫阿晴，不太爱说话。”虞红叶拧开牛奶盖子，递给孟彧，“垫垫肚子，晚饭得等演唱会结束，很晚了。”

　　“……阿晴。”孟彧小声喃喃着这个名字，神情恍然，“哪个qing？”

　　“晴天的晴，戚晴。”少女面色冷然道。

　　孟彧恍惚片刻，漠然收回视线，一路上再没有开过口。

　　***

　　他们到达时，体育中心早已人满为患。

　　虞红叶处处都有人脉，带孟彧径直走入vip通道，抄近路直通会场。
　　一路上自然有很多不满的声音，她权当听不见，孟彧则默默压低了自己的帽檐，一路抬不起头。

　　通道中黑黢黢的，嘈杂的声音不断从头顶上传来，孟彧忍不住开口问道：“贵人，这是哪里？”

　　虞红叶神神秘秘的挤了下眼睛：“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片刻后，前方的出口散发出光点，欢呼声音如浪潮般此起彼伏。

　　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眼睛一时间没办法适应，他忍不住抬手挡住了眼睛。

　　虞红叶牵着他往第一排的位置走去，孟听白提前预留了最佳的演唱会位置。

　　视线突然暗了下来，所有的灯光忽然熄灭。

　　孟彧不由得抬起眼。

　　下一秒，满世界叫嚣的红闯进他的眼中，舞台华丽璀璨，所有的聚光灯都齐齐落在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孟听白。

　　孟彧从未知道自己的脸也可以笑得那么灿烂，他沐浴在所有的灯光和人群的欢呼中，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耳边的欢呼声太过热烈，孟彧甚至听不见他唱了什么，或许唱了什么也变得不重要。

　　孟听白一头张扬的红发，在耀眼的灯光下仿佛熊熊燃烧的火，发丝间埋藏碎钻，仿佛星点。双眼清亮润泽，眸中闪烁着跳跃的光芒，漂亮生动，让人根本无法挪开视线。

　　谁能想到，这个在舞台中央掌控全场的人，在几个小时前还哭的崩溃。

　　忽然，他的视线和舞台上的人撞在一起。
　　孟彧微微愣了下。
　　他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却还是被孟听白的目光捕捉到。

　　孟听白直直的望向台下那人，戏谑的笑起来，他笑得放肆，竟有几分不过分的放荡旖旎。

　　“谁会先被吸引。”

　　这是歌词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