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金风玉露一相逢 ...
-
周探说“明天见”，没想到真的转眼就见了。
南齐的惯例是君王三日一朝。可齐帝自从沉迷修道后，便不早朝了，改由高欢主持朝会。但这也不过是个虚名。真正的决断权，都在何彦亭手上。只有少数无法当庭决断的，才会记录在案，报给齐帝。尽管如此，每隔三日，高欢还是要天不亮就起来，到正殿主持朝会。
天刚亮，高欢一出府门，便看见烟蓝的晨雾中立着道修长的人影，靠在街边的石墙上，脚上气定神闲地踢着一块小石子。见了高欢，忽走上前来。借了侍从手中的灯笼光，高欢才看清，这脸上带着笑的人原是周探。
可周探是不能参与朝会的。高欢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周探笑吟吟答道：“昨晚不是刚说了明天见吗？我是来履约的。放心，我骑了马来，绝不会多占你车上的位置。”
他将手靠在唇边，轻飘飘地打了个哨呼，立刻有一匹棕马“哒哒”跑了来。
从他的住处到太子府要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即便骑马，也要颠簸近一个时辰。他定是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动身了。
高欢道：“车再小，载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再来陪你上朝，我可就直接上来了。只劳烦殿下，得帮我暂时照看马。”
高欢一愣：“以后？”
“是啊。”
上了车，没了人，周探十分自然地拉住了高欢的手，当真一五一十算了起来：“你看，从你出门到散朝回来，大半日就没了。我不就大半日见不到你了吗？不过，上朝散朝路上的时间加在一起，足足有两个时辰呢，不抓紧，岂不是可惜了。”
虽然车帘子已紧紧掩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可马车被侍卫们团团围住，帘布上晃动着人影，实在让人有随时被拆穿的忧虑。高欢一边不停尝试着把手抽出来，一边道：“不过一时半刻的，有什么可赶的。”
周探却一下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一时半刻也要赶。”
本来高欢还在为周探握手的事情有些不适意。可周探这话一字一句落入耳中，他却转而安静地任凭周探握着。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确实没有时间了。离定好的周探离开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多几日。
周探轻轻叹息，又道：“我知道，你是不是在想，这样一来我会麻烦……你总为别人考虑。可你怎么知道，我这一路上不开心？如果是来见你，我会觉得颠簸也很高兴。以前连续骑一个时辰的快马都难免气短，可今天却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你说怪不怪？”
手上忽然传来了被紧握的感觉。原是高欢反手握住了他。
高欢不善言辞，说不出肉麻话。可他平静的眼神中却传递出温和。周探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将自己这番话听进去了。
他对高欢又灿烂地缓缓一笑。指尖却有意无意滑过腰间的匕首。
尽管贴身存放了许久，这匕首依旧冰凉，仿佛沉默地昭示着它的锐利与危险。
周探不动神色地打量了四周。骑马带刀的侍卫们戴着高耸头盔的身影映在车帘上。
他又看了对面的高欢一眼。面前的男人压根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只是静静地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被晨风吹得有些飘飞的马车帘，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好像很高兴周探此刻能坐在自己身边。
周探压了压匕首。
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高欢身边时刻跟着人。他可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目前要做的，就是等。但不是干等，同时也要创造机会——和高欢独处，完全远离所有人，在得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机会。
散朝时，天光大亮。周探眯着眼睛站在宫门口，看着南齐的臣子们潮水一样从庄严的乌顶大殿中鱼贯而出。嗡嗡的声浪一阵阵袭来，衬得广阔的正殿前厅越发宽宏肃穆。
头顶是穆蓝的天。在这蓝天下，高欢的身影终于出现。周探少有地看到了他穿太子正装朝服的模样。早上黑灯瞎火的，除了繁复没什么别的观感，现在看来却大为不同。他戴着高高的远游冠，上嵌美玉，两边垂下飘飘的靛蓝绶带，身上依次是天河带，玄色衣裳，衽，袂，大带，革带，蔽膝，上绣十二纹章。华服层层叠叠次第垂下，衬得他清高出尘，无尽风流，皎如明月。
周探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一瞬间想起了大邺。大邺的宫廷大出南齐三倍，大邺的臣子数倍于南齐之多。若能君临天下，看着万国来朝，脚下的山呼海啸又该如声震天地……就在心潮澎湃的时候，高欢已走到了面前。日光下澈，他白皙的面容被华彩的朝服一对比，显得越发俊秀：“你来了。”
“是啊。”
周探不动声色一笑，为高欢撑起了伞。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像藤蔓一样，不着声色的，渗透进高欢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上朝前，他骑马飞奔来见高欢；散朝后，他提着新鲜沏好的茶水，撑着伞，遥遥对高欢挥手笑。几乎所有时间，都腻在了高欢身边。
最近高欢在朝中接连受挫，也给周探创造了趁虚而入的良机。
为了进一步削减高欢的影响，如夫人和何彦亭开始对高欢的门客动手。
本来，为了打消齐帝的忌惮，高欢之前就忍痛割肉，主动遣散了一批；可这回，在何彦亭的手段下，曾经当门客、后来举荐当官的那些人又统统被调到了偏僻的外地。
见此，现有的门客中，心气高些的干脆回家种田了；部分人远走北邺；有人则倒戈了何彦亭。最后，只剩几个甘愿誓死追随高欢的不愿意走，其余散得一干二净。
从前，周探还时不时能看到高欢与群士围坐一处，高谈阔论，共商国事，讲论文艺。那时，高欢高坐上首，布下一筐筐的赏赐，能者嘉，勇者赏，当真能看到个太平盛世人才济济的缩影。可如今在佞臣庸君的打压下，这样的场面却消失了。即便有人，也不过稀稀拉拉几个。
高欢是真的，没事了。
忙惯了的人一旦闲了，反倒不知道怎么样打发时间。
周探便很好地填补了这份空缺。
他成日成日地蹲在高欢身边。建康压根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到最后无处可去、无事可干，高欢便坐在后院那通风的走廊檐下，开始看书，一看起来就废寝忘食，有时连身畔的周探都忘了。
这时候，周探就会不满似的，故意滚一滚，倒在高欢的腿上。高欢便哄小猫小狗似的，顺顺他的头发。
每到此时，下人们便会悄悄退下。周探忽用力地扣住高欢的下巴，压了下去。一开始还算规矩，次数多了，动作便渐渐放肆了起来。高欢起先碍于身份，有些放不开，后来也渐渐诚实。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亲着亲着，周探便顺势将高欢压在了榻上。
刚开始，高欢还试着压回去。然而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二人便急不可耐又尴尬地对视住了。
周探的眼神好像无辜，又有点儿苦恼，还有点热切：“殿下……”
说实话，虽然这些日子私下里已经了解了男子间该如何亲近，但他还是没底自己能不能做下去。若是穿了帮，连日来的努力可就打水漂了。而他偏偏又无法接受自己被进入。
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高欢终于败下阵来，松了力，躺了回去，对他微笑了一下：“行吧……”
……
等狂风骤雨一样的情事过去，兴奋退潮，周探低头一看，才发现大事不妙。
高欢侧身伏在榻上，正恍惚地喘着气。月光从窗外笔直地照进来，照的他的身体一半清白，另一半隐没在黑暗里。周探心中咯噔一下，忙喊人打水，又把高欢打横抱起来：“你……你怎么样？”
这一来，他才发现，枕巾已被高欢咬破了。原来，二人都是头一遭，难免生疏。高欢根本没有想到会经历撕裂一样的疼痛，不禁用力地咬住了枕巾。
周探趴在浴桶沿边上，看着高欢：“对不住，我……我不知道怎么做，我……”
高欢摸了摸他的脸：“一开始难受，后面倒还好。”他越想越生气，还是皱了眉，“你后来用那么大劲做什么？”
受到责备，周探一言不发，犯了错的小孩一样耷拉着头，开始给高欢揉肩。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下次我会注意的。”说到这事，他自己也有些懊恼。不知怎的，看着痛苦的高欢，他眼前忽然浮现了白日里高欢一身朝服、在山呼海拥中接受满朝文武顶礼膜拜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与面前这清瘦的背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来他只有一点单薄的快乐，忽然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自己多么粗鲁。
高欢道：“没有下一次了！”
不过这话也只是赌气。
第二天他确实坚决地推开了周探，可是第三天却在小心试探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下，又软化了。他不得不承认，尽管周探似乎有莫名其妙的行为，还有些喜欢作弄人的恶趣味。但二人确实十分契合。
而且，最重要的，他很喜欢周探。又比周探大几岁，多少有几分兄长看弟弟的感觉，因此也觉得，包容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刘公公注意到了二人间的异样，有时，老到的他看着周探的眼神里也会带上几分探寻的意味。可他选择了默不作声。
其余人更是如此。行刺太子的计划实在过于大胆，而周探那无足轻重的形象又太深入人心。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冒冒失失、满眼灿烂笑容的少年心里其实翻腾着黑暗的念头。
何况，他们都很关心高欢。他们知道这些年尤其是最近，高欢已经被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从前高欢经常微笑，这两年却连笑意都没有了。只有和周探在一起的时候，眼里才会有几分光彩。
他们不忍心掐灭这光彩。
反正也只有一个月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艰难。高欢他可是一国的太子啊，就让他轻松这一刻，又怎么样呢？
于是，无论高欢还是他身边的侍臣，没有人怀疑周探的动机。
这一切的理由如此自然，如此简单：两个人互相有好感，亲近一点，岂非人之常情？谎言说得多了，有时连周探自己都觉得顺理成章。
在这样一片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与祥和中，十一月到了，那离别的一天到了。他们终于来到了他们以及与他们相关的所有人的命运转折点。
作者有话说第18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