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非故》剑含霜

27、誓报此仇

　　楚杭浑身湿透，在寒风中冷得直打哆嗦，没好气道：“好好说话！”

　　那女子依然盯着她，神情似悲似喜，挣扎着抽出一只手就往楚杭的脚边扒去，口中念念有词道：“少爷，少爷，是我啊……”

　　楚杭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挪开了脚。

　　沈念辰嗤笑一声，“这位小姐，还真是想活命什么招数都用。这饭可以乱吃，人可不能乱认啊。”

　　“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姜姨啊。”那女子扑腾着向楚杭伸出手，“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我不认识什么姜姨，你认错人了。”楚杭冷冷道。

　　“认错？”那女子抬起头，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一字一字道：“你个天煞灾星害死全家，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她笑得越发疯癫，扭头大声喝道：“你们还躲着干什么，还不出来见见故人！”

　　水面上忽然浮现出两个人影，一老一少，在泠泠月色下面容清晰无比。

　　若说方才看到那女子还没什么触动的话，现在三个人一齐出现在眼前，楚杭的头皮瞬间发麻了。凌冽的寒风刮在耳边，记忆深处有什么在翻涌而来，眼前的人影逐一闪过，欢声笑语仿若昨日。

　　“少爷，到姜姨这儿来，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马蹄酥。”女子明眸皓齿，一袭粉色烟纱裙婷婷袅袅，一手牵着一个孩童，一手正冲他招着。

　　楚杭哽了哽喉咙，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脱口而出道：“姜姨…姜绾。”

　　女子冷笑道：“看来是想起来了啊，那我身后之人，你可认得？”

　　楚杭深吸一口气，呢喃道：“陈安，王妈。”一个是他儿时的玩伴，一个是管理婢子的嬷嬷。

　　陈安从池中挪到岸边，看向楚杭的眼神几番变换，过了半晌才幽幽道：“原来你还活着，当初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他身材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却凶光毕露，令人毛骨悚然。

　　“也对，只有少爷你的命是命，我们的命贱得很，死多少人都无所谓。”那孩子神色癫狂，自言自语地笑起来。

　　楚杭心神大乱，记忆的碎片不断冲击着，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一会儿又似乎记不真切，他能感到自己的识海中隐隐有一股力量，封住了他的记忆。

　　那是萧亦行的灵力。

　　沈念辰见状不对，立刻化出几根藤蔓将三人绑在一块儿，对楚杭沉声道：“回屋说。”

　　楚杭跌跌撞撞地跟着沈念辰回到厢房，一路上腿脚都是麻木的，仿佛身体也跟着记忆碎成了片，没有一处是听自己使唤的。

　　他颓然地坐下，支起胳膊揉着眉心，一遍又一遍探寻记忆深处，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依旧拼凑不全。

　　沈念辰点了一盆炭火放在他身旁，“去换件衣服，别着凉。”

　　楚杭疲倦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没这个心思。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沈念辰往凳子上一坐，抬起冰冷的眸子看向三人，“若有一字不实……”

　　绑住他们的藤蔓瞬间生出尖利的倒刺，勒得他们连连痛呼出声。

　　“不要…”，楚杭心中一惊，急忙阻止。

　　“他们虽是你家中亲眷，可如今已迷失本心成为鬼祟，我劝你不要感情用事。若他们能从实招来，也可少受些皮肉之苦。”沈念辰道。

　　“我说，我说……”,三人中一位年纪较大的妇女开口道。

　　她叹了口气看向楚杭，“你想知道什么？”

　　“我记忆受损，还请从头说起。”

　　那妇女犹豫道：“少爷可想得起自己生父、生母？”

　　楚杭点头道，“记得，我是陈府之子。”

　　“不错。其实少爷出生那年，有一算命道士曾到府上给您算过一卦，说此子命中带灾断不可留，否则会招致祸患。可老爷夫人如何舍得，只将那道士打发了出去，再不准任何人提起。就这样小心翼翼过了多年，可终于在您十岁生日宴上，还是出了岔子。”

　　“生日宴？”楚杭拼命回忆着。

　　“您十岁那年，老爷高兴大宴四方宾客。在席间，夫人鬓边的牡丹花不慎被风吹落，掉在地上让人踩了一脚。那牡丹娇贵，立时就花落残败了，很是不吉利，夫人的面色也很难看。”

　　“后来呢…”，楚杭似是想起了一点，颤声问道。

　　“后来少爷您走了过去，拾起那朵牡丹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谁也没想到，您手再打开之时，那花竟然又活了过来，就像从枝头刚采下似的，一时间惊呆了所有人。”王妈沉浸在回忆里，继续道，“少爷居然有如此神通，这是天大的喜讯，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无人不知。”

　　她说着说着，声音颤抖起来，“可谁知自此之后，家中便陆陆续续有人登门拜访，自称是修行之人要将少爷带走，都被老爷拒绝了。直到一天深夜，家里闯进来一个人，直接逼着老爷夫人交出你，老爷夫人不肯，他竟然…竟然动手杀人，还一把火烧了宅子。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最终投水而死。”

　　“那我的父母，他们…他们也？”楚杭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家中血流成河、火光冲天，想必没有人幸存。”这时，方才默不作声的姜绾开口道，“全家五十几条人命，都搭在你身上了。”

　　她痴痴地笑起来，“老爷当真狠心，就是不肯交出你，为你牺牲了所有人。可怜我的冲儿，你的弟弟，他才六岁啊。”

　　炭盆的火苗噼里啪啦跳动着，姜绾的眼中倒映出一片火光，她喃喃道：“是了，就是这样的大火。无穷无尽，在水面上都烧着，把一切化作废墟。”

　　楚杭周身一震，刺骨的凉意冻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僵住了。在水面上都能燃烧，非太阳真火不可，世间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绑住姜绾的藤条骤然松开。

　　可下一刻，姜绾竟从地上一跃而起，锋利的指尖刺入他的肩胛，面目狰狞道：“你藏到哪去了，说啊！你当时到底躲在哪里，这么多人为你而死，只有你活了下来。”

　　楚杭的知觉已经麻木了，他根本顾不得疼痛，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有记忆起，便是跟着师尊在碧云天上修行。”

　　沈念辰袍袖一挥，把姜绾斥回地上，沉声道：“你们本无辜枉死，值得同情，可后来化成水祟害人，又是为何！”

　　“我们的魂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水底多年，一直无法入轮回。后来，后来听说若是能把活人拖入水底淹死，自己便可得解脱，所以才…才不得已为之。”姜绾道。

　　“荒唐！”沈念辰训斥道，“你们是听何人所说？”

　　姜绾摇摇头，“我们在水底听见的，不知岸上之人是谁。”

　　“临安城水网密织，可下手之处众多。你们为何偏偏选择这守备最严的临安府？”沈念辰目光瞥向她。

　　“陈家五十余口性命，堂堂临安府衙竟胆小怕事、草草结案。”姜绾恨恨道，“八年了，还要等到何时才能报仇雪恨！”

　　“当年灭门之人，就没有痕迹可查吗？”沈念辰皱眉道。

　　姜绾苦笑一声，“夜色深重，我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那人身形修长瘦削，手握长剑。世上这样的人太多了，如大海捞针，怎么去寻。”

　　“此事我会向临安知府禀明彻查，但一码归一码，你们如今所犯之罪亦不可饶恕。”

　　楚杭僵坐半晌，听到这句话，陡然抽了一口气，向沈念辰看去。

　　“害人者，入无间地狱，罪孽偿清后可重入轮回。”沈念辰的声音清冽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师叔，请你让我，同他们告个别吧。”楚杭终于开口。

　　沈念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把门轻轻合上。

　　“怎么，少爷这是心中愧疚，想偷偷放了我们？”姜绾轻嘲道，“这世间对我们而言，早已是地狱。”

　　“不，”楚杭垂下眼眸，“我亲手送你们。”

　　他向三人深深一拜，郑重道：“我身为府中长子，却没有保护好家人，连累你们因我而死，是我的罪过。但我今日指天发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会揪出凶手为你们报仇雪恨！”

　　说罢，他双手结印，一阵蓝色的灵力汇聚成洪流，自空中滔滔而下，将三人笼罩其中。灵力升腾燃烧着，眼前的面容如被水洇开越发模糊，无间地狱的裂口缓缓打开。楚杭强忍住眼角的湿润，一阵刺眼的光芒过后，澎湃的灵力与三人皆消失不见，徒留一片空虚。

　　他微一挪步，脚边似乎碰到了一样东西。弯腰去拾，发现是两串缠绕在一起，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玉珠络，珠子的背面分别刻着他和冲儿的小名。

　　姜绾心细手巧，一向善做这些物什。那是惨剧发生的前夕，她亲手为这两个兄弟做的，这些年一直留在身边。

　　楚杭潸然泪下，将珠络紧紧握在手心里，低声道：“姜姨、冲儿，此生坎坷，愿来世安稳，相逢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