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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Tower》Ⅰ

      ~Once Upon a Time~

      夜风吹得他几乎站不住脚,只好在塔顶的黑色大理石护墙边坐下来,脚丫搭在外边晃悠。下方的城市如同休眠的巨兽,数不清的灯火流明是它身上鳞片的反光。
      孩子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灰白色的潮湿雾气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钻出来,铺呈开,遮住了他俯瞰王城的视线。

      01.

      枢木朱雀学会的第一句布里塔尼亚语是“布里塔尼亚万岁”。
      并非他刻意挑了这句话来学,试想在一天内把一句话听了上百遍,饶是火星语也该学会了。

      七岁孩子的身高不足以让朱雀看到王宫大道上的游行花车队伍,下面传来人群的喝彩声掌声音乐声急得他团团转。往上跳碰不着围栏边沿,面前雕花石栏的缝隙被花球和黄绸饰带挡得严严实实,而这些障碍怎么挡得住孩子的好奇心呢?朱雀拽住装饰绸带的褶皱手脚并用开始爬——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一双大手托住他往上,稳稳坐在身着藏青色和服的人的腿上,然后熟悉的大手拍了拍朱雀的小脑袋。
      孩子仰起脸,看到父亲对他挤挤眼,朱雀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可以淘气”。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在父亲膝头坐好,伸长脖子向下方望去。

      礼炮齐鸣,军号凑响,皇室专用的敞篷马车出现在长长的枣红地毯那端。

      一片花瓣落在朱雀的鼻尖上。他仰起头看向空中,惊讶地看到花瓣雪片似的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原来是工匠们把大量花瓣和香料代替火药填进礼炮中,透过芬芳的花瓣雨朱雀听见一片“扑啦啦”的声响,这时上千只洁白的鸽子脱笼而出,鼓动着翅膀穿过花瓣飞向青空。夹道上的人群高声欢呼:“万岁——布里塔尼亚!!”
      朱雀兴奋得小脸发红,也挥舞着胳膊欢叫着:“万岁——”

      皇帝的马车走在最前面,后边依次是皇后妃子王子公主们,每一个都用复制过似的优雅姿态向簇拥在两旁的人民微笑挥手。朱雀歪歪头,觉得那动作真像在拉灯绳呀,于是笑得更欢了。
      不过这时候没人有心思来责怪他对皇族的不敬之举,今天可是圣•瓦拉尔节——布里塔尼亚的建国纪念日,举国同庆的日子。

      千万人狂热的欢呼声响像大海的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布里塔尼亚万岁——!!”
      一遍又一遍,仿佛最虔诚的教徒赞美着他们的主。
      带着金木樨味道的风吹散了花瓣,曾在空中飞舞过的绚烂被人们毫不怜惜地践踏在脚下。

      +++

      待会爸爸要去见这个国家的皇帝陛下,因为是非常重要的会面,所以没法带朱雀一起去了,明白吗?
      嗯嗯。
      孩子点头。

      一个人要乖乖的,不可以乱跑,也不可以乱动房间里的东西,明白吗?
      知道啦知道啦。
      孩子一个劲冲父亲点头。

      传令官在一旁小声的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
      日本首相直起身来,跟在他后面向贵宾休息室的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儿子:“不要乱跑。”
      朱雀玩命似的点头,好像天下没有比他更乖巧的小孩了。等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他从沙发上蹦下来,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跑到房间角落的侧门边上,将门用力拉开一点间隙。孩子咯咯的笑声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门缝里。

      大人究竟要花多久才知道,对孩子们说“不可以什么什么”和“不要什么什么”的话无论多少遍,都会被他们当作反话来理解呢?

      王宫探险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做的。
      只要记住墙壁上的装饰画和地毯的花纹就不会迷路了吧,朱雀边跑边想,但很快他就被千篇一律怎么看都没多大差别的图画和地毯图案搞昏了头。不知怎么七拐八绕的,闯进了一座庭院里。
      真是大的过分的庭院呀,池塘树林灌木丛,还有一片连一片的玫瑰花床,夸张得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宫一样。
      小朱雀忘了这儿本来就是一座王宫,而王宫自然就要有本来就该出现在王宫里的人——
      他看见一位王子和一位公主。

      刚才在国宾馆的露台上隔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他不能确定是否在马车上见过他们。坐在秋千架上的小公主比朱雀小三四岁的样子,亚麻色的卷发环绕着瓷娃娃一般精致的脸,坐在秋千上紧紧抓着吊绳一动也不敢动。站在身边的王子躬下身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接着她对王子点点头,王子就轻轻推她的背,秋千小幅度地荡起来。
      秋千一下一下地荡,小公主刚开始还有点紧张,现在已经露出开心的微笑,甚至回头催促王子推得再用力些,但他似乎比秋千上的公主还紧张,推的时候不敢用太大力。
      那位王子是她哥哥吧,只有哥哥才会有那样的眼神,虽然两人从外表上看不出有多相似,但朱雀对这个猜测很有自信。记得在家乡朋友中也有一个是有妹妹的,每次大伙一块玩的时候他看妹妹的眼神也是这样。
      小朱雀相当激动——他看到了活的王子和公主呀,他以为只有在童话书上才会有的生物,此刻就在距他不超过十米的地方。想起来有一次班上的竹中把他拍的大熊猫照片带到教室里给大家看,女生在他位置上围了好几圈,竹中神气得要死。那要是大伙知道自己见过货真价实的王子和公主……啊啊光想想都好有成就感!

      朱雀正要上去和那对兄妹打招呼顺便索要签名合影一份,右侧的玫瑰丛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只好又缩回廊柱的影子下。毕竟被父亲知道自己没有乖乖呆在国宾馆而是到处乱跑的后果可不是好玩的。
      走进庭院的是个女孩子,年纪和黑头发的王子差不多,罕见的粉红色卷发被蕾丝缎带束在脑后,仍有几绺不听话的发丝在白皙但红润脸颊边弯起俏皮的弧度。看看她那身华丽衣裙上的王室徽印就知道,这位也是个公主。
      先前进来的那对兄妹闻声回头,一起向来人行礼,后进来的公主象征性地还了个礼。她弯下腰碰碰小女孩的头发,伸出双手似乎想抱抱那个人偶一样可爱的孩子。

      她抱了个空。

      小女孩被她的兄长拉到身后,看来那位王子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宝贝妹妹。

      粉红头发的公主委屈地绞着裙边,又一次向王子央求。虽然朱雀听不懂布里塔尼亚语也能从他们的动作表情里猜出个大概来。
      正当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位年龄较长的少女走到三人身边,走路时肩上的披风随着她的动作一同摆动,显出卓尔不凡的风姿。

      发现这位少女的眼睛和刚才的三人是一样好看的紫色,朱雀想他们一定都是王子和公主吧。方才没有贸然跑出去果然是对的,照这个样子再等一会的话,谁不定还能看到更多的王室成员呢。

      少女走到后进来的那位公主旁边,听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微微颔首,她对王子说了些什么,又对她搂着的粉红头发公主说了些话。

      然后四个人分成两边——王子退到左侧,后边进来的两个公主站在右侧,最小的公主站中间。

      左边的那个露出微笑,对妹妹张开手臂;右边的两个满面春风笑得加倍灿烂,发出某种类似于逗小动物的声音,对着小公主招手。
      这一幕让朱雀联想到在婶婶家的那只猫,他和堂兄也会玩这样的游戏,可是每次每次猫咪都不会到他这边来。

      中央的小女孩似乎搞不清状况,她左右来回看看,突然迈出一步——右边。
      于是朱雀听到了王子的惊叫,以及公主们胜利的欢呼。

      然而小公主径直经过两位姐姐的身边,跑向她们身后的人影,扑进那人的怀中。小女孩抱住那位年轻夫人,她叫她“MAMA——”

      妈妈。
      朱雀没学过布里塔尼亚语,但他唯独听懂了这句。
      夫人慈爱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王子也走到他身旁,她那头和儿子同色的鸦翼般漆黑的长发绾成漂亮的鬟,裙边袖口缀着彰显尊贵的金色纹饰。
      朱雀激动得发抖,再过一会是不是连皇帝本人都会出来呢?!他欣喜地想着,因为连王妃都来了呀……

      虽说不忍心打击小孩的天真童心,但是枢木朱雀小朋友啊,皇家庭院可不是动物园——你以为这是在猴山上只要等久一点就可以多看到几只猴子吗?

      可是在外边晃那么久,万一父亲办完事回去没见着自己……没有时间了呀!那么,赶快去找他们要签名照吧。王子公主们我来了……
      “咔啊啊啊~~”衣领被人从后边揪住,朱雀挣扎着回头,想看清楚究竟是谁胆敢坏他好事,等下叫爸爸来打这家伙的屁股!

      ……他悲哀的发现要被打屁股的只怕是自己。
      “朱雀啊,爸爸临走时是怎么说的?”中年男子将孩子放回地面,和颜悦色地问道。

      “嗯…不可以乱动房间里的东西……”

      “还有呢,前一句是什么?”

      “……不可以乱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只有孩子自个儿能听清。

      “既然记得,那你现在在这儿干什么?”

      “……”

      “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做吗?”

      “回去站墙角……”

      首相枢木在处理国家事务上的能力无庸置疑,唯独对独生子的调皮没辙。小家伙捣蛋归捣蛋,可是一旦乖巧起来……就会有使责备他的人产生罪恶感甚至是怒火全消的效果啊——就像现在,他发现自己…嗯,心软了。
      叹着气揉揉儿子的一头卷毛,抱起他往国宾馆走。朱雀见父亲不再生气,登时乐得咧嘴笑了:“爸爸,他们是王子公主吗?”他指着庭院中的人问,这时那位夫人已经仲裁好了儿女间的小小争执,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画面。
      父亲回头看看,回答道:“对,他们都是皇帝陛下的家人。”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吗?”

      “…那要等你学会他们说的语言才可以哦。”

      “爸爸会教我吗?布里塔尼亚语。”

      “不好学哦,你要有耐心…回家以后爸爸给你找一位老师来教你。”

      “呜啦——!”
      枢木朱雀在圣•瓦拉尔节的这天,第二次欢呼道。

      2.

      “Would you like to make friends with me•”
      无论何时何地嘴里都衔着这一句话,已经成为枢木朱雀近来最突出的标志。
      这是一句布里塔尼亚语,意思是“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朱雀这几天都在努力练习,以确保每一个音节都发得正确优雅,还要有十足的布里塔尼亚宫廷味儿。日本人说不好布里塔尼亚语是世人皆知的,而现在,枢木宅中几乎每个人都能把这句话念得琅琅上口。

      上周朱雀过了九岁的生日。虽然新年的时候已经庆祝过一次,不过七月二十日那天爸爸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时,他歪歪头皱起小脸想了想,“想和爸爸一起去布里塔尼亚。”

      “爸爸是去出差办公,你跟着去有什么好玩的?”

      以为父亲不答应,朱雀急忙说:“你说过只要我学会说他们的话就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了呀!”

      “他们?”

      “上次在王宫里面我指给爸爸看的那几个王子和公主啊!”

      朱雀见爸爸先是愣了下,忽然哈哈笑起来:“我说我儿子这几天怎么对学布语(布里塔尼亚语的简称)这么上心呢,”笑着抱起儿子,“你早就知道我后天的日程安排了吧?”
      孩子露出顽皮的笑容。

      +++

      “呐,朱雀。”枢木玄武摸摸儿子的脑袋,“等爸爸问过皇帝陛下,再带你去找他们,明白了吗?”
      嗯嗯,孩子用力点头,但眼睛里却写着‘爸爸你快去吧快去吧’。
      父亲苦笑着叹气道:“想玩的话就去花园,别跑太远了。”
      孩子如获大赦,脱缰马儿似的跑出大厅。

      陪父亲在觐见厅门前等着多无聊啊,说是要等前一位觐见者出来才能进去,可是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贵族们在皇帝面都要翻来覆去地说好长一段的话,大人们把这叫做‘社交辞令’。
      等候室里的气氛让朱雀觉得很不舒服。走廊上、出入口、窗子下……卫兵和等候着晋见皇帝的朝臣,明明是有很多人的场所却静得像无人的空间,上次来的时候适逢开国庆典圣•瓦拉尔日,比现在热闹多了。

      觐见厅的门[哐噹]一声打开了,朱雀好奇地回头,一道小小的人影掠过他冲出大厅。

      他以为那是一股赤色的疾风。
      那是个朱雀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等候室里的人纷纷扭头看着这个男孩,看着这个小王子用不一点也合乎王室仪态的粗鲁动作扯开连着披风的金色穗带——飞快地解开它,用力将披风抛在身后——落在了等候室里另一个男孩,朱雀的头上。
      扒拉下蒙住眼睛的红色布料,朱雀认出那个孩子是两年前在花园里见过的那位,很可爱的小公主的哥哥。

      他跑得那么快,连衣服掉了都没发觉。朱雀想。
      捡到了东西要还给它的主人,爸爸说过的。
      朱雀抱起披风追了出去。

      长长的布料好几次绊住他的脚,跌跌撞撞跟着那个男孩跑进庭院,一路上他越来越觉得那个小孩很奇怪——哪有人边跑边脱衣服的?现在是夏天没错,可是庭院里花草树木那么多一点也不热的呀。他不但边跑边脱,还把衣服甩飞到身后,朱雀便一路跑一路捡。

      续披风之后是白色礼服外套,然后是丝绸领巾,朱雀加快了脚步——再这么脱下去那个男孩可能会着凉的!他跑到近处时那个孩子正在和衬衣扣子搏斗,那些手工精心缝制的搭扣可不是一把劲就能轻易扯开的。
      几次尝试后他放弃了,垂下肩默默站了一会,慢慢把弄乱了的领口整理好,又用力擦了擦眼睛。
      “a no……”
      男孩听到后边有人接近的声音,于是回头。

      “Would you like to make friends with me?”
      发音生涩的不利塔尼亚语,但声音真诚温暖,声音的主人是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几缕阳光穿过深咖啡色的卷发,发稍融进了林间的白色日光里。
      见对方没有回答,朱雀歪歪脑袋,凑近些再次说道:“Would you like to make friends with me?”
      他说着,伴随着一个微笑。

      3.
      注:下文中在{}里的都是布里塔尼亚语(结果我还是中日文混着用了…日语就某些场合而言很萌啊啊)
      ==================================

      {——就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你向布里塔尼亚的皇帝请求觐见吗

      ——我对弱者没有兴趣

      ——你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死去,也就是说你没有一次是凭自己的力量活着

      ——已经死去的你没有权力向我要求这些}

      扯掉环饰珠宝的象牙纽扣,揉皱塔夫绸衬衣,将织就金线的披风远远抛开。
      父皇的话在大脑中沸腾炸开,此刻鲁鲁修•比•布里塔尼亚只想摆脱身上所有属于那个不配做父亲的男人的东西,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点——人总不可能扔弃自己体内的血液。
      而他的血管里流着那个人的血,皇族的血。
      被诅咒、被束缚的血。

      “为什么没有保护母亲?!”
      这句话应该责问自己才对。自身的弱小无力使他感到悲哀。
      阳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置身黑夜。

      在黑暗中他听见一个声音传进来——{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失去焦距的瞳孔聚拢,仅仅是一个回神的过程,朱雀几乎看呆。
      那是一种深邃而柔软的紫色,让人觉得仿佛会陷进去。
      朱雀曾经见过这样的颜色,有的时候,在日暮时分黑暗降临之前,会出现一抹奇异、静谧的紫罗兰色,转瞬即逝。这对眼睛像紫云母薄片制成的万花筒,在中心形成绮丽的纹路。
      被这样的一双眸子注视,就如同得到了神的眷顾。

      朱雀屏息看着面前的精美面容,那张仍显稚嫩的脸一开始有些茫然,随即对他露出警惕的神色,{你是什么人?}

      {我…}朱雀反应了几秒钟,一字一句说道:{我是爸爸的儿子。}
      然后被对方狠狠瞪了一眼。

      这人是笨蛋么?鲁鲁修想。

      想起自己还拿着人家的衣服,朱雀把团成球状的衣服递过去:{ko no…这是你掉的。}

      小王子皱皱眉,什么也没说一把抓过来,把外套抖开穿上,打开披风时嘟囔了句什么,没将它覆在肩上,而是折叠几下搭在手臂上。

      朱雀终于想起自己的初衷来,眨巴着大眼睛问道:{ne、和我做朋友好吗?}

      可惜他表达友好的对象心里正烦,眼都不抬一下地说:{大门往前走五分钟右转走十分钟慢走不送。}

      这个时候的回答难道不该是{好的,我很高兴认识你}吗?应该没有这么多音节啊…大概他没有听清吧。朱雀颇有耐心地说道:{和我做朋友好吗?}

      {……}鲁鲁修想这老外怎么这么烦呐,但他的修养不允许他表示明显的不快。
      {我不认识你,劳驾你让我过去,你挡着我的路了。}
      说完后他抬脚便要走,对面的人歪歪脑袋,微笑着重复:{和我做朋友好吗?}
      {呃……}这家伙是复读机吗?!

      {和我做朋友好吗?}
      朱雀很有耐心,持之以恒是美德。
      嗯……谁来告诉他“持之以恒”和“死缠烂打”的区别啊……

      修养被丢到九霄云外:{……你,滚——!!}

      迟钝如朱雀也感觉到对方的怒火了,他以为自己发音出错了,默念了几遍老师纠正过上百回的句子,确认无误后他抬起头。
      见那外国小孩低着头不说话,鲁鲁修也觉得刚才的话过分了,于是有点内疚。

      朱雀抬头认真地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鲁鲁修只是觉得无力。
      后来他学会讲日语,便问朱雀:“你当时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啊?”
      朱雀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想和你一起玩啦——”
      鲁鲁修把脸撇向旁边好久没说话,心想这人果然是个笨蛋……

      朱雀听见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见父亲穿过矮树丛向他走来。
      枢木玄武看清儿子玩伴衣服上的王族纹饰时,停下脚步。想起刚刚在觐见厅别室里布里塔尼亚的主人对他说的话{带他和他妹妹去日本。}
      将那对兄妹送去日本也不过是他进大厅前几分钟决定的事,皇帝叫他起程时就带那两个孩子回去。关于他们的遭遇他只知道个大概,不管这个男孩顶撞了他父亲什么,但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啊,而且还是那个人的儿子……想到这他暗自叹气,往前走几步,蹲下身问被逐出王室的小王子:{你是鲁鲁修•比•布里塔尼亚吗?}

      朱雀不知道爸爸和他的朋友(某人单方面认为)在谈什么,他们的布里塔尼亚语说的都是很长的句子。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新朋友(依然是某人单方面认为)默默地听着父亲说话,咬紧下唇瞪着空气,全身都绷得紧紧地。最后似乎是说完了,他见父亲抬起手伸向那个男孩,男孩退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接着父亲温暖的大手落在他鸦翼色的刘海间。
      见孩子紧张的跟什么似的,枢木玄武笑了,他看出男孩不习惯来自长辈的亲昵动作,不过是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孩子呀。
      拉起小王子的手走到儿子跟前,另一只手拉起朱雀,三人走上通往国宾馆的路。俯下身对儿子道:“这孩子要和我们一起回日本。”

      朱雀不解:“他不回家吗?”

      “以后我们家就是他的家。”

      转了转眼珠,朱雀想起另一件事:“他的妹妹也一起去吗?”

      枢木玄武这次的回答略迟了些:“当然是一起,不过那个女孩生病了,要先在医院呆一阵子才能去。”中年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扯扯儿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想跟王子和公主玩嘛,他们到家里来你还愁不能一块玩吗?”

      “真的可以吗?”朱雀睁大眼睛仰起脸盯着父亲,等待再次肯定。

      “当然,爸爸哪次说话不算数了?”捏捏儿子的小鼻尖,他又说道:“要好好相处哟。”

      “嗯——!”
      朱雀应承着,转了半个圈到父亲另一只手牵着的孩子面前,男孩在想什么事情,心事重重低着头走路,被晃到眼前的朱雀吓了一跳。
      {我的名字是枢木朱雀,你叫什么?}
      鲁鲁修愣了一下,抬头看看中年男子,对方冲他鼓励地笑笑。
      他长长的吸一口气。
      {鲁鲁修•比…不,只是‘鲁鲁修’。}

      04.

      「我们除了接受他们别无选择,尽管这不是一件礼物。」外务省有关发言人对此事的回答可以看出,他们保持观望态度,在过去的历史中像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将一两个皇室成员送往别国长期停留——姑且把这叫做停留,就只有“人质”这个解释。如果这是发生在普通民众之间,仅涉及到一次监护权变更,而对于帝国来说,其中就不可回避地带上了浓重的外交色彩。
      当事人在同意接受采访时拒绝让那对来自布里塔尼亚王室的兄妹在媒体上露面,声称“这样的曝光会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帝国的随行执事默许了他的说法。作为那对兄妹的监护人,首相枢木先生在采访中曾说:“不论他们来自什么地方,不论他们是怎样的身份,我会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们本来就是孩子。”(本次采访的详细内容请参看第六版右下栏)

      ——《朝日新闻》迪特哈尔特•利特

      “我回来了——”
      朱雀在玄关换好鞋,把书包向墙角一扔,一趟风似的向里屋跑去。没在自己房间对面屋里找到想找的人,又噔噔噔跑下楼梯在厨房里找到森里阿姨,圆脸的和蔼妇人招呼他:“欢迎回来,少爷。”

      “鲁鲁修在哪里?”

      “您今天回来的真早呢,可惜还没到开饭时间,要是饿了您可以在餐厅找到点心……”

      “阿~姨~!”

      听到孩子焦急的催促身兼保姆和管家助理的胖夫人咯咯咯地笑起来:“——知道知道,小王子今天不在家哦。”

      “啊?那他会去哪里……今天也没在学校见到他……”朱雀不安地转来转去。

      “去医院了哟——”

      “什么,他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森里作出 “要听人家把话说完” 的表情,把老爷出门前的留言告诉朱雀——医生说娜娜丽的状况不太好,希望有亲人,也就是她的哥哥能时常陪在身边,鲁鲁修一早就到医院去了。
      朱雀听完后耸拉着小肩膀慢腾腾地走回房间。
      森里夫人跟在后面走上楼梯,朱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看见孩子脸上明显的失望表情,森里叹口气,“少爷再喜欢和他一起玩也不可能天天腻在一起吧,就象少爷要参加社团训练——鲁鲁修少爷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朱雀摇头,撅着嘴都囔:“他都不和我说……”

      “什么?”

      “他妹妹的事情、还有要去医院的事情鲁鲁修什么都不和我说——!”朱雀气恼地跺脚,“平时也很少和我说话,叫他出去玩每次都摇头……他肯定没把我当朋友看……”说着说着嘴一扁,眼圈也有转红的趋势。

      看来这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呢……森里刮刮小孩的鼻子,“少爷忘了吗?王子学会日语之后第一个交谈对象是谁?”

      朱雀扬起脸,眨眨眼睛。

      妇人微笑道:“是少爷您。”

      孩子好像看到了希望,逐渐开颜。

      “如果不是朋友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摸摸朱雀蓬松的卷毛,森里继续说:“今天的状况实在太突然,他一定是没来得及告诉您,不过…这个时候,朋友的话不是应该去探病吗?”

      朱雀绽开一个完整的笑容,“我也要去医院,都好久没见娜娜丽了——”

      森里笑着点头:“嗯,我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下了楼梯经过餐厅时她折道桌子边拿了件东西走回来递给他,“带上这个,虽然不知道小公主喜欢什么,但是探病时送花错不了的。”她说着,把一小束柠檬黄色的金盏花放在朱雀手里。

      +++

      7号病房是单人间,经过护士站朱雀无意间听见交班护士告诉医生七号房的病人情况——不适应环境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简单来说就是水土不服发烧了。
      护士换完吊瓶出来时忘了把门关上,透过那道大意而留下的缝隙,朱雀看见鲁鲁修背对着门坐在病床前。视线转到病床上的女孩子时,他差点没认出那是娜娜丽。
      朱雀还记得上回见到她时的样子——脸颊上嘴唇上渲染着健康的浅玫瑰色,洋娃娃一样弯起的绒密睫毛下小鹿似的漂亮大眼睛,当她微笑时整个人都仿佛焕发出光彩来。
      两年前的记忆。
      而现在,女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罩在白得微微透明的眼皮下面。皮肤苍白身子瘦小,整个人像白瓷制成的,了无生气。

      朱雀想也许该等会再进去,娜娜丽可能在睡觉……低头瞥见手里的娇艳花朵,他又停住转身的动作。

      颜色越是艳丽的花朵,鲜活时期也越短暂,人类的体温会加速它们的枯萎。

      慢慢的抬脚又落下,轻轻接近房门,正当朱雀想推门进去时,病床上发出细索声。他慌忙放下手,以为自己吵醒了床上睡着的人。很快朱雀发并非如此——那里传来的动静很大,大到金属床架都震动出声,大到完全不像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能发出来的。
      娜娜丽细细的手指张开来伸向空气,混乱地挥动想要抓住什么,惊恐的尖利哭叫从那张曾甜美微笑的嘴里发出。
      她害怕地想要逃离此地又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梦魇。

      鲁鲁修用全身力气抱住惊恐挣扎着的妹妹,一边按住她一边轻声说着什么想要安抚她。哭声模糊了娜娜丽的声音,但朱雀仍能听清女孩的哭喊的不断出现“MAMA”两个音节。他还听见鲁鲁修的脸被盲目地挥舞着的胳膊打到时又闷又沉的声音。

      被击中左颊的哥哥只是拉起妹妹的手仔细看,检查她是否受伤。

      小女孩扭动身子想从病床上下来,被他的哥哥死死抱住,她不停挣扎,又开始呼喊那两个音节。

      朱雀想要去叫值班护士时,病房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娜娜丽不再剧烈地挣扎,鲁鲁修靠在她耳边哼出一段旋律.
      他为她唱起一支歌。
      变声期前男孩子的声音有些微的柔软鼻音,一开始还唱得有些生硬,渐渐变得流畅起来。怀里的女孩先是停止了哭叫,然后颤栗的身体也慢慢平静下来,又过了几分钟,她的胸口开 始有规则地起伏。
      她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朱雀把脸从门缝上移开,觉得心头趴覆着一种又冷又黏的东西,让他的双手双脚重得抬不起来。鞋底像被黏在了地板上挪不动脚步,因此他只能站在门外看着鲁鲁修小心地把妹妹在床上安置好,又掖掖被角,垂着头在床前又坐了一会。
      接着他抬起手,朱雀以为他会擦眼泪,但鲁鲁修摸摸左脸——刚才被误伤的地方,伸手理了理娜娜丽的额发,不让它们贴在妹妹脸颊上。
      手里柔嫩的花茎被捏得变了形,朱雀赶紧松手,但花束已经没精打采地摊在他手上,就象孩子此时的心情。

      门自内侧打开时发出“咔啦”一声轻响。
      朱雀抬头,目光和鲁鲁修撞了个正着。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两个孩子都不吭声盯着对方。

      “你都看到了。”
      鲁鲁修终于开口说话。他用了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朱雀往后缩缩。

      黑眼圈在他脸上好明显,鲁鲁修皮肤那么白。朱雀想。
      他的表情毫无波澜,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悲伤,就像刚到枢木府时朱雀问他{你妈妈不一起来吗?},他也是这样的表情说,{妈妈去世了。}
      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朱雀突然有点害怕,他伸手捏住鲁鲁修的左颊,动作太突兀对方没来得及躲开,碰到方才受伤的地方鲁鲁修疼得吸气。

      “你做什么?!”他恼怒的挥开朱雀的手。

      “你受伤了。”朱雀也用了陈述句,不知是不是在回应对方刚才的话。

      “没什么大不了的”,鲁鲁修皱眉揉揉有点发红的脸颊,“很快就会不疼了。”

      朱雀放下心来。鲁鲁修也是会疼的,太好了。
      记得有次跌了一跤,爸爸等着他自己爬起来才过来为他处理伤口。对他说人会觉得疼痛、会流血都是活着的证明,不用因为会受伤而恐惧,而受伤了也不觉得痛的人是很可悲的。

      手里的触感提醒他到这里的目的,朱雀把花束递给鲁鲁修说:“这是、给娜娜丽的。”

      鲁鲁修抬头看看朱雀,又垂眼看花,“…已经焉掉了。”

      “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鲁鲁修接过花束,轻柔地触碰嫩黄色的花瓣,不易让人觉察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我回去拿新鲜的……”朱雀转身就要跑下楼,被鲁鲁修从后面一把拉住。

      “不用了。”

      “呃?”

      “明天一起来的时候再拿来就好了。”

      朱雀花了半分钟反应这句话里的关键字眼,“你是说…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来看娜娜丽……?”

      鲁鲁修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电梯的金属们合上后,鲁鲁修靠着朱雀站着,当指示灯上的数字快要变成“1”时,朱雀听见倚着自己的人,用轻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a ri ga to。”

      谢谢你。

      05.

      娜娜丽感觉手指碰到了温暖柔软的面部皮肤,由上到下,很快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张温和微笑着的男孩的脸孔。
      哥哥的声音在旁边说:{这是我朋友,他叫朱雀。今后我们就住在他家。}

      察觉到所触碰的脸颊的主人开口了,一个清亮的声音操着不太熟练的布里塔尼亚语说:{娜娜丽,我是枢木朱雀,见到你很高兴。}

      {…KURURUGI SUZA……?}

      {叫我‘SUZAKU ’就可以了。}男孩说着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母,{汉字的话是写作这样……}他接着又移动手指在女孩手上写下两个笔画繁复优美的字符。

      “……朱雀?”

      “嗯。”男孩笑着应承道,“今后请多指教,娜娜丽。”

      “朱雀。”娜娜丽把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日语名字重复了一遍,反握住刚刚在手心写字的手,微笑起来。
      好温暖的手。这个人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她想。
      很久以后,每当想起枢木朱雀这个人,娜娜丽都会联想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感觉。

      {我喜欢哥哥的朋友。}娜娜丽倚在靠枕上说。

      鲁鲁修拧亮台灯,在床边坐下。{你是说朱雀?}

      {是呀,朱雀哥经常和我说你们在学校里的事情,还有天气好的时候会带我到外面玩,因为我看不到他就把周围的风景说给我听——他的布语已经说得很棒了,}她好像叹气一样小声道:{现在我只能和哥哥、朱雀哥还有枢木伯伯说上话,我要多学点日语,那样就可以和家里其他人交谈,还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学校上课。}

      {学校的话娜娜丽很快就能去了啊,老师说你才两个多月就会读盲文教材了,等你追上其他人的进度……}

      {哥哥——}

      对于突然被打断说话鲁鲁修有点惊讶,他静下来等着妹妹再次开口。

      娜娜丽的声音里有少许不安:{…我们会在这个国家待很久吗?}

      作为人质被送到异国,形同流放者或是政治道具的身份。离开母国后那边一次也没发来问候之类的东西,就像是这对兄妹从没存在过,居所里他们用过的东西也一道运送过来,简直像要把它们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掉……也许会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小的岛国,直到老死。

      鲁鲁修回答得很艰难:{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吧……}

      {以后也不回去了?}

      {应该……是的。}

      陪兄妹俩来日本的帝国特派执行官办理好所有手续又留下有巨大数额的存折后也走了,就好像转交了一分行李,而他只是送货员。

      娜娜丽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甚至是有些雀跃地说:{太好了……}

      {咦?}

      {我喜欢这里,喜欢朱雀哥哥、喜欢枢木伯伯喜欢森里阿姨,也喜欢教我盲文和日语的老师。}

      {…………}

      {每天早上不会有一大群人来帮你洗脸漱口更衣;出门的时候没有侍卫跟在后面;见到你的人不会低头行礼,也不用向别人行礼;更不会在玩耍时有人跳出来纠正你的举止仪态。
      {在这里……}娜娜丽顿了顿,露出一个微笑:{这里的人会把我们当我们对待,而不是什么公主王子。}

      鲁鲁修不由得随着妹妹的描述回顾以往的时光,发现除了自己很小的时候,他的生活再也没有像近几个月来这样的……轻松愉快。

      女孩继续说:{哥哥最近笑的次数,比以前在家——我们以前的家里多好多呢。}

      {那是因为朱雀他老干些让人发笑的蠢事!}他用毫无说服力的语气争辩到。

      {果然是朱雀哥的原因吗?}

      {……你该睡觉了。}鲁鲁修把妹妹塞进棉被里,并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晚安,娜娜丽,我爱你。}

      {我也爱你,哥哥——晚安。}

      +++

      鲁鲁修梦见闹钟变成朱雀的模样,反复叫着“起床啦起床啦”在耳边吵个不停。
      真吵。
      他用被子蒙住耳朵,很好,闹钟不叫了。

      一股风空气窜进来,有人把他的棉被掀开。
      鲁鲁修皱眉,仍然紧闭着眼睛,伸手摸索自己的棉被,摸到个软软的东西,抓过来抱住继续睡。
      奇怪……被子什么时候变成毛茸茸的了?
      简直像小狗的毛……虽然还是很暖和,但是、一般棉被是不会动的吧。这条“棉被”不只会动,还会焦急地叫嚷:“鲁鲁修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朱雀的声音。

      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对他而言大清早起床总是那么任务艰巨。
      眨眨眼调整焦距,赫然看到本该抱着的棉被不知怎么的,变成了枢木朱雀。
      两人鼻尖对鼻尖地看了几秒钟,朱雀开口道:“鲁鲁修你睡出口水来了……”

      刚刚摆脱起床低血压的王子用手背去擦,嘴角上当然什么也没有,他不高兴地瞪了好友一眼:“什么事?”

      朱雀想起自己的使命来——他拉着鲁鲁修跑到窗前,大力将窗帘“哗”地扯开, “你看,下雪啦——!”

      深深吸一口气,鲁鲁修闻到雪天的空气特有的清冽。和式建筑尖棱棱的屋顶被昨夜的大雪盖住,成了可爱的钝圆形状。庭院里的灌木丛和假山都被包在雪下,像谁遗落了一地的棉花糖。胭脂色朝阳附近的云朵如同新嫁娘的唇,雪地上点缀着片片金色和紫色的阴影。
      男孩离开窗子走到床边飞快地翻出厚衣服换上,朱雀跟在他后面一起跑到院子里。鲁鲁修从一尺高的走廊上往后倒——任凭身子摔在松软的厚厚雪层上,发出陷进去的声响。

      他躺在雪地上仰望灰白色的耀眼天空,北风将几缕银色的雪尘扬起来。朱雀跳下来,掬起一捧莹白扔到他身上。
      他听见喉咙里发出遏止不住的大笑。

      首相枢木玄武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正好看见森里太太把三个玩雪玩得一身衣服湿漉漉的小家伙用大毛巾裹起来,监督他们把三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您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两个调皮鬼,”胖扶人接过男主人的外套时抱怨道,“他们居然把小公主的轮椅当作滑雪撬,三个小孩从山丘上滑下来——最后一起滚进了雪窟窿里,他们居然怂恿女孩子作这样危险的游戏!”

      两个男孩一起望向手捧汤碗的女孩,都在想象要是森里知道这“危险的游戏”是娜娜丽想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家之主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象征性地在每人额上轻轻弹了一下,“都听着,下次不许这么做了——”他用眼角余光瞟到森里满意地走进餐厅去的背影,压低声音接着道:“——玄关墙边放了一套滑雪板和雪橇,都是小孩子的尺寸,玩的时候小心点——还有,别让森里阿姨知道是我买给你们的。”

      “开饭啦——”
      胖夫人从餐厅探出身子催促他们,孩子们只好把雀跃和欢呼都憋使劲憋回肚子里,作出乖巧的样子跟着打训斥之名行怂恿之实的中年人向餐桌走去。

      鲁鲁修从浴室出来后走进二楼的客厅想看电视,脚步停顿在门口,他盯着榻榻米上多出来的,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物事,问正在摆弄那东西的朱雀:“这是什么?”

      朱雀插上被炉的电源,回头说:“这是被炉啊,鲁鲁修以前没见过吗?”

      贵族的骄傲让鲁鲁修无法坦白自己以前确实没见过这种在桌面和桌腿间铺了层被子的东西,但他至少猜出这是用来驱寒的。

      朱雀拖过来几个软垫放在被炉周围,掀起一角坐下。见鲁鲁修还站着没动,拍拍身旁的坐垫说:“过来坐这里呀。”

      虽说对东瀛特色的过冬用品心存疑虑,鲁鲁修还是一步步走到被炉前,学朱雀刚才的样子坐下,把脚放进被炉——

      “啊,还缺一样东西!”
      朱雀跳起来向楼下跑去,到厨房抓了一个小筐又在它里面装满红红的橘子。抱着这些东西跑回楼上,却发现鲁鲁修没在小客厅里。
      他去哪了?

      这时朱雀听到走廊那边有人的说话声,一回头就看见鲁鲁修抱着他妹妹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二人走近,谈话也逐渐清晰——
      {哥哥,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啊?}

      {跟我来就是了,那个东西里面很暖,好——舒服的!}

      {哥哥,你…没事吧?}
      娜娜丽有点担心,她这个说话就没用过感叹语气的哥哥,现在不仅用了感叹句,居然还在句末加了惊叹号……太不正常了。

      朱雀在心里偷笑,放下手里的小筐,走过去帮鲁鲁把娜娜丽抱进小客厅,将她安置在被炉前。盲眼的小女孩小心地碰碰桌面下的棉被,慢慢地把手和脚伸进去。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又往里面挪了一点,“真的很舒服呀……”

      “是吧?”
      她的哥哥有点夸耀意味地说,好像被炉是他发明的一样。

      男孩们把小公主围在中间,一左一右钻进被炉。

      朱雀很喜欢被炉。
      因为猫平时对他总是爱理不理的难以亲近,不过在寒冷的冬天它们会乖乖呆在被炉旁边,甚至愿意爬到他腿上蜷成毛茸茸一团,高傲的猫咪也是会怕冷的。

      毕竟没有谁会讨厌温暖,不是吗?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话,鲁鲁修不止一次想要再回到这个冬夜。他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见过比那天更洁白的雪花,再也没有比那个三人坐在一块的小小被炉更让他感到安心的场所。
      尽管他是这世上最不屑于相信 “如果”这种假设的人。

      06.

      “和平的含意是共生和尊重生命,而不是简单地指没有战争。我为28年来第一次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感到自豪。”

      ——重信五月

      八重樱细细的枝梢不堪锦绣花团的重负,谦卑地弯垂而下,在中庭的水池中顾影自怜。风起时,漫天樱吹雪的繁华迷乱了人眼。
      花瓣落向澄静的水面,温柔地亲吻它们自己的倒影。

      朱雀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吹飞贴在他鼻子上的一枚白色樱花瓣。班主任老师轻咳一声提醒他保持安静,孩子吐吐舌头,转回头去头看着解说员小姐。

      “很快你们就会进入日本最大的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它一百三十多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了,比你们、甚至你们的的爷爷奶奶都要老得多。”解说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如果洗掉脸上淡淡的妆容,也许比这更年轻。她生着一张仿佛天生就该在公众面前讲演的脸,典型的东洋女人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分布在小巧的脸孔上,鼻梁和额骨却带有异域美人的洒脱风韵,再加上匀称修长的骨架,这让她无论身处怎样的场合都分外显眼。
      她身后跟着三个班100多个小学生和三个老师,一大群人穿过博物馆后方广阔的日式庭园,走在通向展览区的大道上。
      如果不是佩带了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身份卡,你一定会将她当作哪个时装发布会上跑出来的模特。黑色长发束成马尾在腰后轻轻摆动,每一根都像被雕琢打磨过似的反射光泽。浅米色的套裙在下缘处绣了抚子花的图案,使她看起来像专在春季降临的柔美而富有活力的风。

      “表庆馆是为了纪念大正天皇结婚而兴建的,因此也曾经被称作帝室博物馆。这里收藏有八万多件珍贵文物,尽管在你们看来只是些旧书竹片破瓦罐,但它们的价值远远超出各位的想象——在这里你们将看到比苏丹国王的宝藏和阿里巴巴的石洞更加辉煌的文化瑰宝。”
      她的时机把握得很好,话音结束在所有人进入展馆前厅时。

      相川老师奇怪一个解说员怎么能这样称呼那些珍贵文物——“旧书和破瓦罐”?但无可否认她把枯燥无味的讲解变得有趣多了,孩子们表现出对参观博物馆的期待和兴奋,也难怪——在她的声音和手势里有某种无形的强烈感染力,连教授理科的相川都开始觉得这次参观是颇有吸引力的事情了。

      “阿姨,”一个男孩举手说:“我可以摸摸这个吗?”
      他指着刀架上艺术品般精美的一把小太刀问解说员,男孩子对冷兵器始终抱有某种憧憬和好奇。
      她停下脚步看看男孩,微笑道:“当然,只要你别把它拔出来,可以爱怎么碰就怎么碰——它只是件仿制品。”末了她补充道:“还有,我可不是‘阿姨’哦,请叫我红子。”
      说完后她转过天鹅一样颀长优雅的颈项,继续向众人介绍大厅里的展品。

      鲁鲁修也跟着其他人认真听了一会美丽的解说员小姐的介绍,然后把脸转向旁边,用手掩口,偷偷打了个哈欠。

      “鲁鲁修累了吗?”朱雀凑到面前小声问。

      “没有……”轻轻摇头,鲁鲁修把目光移到一把军用佩刀上,“陈列在这里的物品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手指顺着青黑色刀鞘擦过去,保管良好的鞘身甚至连灰尘都没有。

      “你觉得,这把刀和它的主人杀过多少人?”
      有多少人会想到物品所代表的那段过去,又有多少人至今仍然铭记那段历史?

      “而现在它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
      人们只看到光鲜的表象,只记住他们喜乐见闻的事情。

      解说员引领人群进入展厅右侧的一间分室,里面布置得像个小型剧场或者是报告厅,成排的座椅最前端,沿阶梯上去是一个平台,一般这样的地方会有播放幻灯片的大屏幕,但上面空无一物。
      虽然觉得奇怪,老师们当这是要给孩子们看科普宣传片,忙着把自己的学生在观众席上安顿好。

      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已入座,重信红子打开麦克风调整好音量,走上比地面略高的平台。
      她闭上眼深呼吸,再次抬头时换了一幅庄重肃穆的表情。
      “今天将会被载入历史,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成为历史的缔造者或是见证者。”
      她郑重地说:“我重信红子非常荣幸能在诸位的见证和参与下完成这个伟大的仪式,那么现在——让我们一起享受这愉快的午后。”

      几个老师交换了询问的视线,但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博物馆最近决定的某个余兴节目?

      “在仪式中我们还需要一个重要的人物——”
      红子环视台下,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目标。
      “枢木朱雀!”
      她朗声念出卷发男孩的名字,那个孩子左右看看,又看看台上的她,红子对他微笑着点点头。男孩得到确认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他旁边的一个黑发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穿过其他人的座位走向通往平台的阶梯。
      对于孩子的乖顺表现,红子再次露出笑容。

      鲁鲁修不喜欢那个叫做红子的解说员,她看着朱雀和其他人的眼神就像捕猎者看着陷阱里无处可逃的猎物。他突然听见后排的一个女孩开口道:“叔叔,你的衣领沾到东西了。”
      女孩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出口处的保安说,保安是个脸上还带点学生气的青年,看起来和台上的解说员差不多年纪。对着提出问题的小女孩,他亲切地笑了,回答说:“这是血。”

      女孩有点担心地看着青年颈部染了一大片的深红问“你受伤了吗?”

      “不,”他对女孩招招手,让对方凑到近前才故作神秘地告诉她:“这是这套衣服主人的血。”

      女孩看着他身后站着的另外三个衣服上沾有血迹的“保安”,惊恐地瞪大眼睛。

      “在仪式开始前,我们有些问题必须确认。”红子弯下腰,以便和朱雀的视线平齐。
      “朱雀,你爸爸是日本首相枢木玄武,对吗?”她把麦克风递到男孩面前,等待他回答。

      “嗯。”朱雀点点头。

      “朱雀,来告诉大家,你父亲平时是怎么工作的?”看见孩子有些犹豫,红子温柔地鼓励他:“不要紧张,只要说你知道的事情就好。”

      “爸爸…每天都要去政府办公楼,别人都说爸爸在做对日本很重要的工作。工作很忙,但是他在周末一定会回家吃晚饭,检查我们的作业。”

      “现在我们说的是你爸爸的工作,想想看,他这几个月都在忙什么?”

      “我不太清楚,不过上次他出差去布里塔尼亚,说有重要的事情,是和外务省的伯伯们一起去的。”

      “他出差经常去那里吗?”

      朱雀想想爸爸的确是经常出远门,布里塔尼亚都带他去过两回了,便点点头。

      解说员看上去很高兴,她接着问:“那么,前阵子从布理塔尼亚来的王子和公主,他们是不是住在你家里?”

      朱雀想着一定是指鲁鲁修和娜娜丽吧,又点点头。解说员却不再问他问题了,而是直起身子对台下的人说:
      “诸位都听到了,这名男孩的父亲——首相枢木玄武是个多么罪无可赦的人!他的罪行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
      她做了个愤怒的手势,“他使我们的国家一点点被已经吞噬了美洲和欧洲的侵略者——布理塔尼亚帝国吃掉!帝国威胁着所有热爱自由平等的国家,用它野蛮的力量令世人臣服在其脚下。”

      观众席上的人有些骚动,孩子们紧张地贴在靠背上,有的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他们的老师。

      “而一个国家的灭亡是从内部的腐坏开始的,正是像枢木玄武这样的一群人,将日本推向毁灭、沦为他国奴仆的道路。”
      解说员低下头,仿佛在为日本将来的命运感到哀伤。

      鲁鲁修的不安已经扩大成不祥的预感,他竭力按耐住上去给那女人一耳光的冲动,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渐渐收紧。

      “而今天的仪式,就是为了让枢木玄武知道,他所作所为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红子一挥手,将众人的目光导向朱雀,“在他毁掉我们的国家前,应该给他一点提醒和警告。我在此宣布——对叛国者、背叛人民期望的罪人的儿子,枢木朱雀进行处决!”
      她从套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袖珍手枪,对准了朱雀的脑袋。

      朱雀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又看看下面发出惊叫的人群。

      “你疯了!!”
      一位男老师猛地站起来,就当他想上来阻止这一疯狂行径时,站在后排的保安比他更快地拦住了他,另一个保安迅速从后面用匕首割开这个老师的喉咙。
      所有人都看到这名男子是怎样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摊倒在地上,喉管里挣扎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他的血浸湿了一大块地毯。
      直到他的手脚不再抽搐,其他人才发出尖叫,一个女老师晕了过去

      “津君,你做得太过火了。”红子不快地对那个把杀过人的军用匕首在死者身上擦去血迹的青年说。
      那人笑笑:“我很抱歉让你失去了一个人质。”

      红子皱皱眉:“不,我是说你把不该血弄得到处都是。”

      “你知道我不喜欢火药的味道,刀子要文雅得多。”他用鞋尖踢踢渐渐冷去的尸体,“我们用不着为处理尸体的事情头疼啊,完成仪式后用我们前天布置好的炸弹‘轰’地一下,这里会变成一个整洁的焚尸炉,什么也不会剩下。”
      被叫做津君的青年用孩子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口吻愉悦地说道。

      07.

      我把自己出卖给谁?
      我该崇拜什么禽兽?
      打击什么神圣偶像?
      碎谁的心?
      赞成什么谎言?
      踩着谁的血迹?
      ——《Rimbaud回忆录》

      在那些“保安”,准确地说是恐怖分子枪杀了三个无法停止尖叫哭喊的孩子后,所有人质都被迫安静下来了。
      红子检查了□□保险,试验性地朝一具尸体开了一枪,然后转身向朱雀走来。走出几步她又停住,向津君伸手道:“DV给我,先拍几个这孩子求救挣扎的镜头。”

      青年摘下制服帽,摸摸修得很短短的寸头,指指角落的插座:“还在充电呢,前阵子借给小林去玩,昨晚才还给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才开始充电……你也知道今天我们一大早就为了这次行动作准备……”

      红子把枪栓推的[啪]地一响,不动声色的问:“还要多久?”

      “很快……最多半个小时。”津君擦擦脖子后边的冷汗,老实地回答道。

      因为坐在离平台有些距离的位置,相川没法把上面的对话听清楚,但他知道恐怖分子似乎不打算很快就对枢木朱雀下手,他稍微放松了些,开始找空隙打电话报警。

      “这里会屏蔽手机信号,您想报警的话得先想办法从这儿出去。”

      相川差点被旁边人的说话吓得跳起来,但多年在部队养成的自控力让他仅仅是轻轻挪动了一下,他很快镇静下来,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寻找说话声的来源。

      “老师,这里。”
      鲁鲁修把说话的动作和声音控制在最小范围,刚好让他左侧的老师听见。
      他记得这个老师叫相川,年纪在四十上下,但体形完全没有发福的迹象。身为物理老师却长着体育老师的体格,从他平时走路说话不经意做出的小动作看出,这人以前在军队待过相当长的时间,也许是个退伍警察?

      相川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边的扶手上,和鲁鲁修用同样的方法交谈:“你怎么知道?”

      “刚进来的时候就确认过了,那些人选的地方挺适合搞扣押人质的——窗子的位置很高,出入口就一个,现在被他们的同伙守着。”

      相川忍不住想瞪着个孩子,瞟到他的脸相川更惊讶了,几乎所有人都因不安和恐惧苍白了脸色,而这孩子却和没事人一样,在座位上身子挺得直直的。他认出这个男孩就是刚才那提到过的,来自布里塔尼亚的王子,他右边的座位是空的——刚才枢木朱雀就坐在那儿。这个叫鲁鲁修的男孩在班上不太和群,唯独和朱雀处的好,也许是住在一起的缘故……那现在的状况是,他的朋友就要被恐怖分子杀掉了。

      “老师您想要去报警吗?”

      “即使我想这么做,现在轻举妄动会成为那些人的目标……”

      “如果我为您制造一个机会呢?”

      “……”
      相川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稍稍睁大了眼睛,他愤怒的想给这异想天开的小鬼来一下。
      这位老师压低了满是怒火的声音对男孩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鲁鲁修的回答是扬起脸,给他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

      相川这才想起,就像自己并不只是一名教师,对方也不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津君坐在平台边上,看着自己的同伙持枪把守在大门口和人质周围,偏过头问红子:“你觉得我们的做的和特拉维夫袭击那次相比怎么样?”

      “你是指38年前在以色列的本•古丽安空港那一次么?澳平刚士爷爷他们的行动让100多个人质死伤,今天我们手上也有一百多个人……如果是要比人数的话我们可没有胜算,不过知名度一定不会输——100多个小学生,”
      红子扶着着朱雀的肩微笑:“还有一个首相的儿子。”

      “你别吓唬小孩子了,公主。”(注:红子的祖母重信房子是JRA——日本赤军的领导者,很多人称她为“女王”,所以津君在这里叫红子“公主”,是在引申她的祖母。)津君把朱雀从红子怀里拉出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台阶上。
      “你们学校的一个讲堂里还有为纪念那次袭击留下的标记吧,我记得是三颗星星。”

      “猎户座的三颗星,”红子补充道:“被画在西部讲堂的屋顶上。”

      “真帅——”津君表示惊讶地吹一声口哨,“警察没有要求学校把它擦掉吗?”

      “京都大学向来都追求个性自由,学校反日本政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起这个……听说你妈妈的名字就是用来纪念特拉维夫事件的,而她给你取了‘红子’这个名字,是在纪念你奶奶当年成立的赤军吗?”(重信房子的女儿叫五月,这个名字是用来纪念在五月发生的特拉维夫事件,而红子给自己起了“红”这个字,因为日本赤军也写做“Japan Red Army”。)

      “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妈不让我碰和奶奶有关的东西……”红子叹口气,看看下面惊若寒蝉的人质说:
      “但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她怎么阻止得了呢?”

      “我想上洗手间!”
      观众席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朱雀循声望去,鲁鲁修站在座椅上对在走道上的一名持枪那男人说。
      人们的注意都转到这个黑发的男孩身上,津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去。”

      “我陪他一起去。”坐在男孩左边的男教师也站起来。

      走道上的恐怖分子喝斥道:“你坐下,我们的人会带他去。”
      但相川已经踏上过道的地面,身边不再有座椅妨碍他的动作了。

      “拦住他——”津君叫道。

      “干掉他——”红子命令道。

      那个恐怖分子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这足够让相川用肘击弄掉他手里的枪。没等别的恐怖分子调转身对那个老师开枪,刚才嚷着要去厕所的男孩敲碎玻璃摁下了火灾警报。
      天花板上的消防设施里猛地喷洒出混合了石灰粉的二氧化碳,室内瞬时白茫茫一片,可以听到人群的尖叫和恐怖分子的怒骂,以及慌乱中枪支走火的声音。

      等到烟雾散尽混乱平息,红子发现那个教师和小男孩都不见了,和他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刚刚在津君旁边坐着的枢木朱雀。

      “刚才可真够呛……咦,那个小鬼哪去了?”津君拍着头上的白灰问红子。
      对方只是抿起嘴瞪着他,青年只好缩缩脖子往门口退,“我去找他们……”

      “相…相川老师呢?”
      朱雀跑得气喘吁吁,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鲁鲁修问道。

      “去、打电话报警了……”直到两人跑到室外陈列区的一座石像后面停下来休息时,鲁鲁修才有力气回答。
      “……到这里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吧。”鲁鲁修左右看看,在朱雀旁边的草坪上坐下,抬手去抹额上的汗滴时才发现手心里全是紧张过度的冷汗。

      “鲁鲁修你没事吧?”

      被问的人愣了下,点点头说:“还好。”
      刚才差点就被杀的人明明是你吧好象……

      “你呢?”

      “我也没事……”朱雀拍拍衣服上的白色粉尘,想起了什么突然问:“这是鲁鲁修出的主意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

      被搭救的男孩笑着说:“相川先生才不会用这么胡来的方式。”

      “……要是没有成功的把握我才不会这么做!”鲁鲁修气急败坏地争辩。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朱雀笑着拍拍好友的肩。“谢谢。”他环住鲁鲁修的肩膀说道:“冒这么大的危险救了我。”

      他的救命恩人别过脸去咕哝道:“让人害羞的家伙……”

      博物馆的上空响起广播开启式的电路噪音,在广场溜达的鸽群被惊得飞起来。
      一个温文甜美的女声在扩音器中说道:“枢木朱雀小朋友请注意,枢木朱雀小朋友请注意——”

      石像下的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鸽哨和风声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播音员接着说:“你的老师和同学在找你,请你尽快和与你一起走失的那位小朋友一起到表庆馆6号展厅隔壁的放映室来跟他们汇合。”

      “老师和其他人逃出来了?”朱雀感叹说:“警察动作好快……”

      “不对——!”鲁鲁修阴沉了脸色,“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扩音器里的广播还在继续:“你们擅自脱离班级的行为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哟,因为枢木小朋友你不在的话,我们就只能让你的同学代替你完成仪式了。”广播里一阵杂音后出现几个孩子哭叫的声音。
      “要是你喜欢玩捉迷藏,我们有个更有趣的玩法——你如果一刻钟内不回来,每隔五分钟我们就杀掉你的一个同学。”
      背景音里的哭喊变成惊恐的抽泣。
      “而且呢——我不会很快就让他们死掉,这里的广播效果不错,可以让你清楚地听见他们怎样在痛苦里挣扎着死去。”

      广播停止后,鲁鲁修拉着朱雀的手站起来,低着头说:“我们走吧。”

      “啊?”

      鲁鲁修加重手上的力道:“当然是从这逃出去。”
      说着又往前走,但他发现没法前进了。因为他牵着的人停在原地没有动。

      “但是那个人说她要……”

      “朱雀!!”

      男孩被吓得没继续往下说,睁大眼睛看着第一次对他大声吼的朋友。

      鲁鲁修转过脸盯着朱雀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必•须•走。”

      朱雀注视着那双紫色眼睛说:“我必•须•回去。”

      “…你知不知道回去是送死?”

      “我知道,”朱雀深吸一口气,“但我要回去。”

      08.

      朱雀把眼睛从扩音器上移回来,尽可能做出轻松的样子对鲁鲁修说:“听起来只是要我回去,相川老师应该已经报警了,我会尽可能拖延时间……鲁鲁修你会没事的。”他说着下定决心般踏出一步,后面传来他的朋友低沉、克制着什么的声音:
      “你是这么打算的吗?”鲁鲁修阴郁地说,“你没看见那些人是怎么杀死人质的么?”他逼近朱雀,拦住想独自回去的男孩。
      “要是你就这么死了……娜娜丽不会原谅我的。”

      “她……”朱雀扮了个苦相,“一定会很难过吧,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想娜娜丽会理解的。”

      鲁鲁修在声音上极力克制的情绪越来越多地浮现在他的脸上,朱雀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短暂时刻,他一向冷静机制的朋友低声说:“……那么我呢?”

      他神经质地提高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你死掉的话我会怎样?!”
      鲁鲁修很快就为这可以算得上是咆哮的行为后悔了,不只是朱雀正困惑地偏过头看着自己,还因为由远及近的,靴子压在草坪上的声音——他让他们被发现了。
      他粗暴地把朱雀推到石像基座后面,威胁他要是敢不经允许跑出来就一辈子不理他。然后转过身,面对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的游览通道,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就你一个人,孩子?”津君朝鲁鲁修走过来,不紧不慢的向他打招呼,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公园里散步碰上了邻居的小孩。

      “如你所见,先生。”

      “这么说你没有跟和你一起走丢的男孩在一起?我记得他叫枢木朱雀——你们没在一块儿?”

      是逃脱,我们就要成功了!
      “是的,”鲁鲁修看着衬衫上的纽扣说,尽量让自己显得顺从和不安,“我们在半路走散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那可真是遗憾——”青年惋惜地吁口气,揪住男孩的上衣前襟把他提起来,好让两人的视线持平。“说谎不想被识破的最好方法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他露出牙齿笑了,“好了,现在告诉我,他在哪?”

      脚悬在半空找不到着力点,钳制着的手慢慢收拢,鲁鲁修快要喘不过气了。朱雀你可别跑出来!
      “他、他去那边了!”抬手胡乱指个方向,感觉到卡着脖颈的手减轻了点力道,但很快又变得更使劲了。

      “如果他是走那个方向肯定会被我逮个正着,”津君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消失了,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火苗,“你在耍我,这可不好。”

      鲁鲁修一看才发现,他指的恰好是青年来时的那条小道。太大意了!居然在一天内犯了两个错误,致命的错误!我该在他回头的时候击昏他。鲁鲁修又一次对自己仍然是个孩子感到强烈的愤怒。孩子是软弱无力的。
      愤怒,也许是羞辱感驱使他用上全身力气挣扎,结果被狠狠摔到石雕上。,一阵晕眩后才觉得背部被雕像的突出部分弄得很疼,也许已经皮下出血了。

      津君突然停下来看着男孩,一把抓住鲁鲁修的额发迫使他抬起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仅仅是忍住不要尖叫就花去了鲁鲁修大多数精力,青年抚摸他脸颊的动作吓得他忘了发抖,然后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上了刀子。刚刚饮过血的军用匕首,还带着股湿冷的腥味。
      津君自言自语似的说:“真是太漂亮了……你觉得把它们挖出来泡在福尔马林里面也会一样漂亮吗?”
      青年嘴角裂开一个恶作剧的笑容,拍了拍动弹不得的男孩的脸颊:“我先挖出一只,等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挖掉另一只,这一定会产生相当有趣的效果。”他快活地说道。

      鲁鲁修希望自己可以昏过去,光是控制身体不发抖就让他觉得痛苦了,但他仍旧维持那一击即溃的镇定和军用匕首的主人对峙。朱雀你千万不要出来啊!
      这也许是支撑他这么做的最后一点勇气了。

      “先挖哪一只,左眼还是右眼?”津君向脸色苍白的男孩征询意见,一个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放开他。”

      朱雀从石像后面走出来:“放开他,我跟你回去。”
      鲁鲁修宁愿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津君挖掉了,至少这样他不用看到朱雀怎么被这群嗜血的疯子弄死。

      津君松开手任鲁鲁修跌坐在草丛上,看着朱雀摸摸下巴,嗤笑道:“小家伙,你的腿可不象你说的话那么勇敢——它们在发抖。”

      朱雀不甘示弱地向青年迈出一步,“不要伤害他,我跟你回去。”
      他被扯住后领拉过去,眼前是津君突然放大的笑脸。“我改变主意了,我会把你们俩一起带回去,让你们看着彼此慢慢死去,这可比捉迷藏好玩多了。”

      +++

      “您的特快专递~~!”

      红子打开门,看见津君献宝似的把两个不省人事的男孩举到面前。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她皱着眉问。

      青年扔米袋一样把鲁鲁修和朱雀丢到沙发上,“小鬼又踢又打吵得不行,我让他们安静一点——只是晕过去了,不用担心。”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知道你想亲手解决他们,不过要当心这个小不点——”他扯过鲁鲁修摇晃几下,男孩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刚才的乱子全是他策划的,就孩子来说聪明过头了。”津君又如法炮制弄醒朱雀,对红子做个“请吧”的手势。

      可能有半分钟那么久,眼前的景象在黑色和金色间交替。鲁鲁修使劲眨眼终于看清这是间控制室——播音器材和闭路电视的线路从地板绕到办公桌那么高的控制台后面,控制台前的转椅上坐着一个人……重信红子。这让他迅速恢复警觉,角落的影子里站着刚才敲昏他和朱雀男人,朱雀呢?!

      “你的朋友就在你左手边坐着呢。”津君热心地提醒他。鲁鲁修往旁边一看,朱雀果然就坐在那儿,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至少不是随随便便仍在墙角,就人质的待遇而言算是不错了。朱雀醒过来,他想揉眼睛,抬手时发觉胳膊动不了,两人的手被牢牢捆在背后,手腕和绳子间好像垫了东西,这能使被绑住的人即不易挣脱也无法弄伤自己。

      “带上枢木家的那个,我们回放映室。”红子以手势命令津君,“回去继续仪式。”

      如果煽动人质,还能再趁乱逃走吗?怎样才能让让这群恐怖分子对他们的同伙开枪?鲁鲁修的脑子里飞快地闪现无数念头和想法,可无论哪一个都不能让一个双手动弹不得的孩子解救另一个同样被绑住的男孩。
      朱雀姿势僵硬地歪靠在沙发靠背上,脸上只有惊恐和不知所措的苍白。张张嘴挤出一丝声音:“…鲁鲁修?”怎么办?
      面对朱雀求助的眼神鲁鲁修只是和他大眼瞪小眼,他也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两人得救。

      “不带他一起去?”津君指着鲁鲁修问。

      红子摆摆手,“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待会你可以把他带去看一下朋友的尸体,算是对他勇敢行为的嘉奖。”

      鲁鲁修差点大叫起来,他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发生?!能救朱雀吗?不可能做到……这些人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杀掉他重要的朋友,他们怎么能——那就让他们知道!

      “等一下!”

      津君正躬下身想把朱雀扛到肩上,鲁鲁修这一叫让他顿了下,“你说什么,孩子?”青年像突然发现了有趣的事,直起身俯视男孩。

      该死,不要叫我孩子!鲁鲁修压低声音,尽量使他听起来有威慑力:“我说,你们不必那么急着决定仪式内容,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津君不耐烦地挥手,“得了,我没工夫听你胡……”

      鲁鲁修紧接着说:“我就是那个皇子!”这次津君没和他在嘴皮子上浪费时间,他打算用拳头让鲁鲁修闭嘴。

      红子反应过来,大声制止青年,放低视线看着鲁鲁修问:“你是皇子?”

      “对。”

      “布里塔尼亚的那一个?”

      “对。”

      终于有交流了,鲁鲁修以为会花上更多的时间,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拖时间,而是脱身……至少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他已经在重信红子眼睛里好奇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也许那不是好奇,只是发现了又一个猎物的欣喜呢?

      “我身上还带着王室成员的徽记,不过我现在想和你谈谈比证明这个更重要的事。”
      他的态度引起两个成人截然不同的反应——津君愣在原地没有动作,正在回味这些话;红子眯起眼睛盯着他。两个大人显然都相信了这些话,还好他们没有真的要求看那个什么“王室徽记”,鲁鲁修身上压根没有那样的玩意儿。

      “也许你们想过…用更有代表性的对象警告首相的叛国行径会更有效。”他尽可能不刺激到恐怖分子的语速说话,同时也让自己显得更镇定些。

      红子把身体向前移了点,津君的一只脚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像在给人一种提醒——别和我耍花招,我能挖掉你身体的任何部分,或者一刀要了你的命。
      不过他们已经在认真考虑这些话了,这是个好兆头。

      “你的意思是想代替枢木朱雀完成仪式?确实很有勇气……”红子的指甲轻轻划着嘴唇上方的皮肤,想做出某个决定,但那样子更像是等着鲁鲁修替她说出来。

      鲁鲁修也打起精神,扭头和女子直视的时候悄悄给朱雀一个“你别说话,我来对付他们”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杀我比杀枢木朱雀效果更好,”他停下来观察两人的反应,主要是红子的,又接着说:“而杀掉我绝没有让我活着对你们的作用大。”

      “哈——!”津君要扬眉毛说:“你终于说出你的目的了?你想让我们放过你的朋友还有你自己!我早就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他走到鲁鲁修跟前,用一只大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朱雀吼叫着跳起来向津君撞去——被侧身躲过,最后摔倒在地板砖上,喘着粗气从下面瞪着青年。

      “津君你要做什么?!”红子站起来大声说,“你就不能等他把话说完再动手吗!”

      “等他说完?”津君哼了一声,两只手掐住男孩的脖子,逐渐加大力道。“我不会让这个帝国来的小杂种再说一个字,这些虚伪狡诈的布里塔尼亚疯子——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死!”

      “冷静点!你知道他对这次行动的意义很重要。”

      “对,重要得像瓦斯毒气,他会把我们都毒死!”津君眼白上的毛细血管凸起来,这令他的眼球变得通红,充满嗜血的狂气。鲁鲁修觉得气管快被挤碎了,正嘎吱嘎吱作响,这下子没人能救他了……

      “放开他——你该听我的指挥。”红子一步步走近津君,她平静的声音里有危险的低音。

      “闭嘴,蠢女人——我不会再听从你了,”他正专注于掐死鲁鲁修,怒吼带着疯狂,“没有我你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你总是吹嘘要怎么搞暗杀,对我们指手画脚……”
      然后他不说话了。
      应该说津君是没法说话了。鲁鲁修感觉自己的脖子就要被捏成几段时,一片模糊的视野里飞溅出一抹血色,他以为是自己的喉管终于碎裂,至少他解脱了……但他摔倒在地上,看见那些暗红的血顺着青年的太阳穴流到地板砖上,形成一个深红的水洼。
      混合着疯狂、怒火的表情在尸体的脸上渐渐凝固成一个诡异的表情,像个滑稽的笑容。

      红子重新在袖珍手枪里填上子弹,推上枪栓,“那些不是吹嘘,是警告。”
      朱雀听到了枪声,但他侧卧的角度没法看到这边发生的事情,只好焦急地问:“鲁鲁修你受伤了吗?谁开枪了——你还好吗?!”

      她温柔地把趴在冰冷地面上发抖的鲁鲁修扶起来,看也不看倒在一边的津君,“把那些主意说给我听听,我觉得我们会很投缘的,孩子。”
      对于她刻意模仿津君说话的方式,鲁鲁修打了个冷战。他宁愿面对那个喜欢用刀杀人的狂徒也不想和这个笑着崩掉部下脑袋的女人多待一刻。

      09.

      重信红子打开门叫守卫进来,两个高大男人看到津君的尸体有些惊讶,也仅仅是惊讶。他们站在一边安静地听红子发布命令——清除血迹、处理同伴的尸体,以及带枢木朱雀到外厅等候。
      “除了看好他你们不用做其他的事,结束之后我会叫你们。”红子示意两个男人带朱雀出去,让她单独和另一个男孩待在控制室里。
      透过三个大人身体的缝隙鲁鲁修看见外厅斜对面放映室的门,看来他们也把“总部”离关押人质地点的距离也考虑在内了。除此之外他还对红子的身份有了新的了解,两个全副武装的大汉称呼她“大人”。即使他不是很清楚敬语在日语中的复杂用法,也知道被这么叫的人在一个团体中会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红子在背后关上门,“现在我们可以不受打搅好好谈谈了。”她为男孩解开绳索,走到正对着他的一张沙发旁,坐了下来。

      鲁鲁修揉揉酸疼的胳膊,“你不拷问我吗?”

      “没这个必要,用你朋友的性命威胁你比那有效得多。”她好整以暇地微笑:“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唯一的筹码是我想从你口中了解的情报,而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你的回答是否让我满意。”

      显然这不是一场成人与孩子间的谈话,这女人是有意这么说的吗?她不会因为你是小孩就看轻你。鲁鲁修再次打量红子,年轻但很老练,她的美丽因为其残忍让人感觉毛骨悚然。首先要确认一件事……
      “你是他们的上司?”

      “差不多。”红子做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些人对她的态度表现出一种深埋在恭敬下的畏惧,她拥有的绝不仅仅是指挥权那么多……鲁鲁修开始重新估量红子的年龄。这个女人拥有超越她年龄的智谋,或者说她实际上比她看上去要年纪大很多。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有多少岁?”

      “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出人意料的,红子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是觉得孩子童言无忌吗?但愿之前问过的人不是被她给杀掉了……

      “我是个即将成为社会新人的大学生,”红子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今年十七岁。”看到男孩惊讶的样子她更加开心了,“我上学的年龄比较早,中途跳了两次级,我没比你大多少。”

      鲁鲁修故作惊讶地感叹:“你真了不起——这么年轻就当头领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套话方式也是王族的必修课之一吗?” 红子的笑容更深了些,“别想转移话题,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和你的生命。”

      “‘转移话题’?真遗憾你会这么想……我会合作的——回答你的问题。”鲁鲁修想起克劳维斯皇兄曾说“太精明的女人像有毒的常春藤,精明的美女则像花丛后的马蜂”。意思是绝对不要招惹吗?

      “要如何得到Geass?”

      鲁鲁修看着红子不作声,直到她又问了一遍。他鼓起勇气问:“那个,呃,有没有别的叫法?”

      “‘王之力’,你对这个词有印象吗?”

      为什么红子肯定他知道?可能这和布里塔尼亚王族有关,她问我是因为我是王子?可能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女士。
      “你……了解多少?”鲁鲁修严肃地问,红子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除了它是确实存在的某种东西,就是‘王之力’这个别称了,据说Geass是王的力量。”

      “啊,”鲁鲁修笑笑,“以一个外人来说,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

      红子身体往前倾了些,“……果然是只有王族才知道这个,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是宫廷里御用马匹的饲养方法。
      鲁鲁修真想这么说,红子一定会出现很有趣的反应。他有模有样地清清嗓子,把自己当作宫廷里那些装腔作势的贵族,慢悠悠地说道:“不太容易说明,这对女性而言不好解释……”

      “什么意思?”红子疑惑地问。

      我也希望有人告诉我它是什么。鲁鲁修极力回想皇家教育官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搜寻记忆的角落,可他一无所获。等等,他的一位兄长似乎提到过,“确实王室成员知道……它的存在,但仅仅是一部分,只有布里塔利亚的皇位继承人。”他停下来,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接下来要怎么掰?

      红子睁大眼睛,“你是说……王子们?”

      “你调查的很仔细。”鲁鲁修模仿父亲赞赏他臣下时的神情,同时很高兴地察觉到在这场谈话中自己正逐渐占取主导位置。想想津君说过的话——我是个聪明过头的小鬼,她只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这是很有价值的情报。
      “‘王之力’就像它字面上的意思,是王才能拥有的力量,非顺位继承人知道了也没用。”他迎上红子的视线,“我们之所以会有只允许男性继承王位的法律,就是因为女性没法使用那种力量。”
      红子一语不发垂下眼帘,鲁鲁修趁机迅速地扫了一眼整个房间,窗子和门都在他身后,红子后面是墙角,墙角里有两个高大的架子……架子!也就是说会有许多厚重的资料夹,孩子转动眼珠,继而露出微笑。

      “你……并不是皇帝唯一的孩子?”红子睁开眼问道。

      鲁鲁修正想得出神,险些吓得摔到地上,“哦,我有几个姐姐,也有兄长。”

      “和我说说你哥哥的事情。”

      鲁鲁修以克劳维斯为蓝本胡诌了一番,最后下结论说:“不过是些华丽的草包。”突然他想到二皇子修奈泽鲁,不由打了个寒颤。让她去应付他吧,这两人是天生一对——今后我想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心里发毛的。

      “你为什么会到日本来?”

      “嗯……按照官方的说法是‘长期的友好访问’,简单说就是人质。”他略微思索后回答。

      “据说…”红子看着他道:“你母亲是死于恐怖分子袭击,我不认为他们能避开禁卫军混进去……”

      鲁鲁修收紧下颚,“阴谋。当然,这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最后一次他们终于成功了。”

      “我很抱歉,”她的语气几乎是真诚的,“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你这么……不同于普通小孩。我以为书上描写的刺客和宫廷暗杀已经成为历史了。”

      “这些事一直以来都有……我见过的死人比你杀得还要多。”鲁鲁修苦涩地说,陷入一些说不上愉快的回忆。他前一阵子还想过呆在日本应该不会再被卷入危险当中了,真是天真的想法——他们的存在就是争斗与阴谋的一部分。至少娜娜丽不在这里……这让他有些许欣慰。

      红子点点头,在她的座位里向后一靠,“想回去吗?”

      鲁鲁修闻言坐直身子。对话正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着,现在只需要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就可以了,“……你能做到?”

      “将来有一天你会继承王位对吗?”

      “当然,我仍然拥有王位继承权。”鲁鲁修尽量显得迫不及待。我坐上王位还得等我前面十几个人都死掉,我很高兴你不知道这一点。

      “让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帮你回布里塔尼亚王宫,你把那种力量为我使用。”

      鲁鲁修眨眨眼,站起来向红子伸出手,“愿我们合作愉快。”

      红子微笑着站起来,走到鲁鲁修面前把手放进他手里。
      他也笑着——没有握住那只手,而是模仿相川对付恐怖分子的方法全力攻击红子的腹部,在对方倒下来前逃到一边。红子发出惊叫和简易沙发一起失去平衡摔在角落里,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受到来自高处落下的重物攻击。
      鲁鲁修用力晃动架子,想要让它们塌下来砸伤敌人。红子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两个架子的角平分线上,不论往那个方向躲都无法避开下落的资料夹,她骂了句脏话去掏手枪。

      为防止地震时发生意外,高大的木架使用螺丝固定在墙壁上,十岁小孩的臂力不可能弄坏它们,但鲁鲁修已经让它们大幅松动了。他侧身用肩膀撞击架子,更多的杂物掉在红子身上。她终于打开了保险,瞄准鲁鲁修扣下扳机——又一本文件夹落下,起码有五公分那么厚,正中红子持枪的手臂。
      子弹射向斜上方,打在架子与墙壁间的螺丝上,恰好让其碎裂,巨大木架发出“嘎吱嘎吱”声摇摇欲坠——最后几十磅的重物全部砸到女子身上。

      鲁鲁修看着倒塌的木架和杂物上方腾起一小片灰色尘埃,觉得自己一整年的运气都在一天内用完了。他脚边是刚才落下的打开了保险的袖珍手枪,正发出无机质的冰冷反光,它的主人被埋在厚实沉重的资料夹和木架下。鲁鲁修拾起它,把枪口指向那堆“废墟”,旋即把手枪扔到角落里。

      “我从没想过要回去,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想再当什么王子了!你倒不如说能保证我一辈子都不会和那里扯上关系——”他朝墙角喊道,又发现对方不可能听到。
      “我不会回那个地方了……”他低声说。

      鲁鲁修呆站了半分钟,想起了差点被忘记的事情——朱雀。
      他揉着太阳穴环视一片狼藉的控制室,决定先捡回那把袖珍手枪,他又想到一件被忽略的可怕事实——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为什么两个守卫没有被引进来?
      他们去上厕所了?他摇摇头,赶跑这不切实际的猜测,即使他们那么做,也会留下一个人看守朱雀。一个总比两个强。
      鲁鲁修握住门把手,小心地转动它,门锁弹簧的轻响都让他心惊胆战。十几秒后锁头开了,现在就打开吗?他不知道守卫会站在哪一边,如果他是007就可以在一瞬间向左头两边各开一枪了。不,这可能会伤到朱雀。鲁鲁修更不敢去想如果他没能打伤守卫会怎样,他们会像津君那样掐死他吗?还有朱雀……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门开了,是从外侧撞开的。门后面的男孩被弹飞出去,他该庆幸自己没有摔倒在口口,那样他会被破门而入的相川踏扁的。

      “都不许动,放下武器把手放到头后面!”相川一气呵成地大喊出年轻时曾喊过许多次的话,举着从看守朱雀的大汉手里夺来的枪在房间里一通乱瞄,跟在他后面冲进来的朱雀则目标明确地扑向他的朋友。

      “鲁鲁修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朱雀着急地问。

      “我没受伤……现在从我身上起来,我快被你压死了……”鲁鲁修刚被撞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又惨遭来自同体积等体重物体的冲击,使他对压在架子下的红子产生深切同情。

      相川关上门,扶起两个孩子,“那个解说员没在这儿吗?”

      “她刚才叫人把我带到外面,说要和鲁鲁修待一会。”朱雀也东张西望,然后问鲁鲁修:“她没伤害你吧?”

      喂,你们别把我要说的话抢光了!鲁鲁修引导两人看向那堆杂物和木架残片的小山,“她在下面。”

      相川发出一声介于吃惊和大笑间的“嘿!”他狐疑地打量男孩,“……都是你干的吗?”

      鲁鲁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朱雀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鲁鲁修打断他的惊叹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还有守卫——”

      “相川老师把他们揍趴下了,老师他好厉害——”

      相川哭笑不得地揉揉朱雀的脑袋,“你干的也不赖,不过我希望你等一会再告诉你朋友那些事,我们该做正事了。”他说完走到控制台上,拿起外线电话。
      等相川对警察说完状况后,鲁鲁修皱起眉尖刻地说:“这么长的时间你还没报警?”

      “这不能怪我,在烟幕里有一个人拖住了我,逃脱之后我发现手机搞丢了,总不能跑到外面去找公用电话……”在鲁鲁修恼怒和暗示着“你真没用”的瞪视下他缩起身子,“……我的钱包落在放映室里了。”

      “警察会很快赶来的。”朱雀劝说鲁鲁修,同时提醒相川,“呃……启爆装置,老师?”

      相川感激地看他一眼,在控制台上翻找起来,“我捉住的一个看守招认说控制安设在放映室炸弹的东西里。”

      鲁鲁修和朱雀也帮他一快儿寻找,终于在控制台的抽屉里发现了目标,在数圈缆线的包围中有个便当盒那么大的棕色匣子。相川打开盒盖,“混帐。”他骂道:“智能控制系统,这群疯子从哪搞来这玩意儿?”

      “很糟吗?”朱雀问,“这个炸弹并不算大……”

      “这不是炸弹,是控制它们爆炸的东西,里面有一块智能芯片可以让使用者决定什么时候爆炸,爆炸杀伤多大范围。”他搓搓手盯着盒子,“全智能化的控制……没法像平常那样剪断一根线路就摆平它。”

      “我们可以带上它离开,然后交给警察。”鲁鲁修建议道。

      “恐怕不行.……”相川指着盒子周围的线圈说:“这是个小型低能磁场,把装置从这里拿出去会使它自动发出启爆指令。”

      鲁鲁修在心里骂了一堆脏话,这时朱雀不安地说:“我和看守呆在一块…就是老师您偷袭他们之前,我听到……听说每15分钟他们要跟放映室里的同伴确认联络什么的。”

      “可恶,”相川抓抓头发,“还有十分钟……我以前见过怎么解除这东西,但没有亲自操作过。”他坐到转椅上,拉出“便当盒”里的小键盘打开控制页面,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发现两个男孩都神情紧张摒住呼吸看着自己。他僵硬地笑了笑:“你们会让我也紧张起来的,陪我说说话吧——随便什么。”

      “可是…这不会令你分心吗?”朱雀问道。

      “嗯,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认识一个人喜欢嚼着口香糖干这个。”

      鲁鲁修看出现在最好不要继续和相川说关于炸弹的话题,便用轻松的语气道:“老师以前是警察吗?我觉得您做这些似乎很专业。”

      相川的手又开始动作,“我当然是专业的——以前是,三年以前我还在特殊应对班里。其实那些恐怖分子要是愿意加入,我可以给他们做介绍人,我好多年没遇到这么有组织性的恐怖活动了。”他的手很快动作顺畅起来,同时滔滔不绝地向两个孩子说起自己当年的一下英勇事迹,他讲到自己第三块奖章的由来时,发出一声惊呼,“好了!”

      “什么?”鲁鲁修和朱雀正听得津津有味,被吓了一跳。相川兴奋地抬起启爆器,吓得他们跳到后面贴着墙,差点尖叫。“成功了——它被停止了!”相川大笑着跨出座椅,“对不起——我没想吓你们,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可以先出去藏在什么地方等警察来营救其他人质。”

      朱雀也跟着欢呼,在地上蹦来蹦去。鲁鲁修呼出一口气,毫不吝啬词藻地赞美了他老师的英勇,接着问道:“您怎么会到学校当老师呢,我的意思是——这太浪费了。”

      “唔……我在最后一次行动中受了伤,在我身上留下一点……后遗症。”相川尴尬地说,不过很快又开心地笑了:“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每天围在身边的是一群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不是冷冰冰的枪械和炸弹——”他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手上的盒子,眼睛突然瞪圆了。“这不可能——!!”他惊叫道。

      “怎么了?”鲁鲁修强压下某种不好的预感带来的恶心问,“你说过它已经停止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朱雀停下来看着两人,相川沮丧地说:“这玩意儿本身就是个炸弹,终止程序又启动了自爆功能,那些混帐改进了它!”

      鲁鲁修也张大嘴,“接下来会怎样?”相川从他手里拿过红子的手枪,抱着盒子向门口小跑而去,“两分钟后会造成范围15米左右的爆炸,会波及放在人质那边的炸弹——你们别跟过来!”他跑出控制室,打算把启爆器带到大厅外面。刚跑出几米又摔倒了,没有收到同伴定时发送的确认信号的恐怖分子向他开了一枪,打中了相川,棕色小盒从他手里飞出去,落在控制室门口——两个孩子的脚边。

      即使是击败了持枪女头领的鲁鲁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地瞪着小盒子显示屏幕上越来越小的数字。然后盒子向前移动——快速的移动,准确说是朱雀抄起它跑向大厅出口,鲁鲁修甚至来不及大叫一声“不——!!”

      00:40
      朱雀在身后恐怖分子零星的射击下跌跌撞撞地跑着。

      00:38
      眼看孩子跑出子弹射程,恐怖分子打开对讲机呼叫同伙。

      00:30
      朱雀跑到台阶处,一发子弹打碎了落脚处的石灰岩地砖,他滚下台阶,盒子从手中滑落。

      00:27
      在朱雀挣扎着跑起来时有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拾起将要自爆的起启爆装置。
      “鲁鲁修!”朱雀惊呼出拉着自己飞奔的人的名字。

      00:20
      其他的恐怖分子冲出放映室,又一阵弹雨扫过来。朱雀感觉到鲁鲁修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跪在地上,在此之前放开了朱雀的手。

      00:15
      鲁鲁修遮住受伤的小腿,用眼神制止朋友的关怀举动,把小盒递给他,朱雀接过来转身继续狂奔。

      00:10
      有三个的恐怖分子跑下石阶杀气腾腾地向这边冲过来,鲁鲁修捡了一些碎石块用力扔向他们,高大魁梧的男人们的速度没有受到明显影响。

      00:06
      鲁鲁修回头对仍在奔跑的朱雀的背影大喊:“朱雀,把它扔掉——!”

      00:04
      朱雀回头看到了飞快接近的大汉们,以掷铅球的方式大力扔出盒子。

      00:03
      赶过来的恐怖分子们全都抱住脑袋趴到地上,朱雀被突起的土坷垃绊倒,也倒在地上。

      倒计时的四个读数全变成“0”,爆炸产生的冲击把中庭里的泥块尘土以及植物的碎片掀到半空,又像暴雨一样纷纷落下,大多数砸到了倒霉的恐怖分子身上。
      朱雀的耳朵在巨响后有一会儿失去了功能,他只感觉到一阵比数秒前的爆炸更强烈的震动,一开始他以为是地震了。当他转过脸,才看到站在鲁鲁修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长发披散在脸上的女人正在笑——他已经听不见声音,以及在女子身后像被巨人一脚踩碎了的六号展厅,和上面腾起的熊熊大火。然后他晕了过去。

      重信红子歇斯底里地大笑着,一只手上是受伤的左眼里滴落的鲜血,另一只手刚摁下简易启爆控制器的按钮。整齐束在脑后的三千青丝在热风里散开,辉映着火光,但没有遮掩住扭曲了的较好面容。

      鲁鲁修看着她的狂态。感觉到视线她凑到他面前,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动弹不得的男孩说道:“We are Red Star Army,We are Japan Red Army——!”

      10.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在有了活生生的个体之后,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但这些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意义的,哪怕人们会因为它而感到痛苦。
      ——尼尔•盖曼《美国众神》

      尽管医生强烈反对,小林警官仍然坚持要和那两个孩子见面。
      他反复对医生强调这次面谈的重要性,并暗示不只是警察,政府高层同样对这次事件投以相当的关注,直到他们答应如果对方愿意就安排这次见面。
      在东京博物馆恐怖袭击事件的第二天,小林终于见到了幸存者之一。
      这天下午两点左右,一名高大的男护士用肩膀顶开小型会客室的门,把他抱着的左小腿缠着绷带的小男孩在沙发上安置好就出去了。临出门前说道:“枢木朱雀的耳朵要一星期才能恢复听觉,这个孩子说由他来和您谈话。有事的话——我就在门外。”
      小林看着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面谈对象失望地叹气。眼前的瘦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10岁,你不能指望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告诉你什么有用的消息,整个交谈过程会变得像哄劝小孩喝下一碗苦口的药汁,区别只在于哄劝目的是为了让他吐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小林唯一可以冀望的是这个孩子眼中超乎他年龄的镇定冷静。很奇怪,一般的孩子在面对陌生人时要么战战兢兢要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对一切毫不在意又像是关注着所有细节的样子——甚至显得悠然自得?
      奇怪的孩子。小林这么想,他正要问“告诉我昨天你遇到了些什么?”,对面抢在他前头开口道:“有多少生还者?”
      小林体会到“猝不及防”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提问者不理会他的惊讶接着问:“我和朱雀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吗?”
      快速过滤一遍昨晚得到的关于的人质的资料,小林问:“你叫什么名字?”
      “鲁鲁修•比•布里塔尼亚,我更喜欢别人只称呼我‘鲁鲁修’。”
      小林对外交事务和一个皇子的政治价值了解很有限,但他也能想象出如果这个男孩没有出现在幸存者名单里日本将会面临多大的麻烦。应该庆幸是他活了下来而不是别人么?有一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会认为布里塔尼亚皇子和首相之子的性命比其他人有价值得多……哪怕这个小王子现在的处境相当尴尬。小林用一次深呼吸赶走着令人生厌的想法,生命的价值不应该被这样衡量。
      有多少生还者?这是全国都在关注的问题。
      小林斟酌着该用什么措辞应对一位帝国的皇子,即使他只是个10岁大的小学生。

      鲁鲁修留意到对方的迟疑,感觉到自己的不祥预感再次被印证,那种恶心感顺着腹部升起来。他无意为难这个气质比起警察要更接近政府文职人员的中年男人,说道:“您不需要费心向我解释□□的威力。”
      然后不等小林主动提出请求,鲁鲁修尽可能详细地把他昨天经历讲述出来,他允许小林使用录音机记录下这些。当然他有意省略了与重信红子的那次谈话。
      鲁鲁修提到相川时小林插话道:“他是你们的物理老师?”
      “是的,他教我们班和二班……”鲁鲁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了,他看着小林说:“您认识相川老师?”

      “是老朋友了。”小林勉强地笑了笑,“不过他递交辞职信之后就没再联系过,这几年我还以为他在国外休养呢。”

      “老师说……他受过伤,后遗症使他无法再继续工作。”

      “嗯……”小林按捺着急切问:“他是被恐怖分子杀死的吗?”
      “我离开大厅时他被射倒在地上……”鲁鲁修有点急躁,懊恼地发现再怎么伶牙俐齿也不会把一个坏消息变得中听些。“我想……他的伤不可能在爆炸发生前远离展馆。”他充满敬意地说:“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他会是拯救所有人的英雄——是相川老师救了朱雀和我。”

      “唉。”中年男子一瞬间显得老了十岁,他不堪重负似的用手支着额头。“上次见面还说哪天一起去喝酒呢,那家伙……”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故意转移话题般,小林示意鲁鲁修继续讲,结束了讲述者和倾听者都不会感到愉快的话题。

      “血顺着那个女人的脸滴到我脸上,我不知道她想对我做什么。她刚用炸弹夺走了几百条人命,也许不会介意再多一条……”鲁鲁修不情愿地回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后来她被几个手下带走了。”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责备,“你们要是早三分钟来,那伙□□就不会这么轻易逃掉了。”一百二十二个人在一瞬间毙命……不,应该是一百二十三个——还有相川老师。他所能做的只有铭记一切。铭记和缅怀,这对死者没有任何帮助,仅仅是让活下来的人心里踏实一点。
      “这是一场灾难……”最后他心有余悸地说。

      小林点头,不知他这是赞同鲁鲁修的说法还是也觉得警察的工作效率有待提高。“这件事已经列为机密,希望你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们会去对付那些烦人的记者。”小林苦笑着解释,这是例行公事。鲁鲁修耸耸肩表示理解。

      “那你们会怎么告诉媒体呢?”

      “对外宣称那是一次瓦斯爆炸事故。”

      要把真相隐瞒到这个地步吗?鲁鲁修眯起眼睛,“理由是重信红子吗?”

      小林又一次为这个孩子的敏锐洞察力折服。“你说对了一半,”他说,“真正让人恐惧的是她背后的组织——日本赤军到现在仍然是个人们忌讳说起的名字。”

      “你是指‘Japan Red Army’?”

      “这个组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是在60年代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群众运动失败以后出现的。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是令日本政府和其他西方国家头痛的存在。他们的成员大多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教育……他们是一群本该成为社会精英的人。后来赤军分化成两个团体,其中一个走上了过激的武装化道路。
      “他们在国内策划和实施了一系列爆炸案。这群人因遭到当局镇压,将目光转向了海外,他们似乎打算要在国际上建立根据地。当中有一些人在1970年劫机到了朝鲜,一些人在1971年先后到了中东,与当地游击队战斗到一起,在以色列、海牙、吉隆坡等地袭击公用设施和西方国家的驻地大使馆。”

      鲁鲁修扬扬眉毛,“哦,这个组织一直存留到现在吗?那他们的规模一定很大了。”

      “没这么简单,”小林摇头,“之后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重信房子在赤军派到中东的组织中充当了政治领袖的角色,一段时间后这个女人登上了整个组织的权力顶峰。十年前我们在大阪将她逮捕归案。第二年春季,她在狱中宣布解散赤军……可是”他顿了顿,眉头之间形成一个“川”字。“赤军中有一部分顽固派并不认可这样的结局,偃旗息鼓九年后,他们重组并推选出新的领导者。”

      “是……重信红子?”

      “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不足,不过……那些家伙也曾经找过重信房子的女儿五月,应该是遭到了拒绝。之后他们发现昔日领导人的孙女才是他们要找的人。五月长得很像她母亲,红子更糟——相似的是内在。”
      确实够糟的,鲁鲁修想。“这些也是机密么?”他暗示自己是否要对此也保密。
      “这些没关系——你在网上搜索也能得到比这个更详细的资料,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告诉枢木朱雀。”

      鲁鲁修点头,我当然会告诉他——有选择性地告诉他。
      小林伸手摸上衣内袋,鲁鲁修以为他想抽烟,对方却摸出一条口香糖来。“你不讨厌薄荷口香糖吧?”他说着扔了一片在鲁鲁修手上,“这个可以帮助人放松。”

      “谢谢……”鲁鲁修撕开包装纸放进嘴里,薄荷的辛辣味道让他觉得清爽了许多。你不会是那个喜欢嚼泡泡糖拆炸弹的人吧?
      但他忍住了好奇没有去问。

      返回病房时鲁鲁修没让人抱着回去,他不愿意让朱雀知道自己的伤严重到暂时无法行走的地步。虽然只是子弹擦伤,四厘米长的裂口也需要三天左右才能愈合。相比起自己来朱雀才是“重伤员”,除了耳膜轻度损伤还断了两条肋骨,他当时离爆炸点那么近——只被落石砸断两根肋骨已经很好运了。
      鲁鲁修跳着脚进入电梯,到达15层又一跳一跳地出来。他们住的病房不在三楼的儿科,医院这么安排不只是考虑到避免记者一窝蜂地杀进来把病房挤破,还因为这两个小病号的身份实在特殊。这栋住院大楼十四层以上都是些需要绝对静养的病人,医生和护士的水准也和低层完全不同。因为总是笼罩在混合了各种医院的气味的安静氛围里,任何稍微大声一点的响动都显得格外突兀,鲁鲁修向发出对话声的护士站看过去——
      “拜托您——请让我担任4号房病人的护理工作。”一个年轻护士深深鞠躬恳求道。

      看起来是护士长的中年妇人关切地劝说她:“可是伊藤你家里刚发生了那种事……要处理你丈夫和女儿的后事就很辛苦了吧?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啊。”

      “拜托了,”被叫做伊藤的护士抬起头拉着护士长的手说:“我、我想照顾他们……他们吃得苦已经够多了,我明白那种心情。所以,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家里的事情已经拜托父母去处理了——”她热切地说着,请您同意我的请求。
      护士长困惑地歪着头,最后拗不过答应了。

      在柜子后面偷听的鲁鲁修眨眨眼,4号房?这是我和朱雀的病房。本想去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一个东博事件的间接受害者,她的家人刚刚死于那场“事故”,无论那个护士知道多少——没有把他们当憎恨对象就该向她致敬了不是么。
      鲁鲁修继续一跳一跳地朝4号病房前进。

      他在门口磨蹭了好几分钟才推门进去,朱雀在睡觉。鲁鲁修松了口气。
      他需要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告诉朱雀那些事。至少用不着担心他从别人那儿知道——短时间的失聪没有专门去学手语或者读唇的必要。今天早晨他们俩想出一个好法子,别人要和朱雀说的话可以说给鲁鲁修听,再由他告诉朱雀。鉴于小学生读写能力有限,鲁鲁修想出了在朱雀手心里写下想说的话,以及用很夸张的口型“说”出来的办法,将话语传达给朱雀。耳朵听不见还是有方便之处的——朱雀不会知道他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我可以成为娜娜丽的眼睛和腿脚,也可以成为你的耳朵。
      鲁鲁修跳到自己的床上——就在朱雀的临铺,坐下。这时候朱雀把头探出被窝,用手揉揉眼睛,“……鲁鲁修,你回来了?”

      鲁鲁修做口型说:“睡醒了?”

      “嗯……谈话结束了?警察和你说什么了?”
      鲁鲁修看到朱雀的笑脸也笑了笑,拉过他的手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特殊交流方式。他把小林告诉自己的事都告诉给朱雀,刻意跳过了昨天朱雀晕过去之后的情况。

      “其他的同学和老师怎么样了?”朱雀问。

      鲁鲁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怎么总是在该糊涂的时候这么机灵呢?他考虑这着要怎么含糊过去,朱雀又追问道——他们怎么样?
      大家活着。鲁鲁修在好友小小的手心里写道。受了伤,但是都活着哟。他继续写:你的骨头要三个月才能长好,探访的话要等你康复后才可以去。

      写完后他紧张地注视着朱雀略显苍白的脸,那张脸上绽开一个安下心来的笑容。朱雀抓住鲁鲁修的手摇来摇去,激动地说:“太好了——”
      面对开心成这样的挚友,鲁鲁修僵硬地笑笑。愧疚感像大雨前的乌云压在他心头。

      森里夫人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探访者。
      在她之前来的是朱雀爸爸的一个秘书。首相大人到西欧参加国际会议去了,秘书一接到他的电话就忙忙活活跑到医院,这个有点驼背的小个子中年人挂着热情过度的笑容送来了一大堆水果营养补品和花束,直到鲁鲁修说他们不打算在医院开设“探病慰问品代售服务”才有所收敛。最后留下联系方式还一次次鞠躬对朱雀说“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号码我随叫随到悉听尊便”方才离去。鲁鲁修有点同情他——朱雀还听不见呢,任你说啥也是白说——除非先把话说给他听,而要不要转告朱雀就取决于小王子的心情了。虽然这有点垄断专制的味道,倒是有效地把一干想和首相儿子套近乎的闲杂人等拒之门外了。
      朱雀一开始还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兴致勃勃地享受着,不出两天就嚷着“闲到要长蘑菇了”。主要原因在他的肋骨——翻个身伸个懒腰都疼得龇牙咧嘴,偏偏他还是定不住的类型。医生只好警告他——再乱动弹就把他捆在床上。
      好动男孩无聊得天天缠着朋友陪自己玩。可惜鲁鲁修也有伤在身,再加上王子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庄重、优雅,随时保持王族应具备的仪态”,喜好安静闲适的心理定势不是朝夕可改的,他实在没法让朱雀觉得“住院生活还是挺有趣的”。森里太太每天还得料理家事,只有午后到傍晚这短短两三小时能过来陪陪孩子们,于是照看两个小家伙和替他们消解无聊的工作就落在了护士伊藤美和的身上。
      伊藤是个相貌普通身材偏瘦的白皙女性,略微下垂的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总让鲁鲁修想起母亲的面庞。她会陪他们玩身体状况允许的一些游戏,始终保持足够的温柔和耐心对待两个男孩,哪怕是一些幼稚到无理取闹的行为——比如朱雀抱怨为加快骨头愈合的酸钙让他觉得感到浑身难受,伊藤便告诉他妖怪不喜欢吃酸得涩牙的小孩,他以后可以不用担心大人讲的鬼故事了。总之,男孩们很喜欢她。

      鲁鲁修快活地在棉被里动着脚趾头。他的左小腿已经拆下绷带,伤口不再是狰狞地外翻血肉,变成了淡红色的一条痕迹——这就是乖乖躺在床上养伤的成果。
      朱雀的肋骨没什么起色,医生说照他这么胡闹下来没有再断一次就是奇迹了,这个淘气鬼昨天还把带轮子的送餐车当踏板车玩来着,要不是伊藤发现得早,朱雀就和餐车一起摔到楼梯下面了。他的耳朵倒是一天天好起来,才过去五天就时不时地能听到一点声音了。医生又往里面里滴了一些药水,说最多到后天,朱雀的耳朵就会和以前一样好使了。
      “呐,鲁鲁修,你再跟我说说话吧——”对听觉恢复迫不及待的朱雀再次要求到。虽说偶尔可以感觉到声音了,但状况还不太稳定。医生也说过焦急也不会有帮助,朱雀让鲁鲁修经常和自己说点什么,他觉得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噢,好啊……”鲁鲁修放下手里的书本,露出笑容恶作剧的笑容。“听好了哦——朱雀是笨蛋;大——笨蛋!”
      “听到了哦……”
      “啊?”
      “你说我‘笨蛋’什么的!”朱雀作出生气的样子把枕头对准他扔过去。
      鲁鲁修大笑着接住枕头扔了回去,“你可以听到了吗?”
      “啊——又听不到了。”
      “朱雀是笨蛋——!”
      “看口型就知道你在说什么了,你才是笨蛋!”
      口水仗加上枕头仗让两个孩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互道晚安后关灯钻进各自的被窝,睡意仿佛雁鸟的翅膀温柔地盖住他们的眼睛。

      父亲如山体一样庞大的阴影覆盖了视野,震怒中的九五之尊身上的气势让鲁鲁修战栗。惊恐地后退,一脚踏进注满血水的池子里,他知道里面有母亲和妹妹的血,接着猩红色的液体像活物一样爬上他的身体——严密的包裹,让他感到恐惧和窒息。鲁鲁修从恶梦里挣脱出来,但他看到的景象令他以为自己还没醒过来——伊藤在正扼住朱雀的脖子,男孩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脸涨成了紫红色。
      鲁鲁修在飞快的按下床头的呼叫器之后才产生尖叫的欲望,他语无伦次地冲呼叫器大叫,在这期间伊藤美和松开手,异常冷静地地看着他和朱雀。
      “……我本来想在他的输液器里混进空气的——这孩子会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死去。”她带着困惑不解的茫然自言自语着:“他为什么要在我动手前醒过来呢?我不想让他死得太痛苦的。”

      鲁鲁修感到全身发冷。最坏的可能性终究不能避免吗?这个女人的仇恨不是火焰,而是没有尽头的冰冷海水——冰冷的绝望。
      他扑到朱雀身上用力摇晃——醒过来——快醒过来!!
      他甚至产生鲜红的水池中朱雀慢慢沉下去的幻象。鲁鲁修听到自己带哭腔的声音大喊着朱雀的名字。
      喉管灌进空气后,朱雀咳喘着睁开眼睛。“鲁鲁修…?”

      伊藤美和在值班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前,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像棍子一样,僵直着身体朝窗户走去。护士长和人们进来时看见她坐在敞开着的窗楞上,风吹着窗帘和她散开的头发。
      病房中飘着奇怪的沉默,终于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伊藤美和在抱着还不太清醒的朱雀的男孩开口前说道:“我想杀死枢木朱雀。”她的声音因绝望的寒意显得非常平静,却让人毛骨悚然。

      “你想杀掉首相阁下的儿子吗?! ”

      “就因为他是首相的儿子我才要这么做……”她说,“信二和清美是因为他才死掉的啊——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活下来,那天其他人都死在爆炸中了——根本没有什么瓦斯事故!”

      “那些恐怖分子的目标明明是这孩子……为什么只有他没事?”
      她哭叫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柄刀,将语言化为凶器刺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被卷入的无关的人全被炸成碎片……为什么
      为什么他却活了下来啊!”
      仇恨让她温柔的面孔化为夜叉的模样。这幅狂态连大人们都移开目光,两个孩子缩在床角发抖,无助又无措。
      鲁鲁修看到朱雀随着伊藤说的话,呼吸变得混乱的表情。恢复听觉对他们而言本该是个好消息的,在这个时间却像是上天的讽刺——这是对我们苟活下来的惩罚吗?

      “我在会客室门口都听到了……”伊藤美和用手掩住脸,再抬起来时眼神像漆黑的深渊一般深邃而空洞。“我还幻想过自己可以爱上这孩子——不管我有多恨他,我以为爱会改变一切。”她把腿靠在窗台上,用手抓住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扉。人们好奇又惧怕地看着她。

      “……一开始这么做就对了。”她获得解脱般地叹息,猛地一用力,把自己拉离窗台,消失在窗外。她摔下去的过程中竟然没有发出尖叫。几秒钟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护士长几乎昏阙;一个女医生尖叫着冲到走廊上大喊“医生——”,半分钟后才想起自己就是医生;剩下的人跑出病房冲向电梯——他们还抱着能救活从十五层高的楼跳下去的人的幻想。

      窗户大开的病房里一片狼藉。朱雀看着鲁鲁修,又像在看着他身后的墙壁。“大家都死了?”
      鲁鲁修闭上眼睛,“……是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愧疚感变成滂沱大雨,他感觉到全身浸透在冰冷的雨水里。
      朱雀低下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没说话。鲁鲁修紧张地扣着手指,等待着或者暴怒或者责备或者哭泣或者挨打,这些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过好几遍了。

      “鲁鲁修,”他听见朱雀说:“我不是娜娜丽。”

      11.

      如此,如此美丽的庭院里
      今天又有什么遭到毁坏?
      在我们嬉戏的庭院里
      明天又有什么将遭到破坏?

      ——RURUTIA《僕らの箱庭》

      “嘿嘿嘿鲁鲁修你逃不掉的!”朱雀狞笑着逼近。
      鲁鲁修叫着不要啊不要啊笨蛋你给我住手哇,抵抗不能被捉住手腕压倒在地板上。

      如果接下来描写的是“他慌乱的呼吸迷离的眼神湿润的唇瓣……”也实在有违现实了。即使我们无比渴望他们之间能燃起一些迷样的火花,不过……十岁不会太小了一点么?
      事实上王子只是不想给他朋友看伤口而已。周末他陪朱雀到医院复检,确认肋骨已经痊愈时医生本着专业精神,顺带询问了鲁鲁修的腿伤。导致回去的路上朱雀一个劲儿缠着鲁鲁修说要看伤口,甚至森里提议说去吃冰激凌都没能引开小家伙的注意力。

      “看一下又不会死。”朱雀伸手去拉鲁鲁修的裤子。
      “……啊——有飞碟!”鲁鲁修急中生智叫道,尽管老套,这招对付十岁的孩子也绰绰有余了。朱雀好奇地顺着鲁鲁修指的方向望去——当然什么也不会有。等他反应过来,追捕对象已经逃到客厅另一角了。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鲁鲁修气恼地整理被扯乱的衣服,为防止那个体力笨蛋搞突袭他警惕地盯着对面。

      看到硬的不行,朱雀立即改变策略:“因为我很担心你啊。”他用力眨他的大眼睛,小心翼翼朝对方所在的角落移动。
      “被子弹打中很疼的吧……呐呐、让我看下你的伤口。”
      他模仿哄小动物的口吻,就差没去拍对方的背或者挠下巴了。然后他看到鲁鲁修愣愣地盯着自己,僵持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

      “我说,朱雀……”
      鲁鲁修看着他翠绿眼瞳的深处说,“你是不是没有想过——你受伤的时候别人也会担心。”

      朱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能肯定那个时候是否在对面熟悉的紫色眼睛里看见了某种陌生的东西,因为他被散放在榻榻米上的盒子绊了一下,摔进中午刚运来的行李堆中。
      鲁鲁修赶紧冲过去扶住行李小山,以免上层的包裹落下来砸到朱雀。要是他的手再长那么一点点,或者朱雀栽进去的时候没有条件反射地去扒拉旁边的纸箱……装着娜娜丽最心爱的金翅雀的笼子就不会摔到地上了。
      钟型金属鸟笼落在榻榻米上滴溜溜往前滚。插销撞歪笼盖掀开,鸟儿扑棱棱飞出来,绕着天花板飞了几圈,像在嘲笑无法飞翔的人类有多笨拙似的——啼叫着飞过他们头顶。
      两个孩子手忙脚乱爬起来追在后面,跑出客厅,穿过玄关,跑到屋外。

      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明黄色向日葵花田闯进视野,花盘在微风中摇曳,延伸至天边。可以听到千千万万片叶子摩擦出海浪般的声响,以及其间夏蝉此起彼伏的鸣唱。
      奋力地攀爬上一座小山丘,山麓平地上方的天空像位置颠倒了的湖面,明亮纯净的蓝。金翅雀鼓动它长有美丽羽毛的翅膀飞向这片纯蓝的深处,渐渐融入其中。

      朱雀转身拉鲁鲁修爬到更高一处的土丘上,夏日的空气正因为某种东西的侵入微微颤动。
      他们回过头。
      山那头涌出一片灰黑色,不是鸟群也不是乌云,澄蓝穹顶中那片不祥的阴影逐渐清晰。战斗机群发出的巨大轰鸣仿佛远方的雷鸣,影子在蓝灰色富士山体上散布下一个个小黑点。布里塔尼亚的蛇狮旗在机身上反射着太阳光线。

      机群呼啸着掠过孩子们的视野,那阴影也掠过他们心头。

      +++

      战争开始了。
      小孩子对此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无外是“太好了太好了不用上学也不用考试了”,扔下写到一半的作业跑出去和小伙伴疯玩一通。
      你不该责备他们“不识大局”或者天真幼稚。平时面对堆成山的习题簿或者下一堂课的考试时,总有些荒唐的念头从孩子们的小脑袋瓜里冒出来不是么。

      战争开始了。
      “我们没有世界大战可以经历,也没有经济大萧条可以恐慌,我们最大的忧虑就是自己的生命。”
      《七宗罪》里这么说道。
      但说这些话的角色和导演也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他们不会想到——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这些没心没肺的小鬼才会明白,他们将要失去的不只是作业和考试这么简单。

      新闻播报员透过屏幕说,战争开始了。
      鲁鲁修摁下遥控器电源,关闭了电视。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城市中的混乱景象——看见布里塔尼亚空袭部队那天起已经过了一个月,尚能运作的电视台所剩无几。如果市区里的电视塔也成为军事打击目标,那么战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了吧……
      消息被封锁;股价下跌;政府忙于战事无暇对付示威游行的失业者;生活必需品价格飞涨;还有自杀和暴力伤害事件猛增。
      这个国家正卷入和帝国——他的母国的战事中。
      人们总喜欢说一座城市处于生死关头,某一个国家处在危急中云云。其实这种说法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城市或国家很难死亡,死的都是人。
      他叹口气,从沙发上滑下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窗户开着,胡桃树颀长的树身装点在窗子一角,石子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铺到波光粼粼的湖边,窗框把这幅美境框成一幅风景画。微风将湿气和高原的清甜空气吹进房间,就算外边打得人仰马翻了,轻井泽的夏季依然凉爽怡人。
      因为东博事件,学校已经去不成了。玄武为两个孩子的教学安排了家庭教师,朱雀养伤期间授课也没有间断过,代替暑假的是全家到枢木家在轻井泽的别墅避暑。
      就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战争开始了。这是诅咒吗?或者自己有招来灾厄的体质?
      至少,娜娜丽没事。
      她正待在东京郊区的一所疗养院里。那天娜娜丽本该是随后就送到轻井泽来的,但空袭毁坏了主要交通路线,只好临时把她安置在那里。疗养院并不在市区,就算东京遭到攻击,那里应该不会有事吧……我怎么让娜娜丽一个人呆在那里!因为还是小孩子才会什么也做不了……吗?
      鲁鲁修再次叹气。

      “老是叹气的话,好运气会跑掉的哦——”角落里响起一个说话声。鲁鲁修这才注意到朱雀抱着一个靠枕坐在床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电视节目不好看吗?”

      “不是……”鲁鲁修把自己扔到床垫上,仰面躺下看着天花板。“朱雀——”他顿了一下,侧过脸对旁边的男孩说:“我想去看娜娜丽。”

      “什么时候去?”

      鲁鲁修转动眼珠,你不问我怎么去几百公里外的东京吗?“唔……晚上再说吧。”
      他扭正脖子,继续全神贯注盯着天花板,像要把雪白的平面盯出一个直达娜娜丽所在的通道来。

      他们在日出前悄悄出发。
      昨天在电话中枢木首相的秘书之一,两个孩子的临时监护人听到他们要去东京的请求后,一会说家里雇的司机已经辞职了,一会说司机在为首相办事抽不出身。最后他喝斥道:“太危险了不许去!”
      连朱雀都对这个一直仰赖的成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鲁鲁修和朱雀蹋过还沾着露水的草地,天边淡白的光穿过白花紫薇透明的花瓣撒在地面上,指引他们走上前往车站的乡间公路。
      好像一瞬间天就亮了,又好像经过了数个小时。
      升起的朝阳被一大片山毛榉树林挡住了,密密匝匝的枝叶连阳光也无法穿透,树林的暗影如同一只匍匐在洼地里的巨兽,随时都会跳起来冲你嘶吼咆哮。
      他们一直走到天色大亮,走过一个又一个弯道——你以为绕过这个弯后就能到达目的地,却发现拐角后面是一段更长、更大的弯道。

      后面传来逐渐清晰的小型车辆引擎声,一辆黄色连厢小货车减速和他们并行。司机探出头:“喂——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特德叔叔?”朱雀睁大眼睛,他认出打招呼的人是自己时常拉着鲁鲁修去买零嘴的那家杂货铺的老板。这个热情和蔼的布里塔尼亚人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常常在找零钱的时候搭送几粒糖果给他们。

      “嘿,你们要去哪?”他大声问道。

      “我们要去轻井泽车站。”

      “车站?去接什么人吗? ” 特德抬抬鸭舌帽的帽沿,不待两个孩子回答就打开后座车门。“步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上来吧,我捎你们一段。”

      “特德叔叔要去哪里?”上车后,朱雀趴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问道。

      “听说我们的人在浅草那一带搞了个租界,现在呆在日本的布里塔尼亚平民都往那边赶呢。”特德在岔道口换了档,“倒是你们,跑到离住宅小区这么远的地方来。虽然这里和战区隔得远,这期间在外边可没什么好玩的哟。”

      “您是要在那里开店吗?”鲁鲁修故意换了话题,指着后车厢里满满当当堆着纸箱和各种杂物问。

      特德嘿地笑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我去那里可不是为了这种好事啊——”,他耸耸肩说,“就在前几天,一对布里塔尼亚夫妇被一群情绪激动的日本年轻人打死了。这事儿挺常见的——每当帝国出兵征服某个国家时,在那里居住的自家人也得跟着遭殃啊……也有一些日本人往那里跑,大使馆办公楼都快挤爆了。”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全是想要抢在破产前申请成为名誉公民的家伙。”特德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轻蔑说道。

      “名誉公民是什么?”朱雀眼里闪着光,那样子就像要问“那个可不可以吃”。

      “嗯……”特德皱眉思索了一会,从后视镜里看着朱雀道:“这么说吧——假如朱雀你是女孩子,当你决定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总得到政府去办点相关手续,就是结婚证啊婚检啊这类的。然后呢——你们就成了一家人。但这只是名义上的,你得叫对方的父母‘爸爸妈妈’,但你真正的父母还是没变,也就是说,你和对方家人的关系都是——名义上的。”他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朱雀歪歪头,“啊,我知道了——当名誉公民就是和布里塔尼亚人结婚吧?”

      特德的表情像被什么给噎住了,“这、这只是个比喻。意思是说办了手续不管你是哪国人都可以成为帝国的臣民,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可以到本国去就业,也受到帝国的庇护。”

      鲁鲁修在心里朝父亲做个鬼脸——哈哈,要是我去办手续成为名誉公民也会得到您的保护么?他被这个念头恶心到了。

      几分钟后,特德拉下车闸。“从这个路口往右转就能到车站了。”他为孩子们打开车门。

      “谢谢您了——!”朱雀和鲁鲁修向热心的司机道谢。
      告别时特德叫住他们:“拿着这个——”他一扬手扔过来袋东西。鲁鲁修接过打开,小袋子里是几粒包在彩色塑料纸里的糖果。

      “这是最后的了,本来想等你们下次来的时候再给呢。”特德抬抬那顶鸭舌帽,那姿势就像他手里的是顶黑色丝绒高礼帽。
      “保重。”他笑着对孩子们说,然后发动引擎离开了。

      很快,鲁鲁修和朱雀不得不开始再一次长途跋涉。

      轻井泽车站到处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脏兮兮的纸片,还有不知是些什么的垃圾散了一地。售票窗口和检票口也空无一人,挂着“暂停服务”的告示牌。不知这一“暂停”要停到何时。
      怎么会没有想到呢?!鲁鲁修懊恼地责备自己。开战一个多月交通系统当然不会正常运转,想乘坐JR上越或者长野新干线到东京车站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怎么办?挫败感和失望像夏日的暑气令他呼吸不畅。
      旁边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

      “喝点水吧。”朱雀说。

      他们在候车区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长凳坐下。分享了背包里的饼干和饮料。
      “我们可以沿着新干线走。”休息十几分钟后鲁鲁修说道。朱雀点点头,把没吃完的食物和水放回背包。一齐站起来走出废弃的站台,长长的铁轨在视野尽头汇聚成小小的黑点。
      天空蓝得耀眼,闭上眼感觉到白茫茫一片。

      鲁鲁修没有把握——新干线要花一小时二十分钟的路程用孩子的脚得走多久。
      他们走了大半天了吧,可天空中白炽色的光球仿佛完全没有移动过位置。阳光烤得皮肤发烫,二人商量后拐进了贴着铁路生长的树林里,树荫和凉爽的空气让疲惫感消退了些。
      两人休息的地点是在一株长在微微隆起的草地的落叶松下,茂盛的紫羊茅铺满了下面的斜坡,这条绿色绒毯的边缘点点缀着一丛丛白花三叶草,花梗纤细,随风摇曳,犹如拂过绿茵的白雾。午后的阳光洒在小丘上,投下长长的绿色树荫。
      这美景暂时隔绝了鲁鲁修的焦虑情绪,他沉浸在高原微风带来的舒适惬意中。

      “呐,鲁鲁修。”朱雀说,“现在我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些……我们那天看见的战斗机。你觉得……你能不能和你父亲说说,就是问问他——能不能不要打仗了?”
      伸展四肢躺在旁边的朱雀咕哝道,已经不能去特德叔叔店里买冰棒了呢。

      “朱雀,”鲁鲁修叹气。“那个人明明知道我和娜娜丽在日本,但还是发动了战争——你觉得这种父亲会听我的劝告吗?”

      朱雀沉默了。鲁鲁修看得出来他心里的不安——不论他还是他,都是第一次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离家那么远。
      他捏捏朱雀的手,“还走得动吗?”

      “啊,还好,只是脚有点疼。鲁鲁修呢?”

      “再多休息一会吧,我也累了呢。”
      他也躺倒在地上,感觉到露出来的皮肤接触到草地时的一片清凉,想起以前在院子里和妹妹还有母亲经常这样在绿茵上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光。头顶的天空也是这样宽广深邃的蓝色。
      天空依然是这片天空,但身子下面的大地却不再相同。
      真的,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来呢。
      如果说鲁鲁修对故乡还有哪怕一点留恋,就只有母亲离宫中的那个庭院了。那个地方和朱雀家一样,对他来说是可以安心的居所。
      没能守护住那个庭院,至少要守护现在的……有娜娜丽丽和朱雀的场所。

      朱雀撑着地坐起来,皱着脸说:“有奇怪的味道……”

      鲁鲁修吸吸鼻子,芬芳的夏风里混杂着一股令人不快的刺鼻气味,就像澄净水流中掺入了黑色污水。
      他让朱雀待在原地,自己登上斜坡顶端。下面的景象险些让他从高台上摔下去。
      下方,架在两岸的几十米高的铁路高架桥被炸成两截,钢铁支架有三分之二飞到了高台边上,成了一大段扭曲的碳黑色废铁。在河床干枯龟裂的凹地中央躺着一段弯弯扭扭的,在高架桥遭到轰炸袭击时一起被炸毁的列车。那仿佛巨型蚯蚓残骸的车体边上横七竖八地散落了许多小黑点,那是东一处西一处的行李包以及——人类的残肢断臂。
      刺鼻的腥臭正是从赛满尸骸的列车里散发出来的。
      他联想到塔罗牌中名为“死神”的那张牌面——画面上灰黄色天空下是一片死寂的战场,唯一发亮的是身披黑斗篷的骷髅手里那柄巨大镰刀的刀锋。
      这就是战争的真面目吗?
      鲁鲁修知道再靠近一些就能看到腐烂浮肿的尸体还有凝结的黑色血块……他闭上眼睛,把死亡的阴翳强行从心里驱逐出去。

      “鲁鲁修,下面有什么?”

      他回头,感到一阵晕眩——朱雀就站在视角稍低的下方,再走三四步就能到达可以俯览整个炼狱场的高台。
      “下面……”鲁鲁修咬咬嘴唇,全力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只是个垃圾场。”
      他想起了谁说过的话——说谎不想被识破的最好方法是直视对方的眼睛。
      于是他始终正面对着朱雀,可惜他没有一面镜子,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脸色是多么苍白,也不知道勉强装出的若无其事表情有多生硬。

      朱雀看了他一眼,迈步登上斜坡,和鲁鲁修擦肩而过时什么也没说。
      他站在那儿,望向鲁鲁修刚才俯瞰过的地方。
      大风刮过,把滚滚沙尘和浓厚的死亡气息搅拌到一块,在天地间弥漫开来,叫人窒息。

      数分钟后朱雀转过脸来,泪痕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还沾上了灰尘。“鲁鲁修……等以后我成为大人,绝对——绝对——不会发动战争!”
      鲁鲁修垂下眼睛,风裹卷着尘沙扑上脸颊,但上面只有干燥的感觉。

      他走过去拥抱住无法停止哭泣的男孩,在怀抱中朱雀的呜咽渐渐平息。

      +++

      勤务兵带领传令官钻进司令部低矮的屋顶,来到战斗指挥部的中心。周围的战壕里医务员正忙着为大量的伤员处理伤口,其中很多人已经不再是伤员了。
      藤堂鏡志朗在作战地图上标出转移路线,又在重要战略点上划了几个圈。传令官拉拉军帽遮住额头上的绷带,攥紧了手里的两枚金属片。
      “藤堂中校。”他对专注于战况分析图的男子敬礼。

      藤堂转过身回礼,“你弄错了,我是藤堂准校。”

      “不,您是中校——现在是了。”传令官伸出手,让对方看到手里的金属片。

      “这是即时生效的任命吗?”

      “是的,长官。元崎中校一小时前阵亡了。”

      藤堂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闪了闪,“向他致敬。”然后接过校星佩戴在衣领上。

      “中校,还有一件事……”传令官把前沿战区发来的急报口述给藤堂:首相的儿子和那个布里塔尼亚的小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穿过了封锁区,他们从河川附近的灌木丛里钻出来时差点被一个有些神经过敏的少尉击中。

      藤堂把手里的文件揉成一团,抓起军服外套大步往外走。
      “带我去他们那儿!”他命令道,“发信号给第一和第四作战单位,叫他们后撤到□□和那里的部队汇合,然后原地待命。”

      朱雀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一双沾着泥灰的军靴。他抬头,看见一张居高临下瞪着自己的严峻的脸。
      “藤堂先生……?”
      他知道这个高大的军人父亲的熟人,还是他学习空手道道馆里的老师。现在这人的脸比平时老成多了,不知这是不是疲倦造成的沧桑感。

      出乎意料的,等待他的不是劈头盖脸的责骂。藤堂在他面前蹲下来。“没受伤吧?”

      朱雀点点头。

      藤堂在地上铺开一张简易地图,“记得吗——以前我教过你看地图的方法。”

      “嗯。”

      “那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穿过封锁区的。”

      朱雀跪到地上,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按记忆中走过的路指给藤堂看。
      对方边听边点头,用红笔在上面作了很多标记。之后他站起来把地图交给身后的副官,“把这个路线图用战时密码发送给草壁中校,让他的部队绕到敌军侧翼,伺机发动突袭。”

      副官敬礼后跑去执行命令。
      藤堂对朱雀说:“不管你们一开始想去哪,这次出走救了我和我部下的命。”
      朱雀茫然地看着他,右边传来一声吆喝声和一阵忙乱的跑步声,他们循声看去——医疗班的小直升机靠近堤坝,它一着陆医务兵就拥上去,从里面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大声哀嚎着的躯体。

      “……悲伤吗?”藤堂看着朱雀眼眶里涌出的泪水问,“你认识死者?”

      朱雀摇头,“不认识……可是,在路上我看到好多好多死去的人。有很多是平民……也有军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死掉?”

      藤堂把朱雀拉到医疗车后面。迎着落日的大堤上燃烧着火堆,一名军官向它敬礼,里面正焚烧着献给亡者的祭品,青色烟柱直指天空,像在为指引亡魂的归处。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答案。”藤堂说,“而且——有些事情你即使知道答案也无法改变它。但死亡并不是战争的唯一目的,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我会安排车送你们回去,现在你待在这里等你同伴回来。”藤堂说。

      “鲁鲁修……”朱雀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儿?”

      藤堂已经走出几步,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朱雀扬手往战区右侧的城镇废墟一指。“我让人带他去那边看点东西。”

      之后朱雀独自坐在堤坝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望着悬在海水上方的落日,望着层次分明的彩云斜过天空。云朵间紫色的阴影越来越深,太阳沉到海平面下,一片象征暴力与灾难的血色溢满天空。
      朱雀拉开背包拉链想喝点水,摸到一个小包——他把它打开。看见了特德送的糖果。红色玻璃纸在晚霞的光辉里像侵染了鲜血。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停在离他数米远的地方,朱雀看向脚步声的方向。

      鲁鲁修正看着他。身后,建筑物的黑色残骸远看过去像鸟的骨架。断埂崩落的时候腾起一大片星火,伴着泥土的焦糊味点燃空气。
      “朱雀,我……”
      鲁鲁修注视着朋友以及他身后熊熊燃烧的火堆,“……朱雀,我要毁掉布里塔尼亚!”

      12.

      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个普通人,同样是血肉之躯——这也许是世上最可怕的觉醒。

      ——弗兰克•赫伯特

      鲁鲁修在床上翻了个身,月光从窗帘缝隙里射到床头柜的时钟上。时间已经过了一点,这天晚上他异常清醒。
      秒针在刻度盘上转动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嘀嗒嘀嗒嘀嗒。
      三天前发生的事情从竭力埋藏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就像几分钟前才发生的那么鲜明。他闭上眼,但脑海中的画面反而愈加清晰。

      一周前他们“出走未遂”,藤堂的副官把两个满身尘土的男孩送回来时已经是夜里了。一回到轻井泽别墅的客厅,森里和管家便迎上来,一副已经等候多时的焦急模样。
      步幅不稳的森里一下子跪在他们跟前的地板上。
      “你们两个……”
      她胖乎乎的面颊显得很苍白,突然狠狠地给了鲁鲁修和朱雀一人一耳光。
      “招呼也不打就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少爷们究竟在想什么啊!”
      森里嘴唇哆嗦着,像是要好好骂两个孩子一顿,但是突然又用力抱住他们。
      “大家都在担心你们呐……”她哭着说,“为什么不多相信大人一点呢?”

      管家苦笑着上前拉开哭得稀里哗啦的森里,把男孩们推进浴室。
      隔天中午娜娜丽就到了轻井泽,但很快又被送去了长野县的县立医院——体质娇弱的小女孩在路上受了凉,险些变成肺炎。医生开了长长的处方单子,并要求留院观察。
      森里每天带鲁鲁修去看她,而朱雀则被禁足反省。
      鲁鲁修每次回来都会将娜娜丽情况的告诉朱雀,两人还约好等他的惩罚期结束时一块去探病。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鲁鲁修在被窝里蜷起身子,那一幕仅仅是回想也让他心悸不已……
      那天他从医院回来,在玄关处看见好几双没见过的皮鞋。他以为是朱雀的爸爸又把工作带回家来弄了,或者是大人们要聚会。
      他帮森里把晚餐的材料送进厨房便去楼上的房间找朱雀,朱雀不在房间里。
      于是他回到一楼,一间一间挨个找。
      跑去哪儿了,那家伙。
      那时候临近日落时分,鲁鲁修从前厅走到中庭,回廊的木地板才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路经侧厅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里面有压低声音的谈话声,大概是在商量重要的事情吧。
      他继续向前走。庭院水池前的石灯笼上停着一只橙红色蜻蜓,透明的翅膀洒满夕阳的光,小巧的身体闪闪发亮。竹制滴水节隔一会就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鲁鲁修探下身,双脚落在冰凉的石板上,仍在阳光下的部分还带着白天的余热,他穿过这条捷径走向庭院另一端。首相的办公区设在主屋侧隅,这个宽敞的房间此时正敞开着。

      接着,他看到了那一幕。
      朱雀背靠着隔板门的一侧坐在地上,像被抽去了丝线的木偶的奇怪坐姿。睁得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平日的神采,呆板地盯着房间里侧。

      “怎么了,朱雀?”
      鲁鲁修爬上走廊地板朝好友走去。在他想摇晃他肩膀令其回神的时候,被榻榻米上一滩一滩的红色印记吸引了目光。
      新鲜的血迹慢慢被榻榻米吸进去,在傍晚昏黄光线的照射下发出赤金色的反光,它们的尽头是耸拉着脑袋倚在墙根处的枢木玄武。
      高大中年人瘫倒在角落里的身体像轰然倒塌的建筑物,插在腹侧的匕首深深没了进去。红色液体顺着刀柄往下滴,冷却的血液在他身下汇聚成浓稠的黑色湖泊。
      四周充斥着淡淡的铁锈味,每一个空气分子都浸染上和血色残阳相同的色泽。
      滴水节“咔嗒”一声脆响,红蜻蜓颤动着淡红色薄翼,以轻盈的姿态飞进沉沉暮霭中。

      在朱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里,攥着沾上了父亲血迹的怀表。
      鲁鲁修听到时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

      他把脸压到枕头上,硬把尖叫吞回肚子里。
      惶恐还是惊讶?他说不清,只是躺在床上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一件事盘旋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父亲死了。
      尽管这不是他的父亲,但鲁鲁修意识到,“父亲”这个存在也是可以被杀死的。
      高高在上的,父亲,死去了。
      他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应该为朱雀担心——父亲在自己眼前自杀,他能为遭遇到这种事的朋友做些什么呢?

      他记得当时自己转身扑向朱雀,“不要看——!”
      他用手捂住他的眼睛。
      朱雀被这股冲击力带得往后一仰,和他一起摔到地板上。
      扑面而来血色让眼前的景象和母亲死去时的画面重叠。鲁鲁修浑身发抖,更紧地抱住朱雀。

      那句“不要看”究竟是对朱雀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现在已记不清。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记起皇家教育官描述的“群龙无首”。然后是什么?
      哦……对了,是“天下大乱”。
      在侧厅等候首相回来继续秘密会议的人被响动引过来。杂乱的脚步声、惊叫声、大声呼救声……嘈杂的人声里鲁鲁修动弹不得。他被什么人拉开了,然后一群大人围住朱雀。他则被森里牵着手带回房间。

      那天的晚餐吃得很晚,朱雀没有出现在餐桌上。夜里将近十点的时候,桐原先生带朱雀回到别墅。他看着管家把朱雀送回房间,才转过身向紧张的把手指绞在一起的森里夫人说:“大人去世了。”

      森里的手捂在嘴上,但还是发出一声哀鸣。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

      “首相他是自裁的。”瘦高个的老人继续说,“所有的后事处理都由六家负责完成。少主就拜托夫人您了。”
      他对森里浅浅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自那之后朱雀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任谁和他说话都不理睬。森里只好定时把饭菜装在托盘里放在房间门口,每次去收拾都不住地抹眼泪。

      鲁鲁修把埋在枕头里的脸抬起来,额头上湿漉漉一层冷汗。他坐起来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又一次瞥见床头的上的时钟,还有四个多小时天就亮了。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恨黎明的到来——到那时他和妹妹就必须离开这里了。
      昨天午饭后一个陌生人敲响了别墅的门,那个身着素色长裙的中年妇人把名片递给管家,鲁鲁修和娜娜丽被叫到楼下的会客室里和她见了面。
      女人一见鲁鲁修进房间就站起来,她张开手臂又放下,眼眶里转动的泪珠在鲁鲁修被拉到她面前时终于落下。
      男孩困惑地向身后望去,管家对他解释说这个访客是阿修弗德夫人。

      “抱歉……”身材纤细的金发女性害羞地用手绢擦去泪水,微笑着对鲁鲁修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她冷静下来后将来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日本政府和阿修弗德家取得了联系,希望把王子和公主的监护权交给布里塔尼亚贵族。“如今在日本的布里塔尼亚人只有在租界内才是安全的。”妇人上身倾向男孩说道。
      “我们这边能给你妹妹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我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鲁鲁修感觉到妹妹偎依过来,便握握她的手。娜娜丽仰起脸,尽管她的眼睛看不见,他也感觉到了妹妹的不安和关心。于是他蹭蹭她柔软的面颊,把令人安心的体温传递过去。

      “在那里你们不会觉得寂寞哟,米蕾也会很高兴你们来的。”
      她爱怜地碰碰娜娜丽的头发,小女孩往她哥哥的方向靠了靠。

      和朱雀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
      但是他按耐下厉声说出这句话的冲动。对那位夫人微笑,“今后就要打搅您了。”
      他彬彬有礼地说。

      她也对他笑笑,“那么,明天上午八点我会派车过来接你们”

      阿修弗德夫人告辞后,鲁鲁修闭上眼睛。他默默把手按在胸口上,将这个即将失去的居所和母亲离宫中的美丽庭院一起封存在心底。

      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这黏黏湿湿的感觉让他更加烦躁了。
      鲁鲁修一扭身,双脚踩进拖鞋里,走出房间打算去浴室洗把脸。打开房门后,他听到走廊黑暗的一侧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他被吓了一跳,但很快辨识出声音是从自己房间对门发出来的——朱雀的房间。

      他在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会,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朱雀闭门不出的时间里无论谁敲门都不应的,里面安静得吓人。要是能有点砸东西或者哭喊的声音反而能让人放心一些。
      朱雀……
      鲁鲁修意识到这也许是他们共处的最后几个小时了,便将犹豫甩到一边,毅然把手搭在门把上。他惊讶于轻轻一扭就打开了——门没锁。
      他松了口气,一定是那家伙打开门后忘了从里侧锁好。

      窗帘没拉上,月亮象一枚贴在黑色幕布上的银币。银色光辉把窗棱的十字形影子投映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仿佛圣堂里白色墙壁上雕刻出的十字架,黑白分明。
      鲁鲁修移动脚步走到窗户边上的小单人床前。朱雀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脸上被眼泪搞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又一遍向梦中的什么人道歉。

      这种状况鲁鲁修再熟悉不过了——虽然母亲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娜娜丽仍时常发噩梦半夜哭醒,连带他也跟着睡不踏实。夜里有一点响动他就会从床上弹起来。
      他找来纸巾回到朱雀房间,熟练地为正在啜泣的男孩把脸抹干净。

      朱雀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呜……鲁鲁修?”

      “再让你哭下去娜娜丽会被吵醒的。”鲁鲁修瞪了他一眼,轻轻碰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做恶梦了?”

      朱雀突然把手缩回去,骤然聚成一点的瞳孔高频颤动着,如同痉挛。
      “父亲……父亲他……”
      孩子从牙齿打战的嘴里吐出破碎的音节,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像惧怕遭受责罚似的紧紧闭上眼。

      鲁鲁修一只脚跪在床上,拉开被角钻进去。挨着朱雀躺下。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落在朱雀背上。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恶梦已经过去了。”他轻轻拍抚朋友的背部。
      “所以,不要害怕……”

      但朱雀颤抖得更厉害了。鲁鲁修有点困惑,他不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安抚他。
      于是他把朱雀拉近自己,手指插进那头柔软卷发里,把对方的脸按到自己肩膀上。
      两个人像子宫里的一对胎儿似的紧紧拥抱在一起。

      ……不是坏人
      朱雀在鲁鲁修怀抱里低声说:“爸爸不是坏人……可是——可是——”

      鲁鲁修贴着他的面颊轻轻说:“我知道,他是个好父亲。”
      但是他抱着的人却呜呜哭起来,努力压抑着声音咬住嘴唇,身子在他手臂间一下一下的抽搐。

      他摸索着朱雀的头发,手指拂过因长时间哭泣变得有些发烫的皮肤。“不要哭成这个样子啊,朱雀又没做错什么。”
      “你知道吗——”
      他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对方的。
      “对我来说,朱雀是为我找回重要东西的人哦。”

      朱雀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鲁鲁修。

      是笑容,鲁鲁修微笑着说。
      “朱雀是为我找回笑容的人……看到你哭我也会难过的。”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即使这样朱雀也不该失去笑容啊。
      “替我找回笑容的正是露出笑脸的你。所以,你的笑容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托着朱雀的脸,注视着在月光下变成橄榄石色的大眼睛。
      “悲伤和恶梦一样——都会过去的。”

      一个完整的笑容慢慢地在朱雀脸上绽开,同时成串的滚烫泪水从他眼角滑下来。

      鲁鲁修的手指沾上了温暖的液体。他把手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舌尖上有谈谈的咸味,还有扩散开来的暖意。
      然后没有任何先兆地,左胸感到一阵疼痛。连他自己也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仅仅是几乎。
      眼眶干涩得发疼。
      也许他人能为你找回笑容,但泪水只能靠自己找回来……

      他叹口气,用手指梳理那头褐色卷发。凑过去模仿母亲对自己做过的那样,轻柔地吻去朱雀腮边的泪水。
      他发现亲吻这被眼泪沾湿的皮肤让自己着迷,然后出于某种他也说不清的冲动——鲁鲁修用嘴唇碰了碰朱雀的嘴唇。

      “……那是什么?”
      朱雀仰着脸问道。
      “刚才的是什么?”

      那双绿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鲁鲁修感到脸上有些热过了头。
      “那是……是晚安吻。”

      朱雀眨眨眼,低头琢磨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脸靠近他,把自己的嘴唇贴上鲁鲁修的。
      “这是晚安吻哦。”
      他轻快地说,对目瞪口呆的鲁鲁修笑笑。
      “谢谢你陪着我。”

      那阵仿佛心脏瞬间紧缩的疼痛又一次撞上鲁鲁修的胸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疼痛的余韵像一阵伤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我要走了。”他对朱雀说道。

      “你要回房间?”
      不一起睡吗,朱雀问。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娜娜丽和我要离开你家了。”
      怀抱里朱雀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了。
      鲁鲁修搂着他说:“是监护人的变更,意思就是……必须有人代替你父亲收留我和娜娜丽。你不用担心,对方是我母亲的旧识,已经见过面了……是个很温柔的女性。”
      我们在这里会给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吗?都是因为我……把父亲……”
      朱雀咬住下唇,被月光照得有些苍白的面孔上带着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神情。他顿了一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会很想你们的……”

      会寂寞的……
      鲁鲁修有一种预感,就此分别后的两人即使将来会在什么地方重逢,像现在这样子相处也绝对不会再有了。
      寂寞。
      它将像影子般跟随着他们。
      他像要把胸口的钝痛感压下去一样,更用力地拥抱住朱雀。

      “什么时候走?我来送你们。”
      朱雀笑着说,但那副模样却像要哭出来了。

      “早晨……后天早晨。”
      鲁鲁修突然发现说谎其实很容易,只要你自己也相信这个谎言。
      朱雀会生气的吧……这样不辞而别。
      他知道驱使自己说这些的是那个内心深处害怕面对和朱雀的分别的自己。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在书上读过的句子——当你撒下一个谎,就必须再撒一千个谎来掩饰第一个谎言。
      于是他开口道:“会再见面的。”

      “嗳?”

      “我们会再见面的。”
      “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会相见。只要……只要我们还活着。”

      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的人总有再会的一天吧,所以,朱雀和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哟。
      他用令人信服的口气对朱雀说。尽管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会再见面么?

      好了,现在睡觉吧——鲁鲁修说。

      “睡不着……”

      “怎么了?”

      朱雀垂着眼小声咕哝:“睡不着……我怕再作恶梦……”

      “恶梦?”鲁鲁修稍微迟疑了一下。
      母亲以前唱过一首歌,对恶梦很有效……他轻声说。
      然后,他为他唱起一支歌。

      柔和的旋律让安稳的气氛降临到这个房间里。朱雀记得这首歌,有的夜里它会从娜娜丽的房间飘出来。

      “Little birds were singing,singing a song
      A song for friends,song for lovers
      Song for smile,song for tear

      Little birds were singing,singing a song
      A song for father,song for mother
      Song for brother,song for sister……”

      只是几个基本音构成的简短乐句。布里塔尼亚语写成的歌词意外的简单质朴,但它令听者感到安心。
      歌声让朱雀觉得全身被包裹在温暖柔软的东西里,很快,他的意识平稳地沉入睡乡。

      +++

      门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
      森里在响过第三遍的时候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枢木家。”
      桐原先生?嗯……是的,他们已经走了。森里一边说一边向看不见的电话那头的通话者鞠躬。
      ……今天上午一吃过早饭阿修弗德家的车就来了。
      森里说着,下意识向楼上朱雀的房间瞟了一眼。

      她担忧地说:“可是他好像是对少爷说明天才出发,现在稍微有点……那孩子一醒过来就责怪我为什么不叫醒他。
      “——没事的没事的,那孩子已经走出房间了。我想……可能是王子走之前和他说过什么吧。”
      可是……他们以后真的不可以再见面了吗?
      电话那边的回复似乎是“没有这种必要”。森里静静地听着,握着话筒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
      “啊,知道了。”她望着朱雀的房门说。
      “我会转告少爷,叫他明天早上到您那儿去。”

      13.

      2010年10月X日

      森里阿姨给我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本字典她说我可以在这上面写日记不会写的字可以在字典里找还说这比我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好点我正在写阿姨看了一眼说我应该加标点符号还要分段落她找了本小说拿给我看让我学着上面的格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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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0月X日

      今天在神社里见到神乐耶,她的头发可真长。
      那头发一直留到腰部以下呢。我老想她那么长的头发该怎么梳理啊,宗相桑干咳了一声,对我说不可以这么盯着女孩子一直看,不礼貌的。
      以前都是和娜娜丽在一起,我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种问题。难怪那个时候在皇宫庭院里鲁鲁修会生气——第一次见面紧盯着人家果然是不好的。
      我对神乐耶说对不起。她好像并不在意,我觉得她笑着的样子很好看,我想要是娜娜丽眼睛能看见了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吧。宗相桑对我瞪眼了。我真是的,居然又走神。
      桐原桑走进和室跟我们说从今天要在这里上课,他说帮我和神乐耶找了老师。
      去不成学校我有点难过,不过以前和鲁鲁修一起在家上课也蛮好玩的,他会问一些老师回答不出来的问题然后趁老师去查资料我和他就偷跑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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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0月X日

      上课真没劲,神乐耶没和我一起。为什么我们要分开来学习呢?
      吃完午饭我去院子另一头的屋里找神乐耶。我问她,她说这有点像男校和女校,那种学校里男生女生是分开上课的,只是我们这个学校比较特别,男生和女生都只有一个人。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要我说说自己的课程表。我说了我的她也说了她的。
      好奇怪啊,我们都在学的课只有数学国语这几门,其他的都不一样。而且布里塔尼亚语的进度她慢我好多,老师说我学得快是因为有语境。我不知道语境是什么,老师说意思是经常有人和我用这种语言说话的缘故,这样学外语要容易得多。
      我想要是鲁鲁修还在就好了,他说的布里塔尼亚语比老师说得好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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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1月X日

      今天我帮森里阿姨做家务,我擦了客厅的桌子擦了卧室的桌子擦了客房的桌子。
      在客房的角落里我捡到一张照片,上面有我有鲁鲁修还有娜娜丽。我想起来这是夏天的时候森里阿姨帮我们照的。照片里向日葵和娜娜丽和鲁鲁修都很漂亮,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不是也这么有精神呢?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当时我们三人每人拿到一张,一定是鲁鲁修走得太匆忙给落下了吧。我好想他们啊。今天撕日历的时候发现鲁鲁修其实才走了一个月,我怎么觉得有一年这么久了?
      下午去神社上课在大屋里见到桐原桑和宗相桑,另外几个伯伯我不认识。
      大家脸色都好难看,我有点害怕。我问桐原桑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让我问叫我赶紧去上课。
      我把照片给神乐耶看,我跟她说鲁鲁修和娜娜丽的事情。她听得很高兴一直在笑,她说照片上的人笑这么开心一定很喜欢我吧。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说当然了我也很喜欢他们啊。
      放学了我出门时看见大人们还在那里,每个人捧着杯子却不喝茶。我口渴了去找仆人,他们都不理我我自己找了水喝。
      他们聚在茶水间说话,声音小我听不清但是我听到“日本投降了。”
      我回屋问桐原桑投降是什么。但是所有人都瞪着我。我好害怕。
      有个伯伯把茶杯砸到榻榻米上还吼我,他说日本无条件投降了都是我的错。可是没人告诉我投降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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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月X日

      下雪了我真高兴!
      可是我觉得很没意思,因为没有人陪我玩。这山上没有别的小孩和我打雪仗堆雪人。
      我吃了点心跑去仓库里,去年爸爸买的滑雪板还在。我打电话问神乐耶出不出来玩,她说她想来但是家里不让她来。
      我猜她爸爸妈妈一定是知道我杀了父亲这件事才这么说,桐原桑好多次和我说这件事情绝对要保密,我那时还不太明白现在知道了。没人会让孩子和杀了父亲的人一起玩吧。
      还好我没有对鲁鲁修说过,他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的。我以后也不会和别人说不然大家都会不理我了。
      雪停了外面好漂亮,但是一个人滑雪橇一点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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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月X日

      过年我感冒了。森里阿姨没回家她说担心我可我一点也不难受。要是没生病的话过年我就要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希望明年过年也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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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3月X日

      又开始上课了。可以见到大家我好开心。见到神乐耶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长那么漂亮。还见到藤堂桑说从明天起他要教我拳法和剑道。去道场参观前我去跟神乐耶说我要学新东西了,她说她也是。
      神乐耶今年开始学花道茶道还有做饭,她纠正我说那个叫做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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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9月X日

      身上好疼,昨天在道场也被打倒了。
      藤堂桑告诉我学武首先要学会挨打,我不怕疼我要快点变强。我想变的跟藤堂桑一样厉害,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打倒比他还高还壮的人。他对道场里的人说看起来弱小的人不一定真的弱小,看上去强壮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强者。之后的练习里我打中了比我高的前辈,大家都夸我有进步。
      能来道场学习真是太好了。我希望将来能成为看起来很强实际上也很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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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4月X日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去找神乐耶。现在我和她学的课差别更大了,连上课时间也不同。
      我去的时候她还在上课,不过老师不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手里拿着菜刀正在哭。我问她是不是谁欺负她了,她摇头,还是哭。然后指着案板上的一堆蔬菜说没人欺负她,是洋葱的味道太大了。
      我问她这个圆圆的蔬菜要切成什么样子,她告诉我家政老师说要切成一片一片的。我帮森里阿姨弄过我就想我也可以帮她弄吧。
      我帮神乐耶切好洋葱她很高兴,我就顺便帮她切了其他的蔬菜。
      然后家政老师回来了,神乐耶跟她说:“让朱雀来和我一起上课好不好?”
      老师很奇怪地看着我们,神乐耶很期待地看着她。我想要是能和神乐耶一起上课就好了所以也学着她的样子看老师。
      但是家政老师摇头说不可以,神乐耶很着急问为什么不可以。老师说这是新娘教育,男孩子不能学。
      神乐耶不乐意,她说怎么是男孩子就不能学?说我做得比她好多了。老师有点生气,她说:“男孩子学了做什么?学了他又不嫁人。”
      教我历史的多纪桑来喊我回去上课,我跟他回去时神乐耶还在和老师争,她说难道是女生就要非嫁人不可吗?还说以后绝对不嫁人。
      我想她是知道自己做的菜看起来很恐怖吃起来更恐怖吧。要是谁和她结婚也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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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1月X日

      今年也下雪了。
      森里阿姨辞职说要回家,听说她儿子生病了。整个冬天我都和藤堂桑他们在一起。
      这个冬天发生的都是些让人不开心的事,不只是森里阿姨,神乐耶也不在这里了。
      上次神乐耶和老师大吵一架后一个多星期不肯上课。我偷偷去看她,那群老师正轮番说服教育她,但是神乐耶静静地听完后只说了一两句话就让他们张口结舌了。
      一个老师说“你只要学习好好做个淑女就够了”,她摇摇头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
      老师们互相看看,然后让说你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吧。
      神乐耶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就说一起出去玩吧。我们在御神木下面玩了一会球。她突然问我“朱雀君有想做的事情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跟鲁鲁修和娜娜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吧。
      她又问:“你想过为什么你们非得分开吗?”
      我说是因为战争吧。
      “那为什么有了战争你们就要分开呢?”
      我想不出来,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神乐耶歪着头想了一会说:“我想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因。比如为什么布里塔尼亚要攻打日本;比如为什么像日本这样的国家会变成殖民地,这些小国家联合起来明明比布里塔尼亚大得多;再比如……为什么你和鲁鲁修他们要因为战争分开。”
      我想,如果知道了原因一定可以找到改变它们的方法吧,她这么说。
      我觉得神乐耶很聪明呢,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本来我还想以后可以多和她说说这些事,但第二天我去找她却没找到,家政老师告诉我神乐耶回京都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朋友都要离开我!
      以前学校里的朋友在博物馆那个事件里去世了,邻里的朋友又因为搬家失去了联系。我还以为至少鲁鲁修他们会一直陪着我,因为他说自己不想再回本国的家了。可是现在他们也走了,还有神乐耶!
      现在想想,其实就算我吵着不让他们离开我也不可能做到吧。神乐耶说知道了原因也许能找到改变的方法。那如果我知道了原因是不是就能让大家留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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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4月X日

      我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朋友们为什么都离开我这件事。以前的一些人我通过电话或写信还是能联系到的,只是已经不可能再一块玩了。可是我却没有联系鲁鲁修的办法,他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去找管家,可他说不知道。我用号码本查了半天也找不到“阿修弗德家”的号码。我好担心,电视上说有专门拐卖小孩子的人。鲁鲁修他们会不会被骗了呢?他那么聪明都被骗了可能其他大人还都不知道呢?
      下午我去神社里找同原桑问,他很不高兴,反问我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我跟他说了我担心的事情,他叫我少想这些事情专心学习。我也生气了说你们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他!
      桐原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骂我不懂事,还说这么做的话当初把他们送走就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鲁鲁修修和娜娜丽,这都是大人们计划好的吗?
      大人们太卑鄙了!
      我好生气我问桐原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了我一会儿 ,说等我长大自然就明白了。我知道这种说法是他们回答不出或不想回答的才说的话。以前跟鲁鲁修一起上课时,老师被他问倒了的时候就经常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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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8月X日

      今天帝国宣布在东京建立租界。
      残存的抵抗组织在新宿联合以前的自卫军武装力量和帝国军展开战斗,他们失败了。帝国军把抵抗军的家属带到前线试图说服他们,但这些人质的到来反而让他们决定使用自杀式战术。最后整个局面失去了控制,激烈的战斗让新宿化为废墟,反抗军和他们的家属全被处死。
      新闻进行的实况转播中,被枪决反抗军将领临死前喊——“□□!枢木首相万岁!”
      我突然希望自己的耳朵到现在都还听不见。
      父亲,即使过去那么久,这些人也愿意为了您坚持的理念赴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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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5月2日

      今天藤堂桑训了我一顿,因为朝比奈哥哥教我开无赖的事被他发现了。他罚朝比奈哥哥打扫练兵场,还对基地里所有人说今后不准再偷偷教我了。
      藤堂桑带我到道场后院,让我坦白他的部下这么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说两年前冬天我就会开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无赖这种机型,朝比奈哥哥他们教我开的是从布里塔尼亚军那边缴获来的Knightmare Frame。
      藤堂桑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我以后想不想当机师。我认真想了一会,告诉他我并不想当军人。他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专门指不想加入日本解放阵线这件事。
      上次来道场练习的时候藤堂桑就和我说过这事了,我当时说自己要好好想想。我想这算是给他答复了吧。
      藤堂桑说他看了刚才练兵场上的战斗,还说我的驾驶技术这么练习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军队里就没有我的对手了。
      真的不打算当机师?他又问了一次。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回答:“不想”
      “今年你几岁了?”藤堂桑突然问我。
      “十五岁。”我回答他。
      “在古代十五岁的男子就是成年人了。”他说:“那么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我不太明白藤堂桑的意思,我正想问他,他又问我:“听说你最近花很多时间在阅读上?”
      是问我这几个月在父亲书房里看书的事吧?
      虽然没有去学校,不过桐原桑为我找的老师已经换过两回了,老师们教的东西没法解决我的疑问。我想要知道关于战争的事情,这些天常常在书房待到管家来催我去睡觉。
      “在书本里是找不到解决方法的。”
      藤堂桑好像看穿了我心里的疑惑,他继续对我说:“我说过的吧——有些事情你即使知道答案也无法改变它。”
      他说的没错。我不管翻阅多少书,里面都没有我想找的东西。作者的见解也很有道理……可是这始终是别人观点,用别人的东西果然是没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呢。
      我现在最困惑的是神乐耶告诉我的跟藤堂桑正相反——知道了原因的话,一定可以找到改变它们的方法吧。
      我相信世界会朝人们期望的方向发展变化吧,只要我们努力去改变它。我把这个想法说给藤堂桑听,他没有像历史老师那样说我幼稚,他问我是认真的吗。
      我便对他说了和神乐耶的那次对话。
      “我想寻找那个答案。”我说道。
      “你希望没有战争吗?这种理想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藤堂桑说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呢,我也知道的——自己的想法在很多人看来一定很荒唐可笑吧。
      可是什么也不做的话,答案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我把这个决心传达给藤堂桑。
      他看着我露出笑容:“那就按你所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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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5月6日

      今天是周末,平时都不上课的,可是桐原桑让我早上到神社来。
      我一进神社就被一群人围住了,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多亲戚。我一下子有了好几个叔叔舅舅大伯,还有婶婶啊姑姑呀,会客室里都要坐不下了。真奇怪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们,不管是母亲去世还有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都没来,真的是亲戚吗?但桐原桑确定地说他们是我亲戚。我还见到神乐耶!
      她的父母跟我说她是我表妹,血缘隔得很远的那种。
      原来我们是亲戚啊。太让人高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有一个人,现在有那么多亲人了而且神乐耶还是我妹妹,真是太好了!
      那今后大家可以在一起生活吧?过年也可以在一起了?我这么问神乐耶,她冲我笑了一下,可那样子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我看见舅舅——今天才见面的舅舅抱着一堆东西走到房间这边,他对神乐耶的父母说了很多话。有很多奇怪的词我听不太明白,但他做的事情我看明白了。舅舅拿着的是两尾新鲜鲷鱼、三瓶清酒、还有四匹绢布。这些是要和对方家缔结婚约的时候用的彩礼吧,我记得这个叫“纳彩之仪”。
      我悄悄对神乐耶说“你不是说绝对不嫁人么?”
      她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一会我就笑不出来了——舅舅说这是给我提亲!我从没想过和神乐耶结婚呀!我今年才十五岁,神乐耶比我还小的啊!而且她还是我妹妹……血缘再远她也是我的妹妹呀。
      我大声反对,舅舅扯了扯我的衣服,所有人都看着我,只有神乐耶盯着地面。
      我不明白大人们究竟在想什么!这种事情太奇怪了!
      在我准备大发一通脾气的时候,桐原桑吩咐仆人把我和神乐耶送到另一间和室去。这个和室离主屋比较远,以前我还和神乐耶跑来这里玩捉迷藏……说起来我和她有三年多没见面了。我才注意到她穿的那件菖蒲花纹的绛红色和服很漂亮,比三年前长了些的头发也梳成很漂亮的发式,用红色缎带扎了起来。
      “朱雀君长高了不少呢。”她笑着说。
      我挺不好意思,我就说你变得更漂亮了。神乐耶有点脸红,看起来文静了不少呢——真难想象三年前她还和我一起爬过树翻过墙。
      已经三年了?在我看来很多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过的。和神乐耶一起玩一起念书的日子,还有鲁鲁修和娜娜丽……那个“总有一天会相见”究竟是哪一天呢?
      好久没见面我们聊得很开心,我和她讲了在藤堂桑的道馆里发生的趣事;神乐耶跟我说她这三年里去了很多地方,不只是日本,还到过□□和欧洲联合体。
      我问她找到可以改变那些事的办法没有,她低下头好一会没说话。
      “朱雀君找到了么?”她问我。
      我说没有。老师回答不出,书本里也找不到解决我疑问的东西。
      神乐耶眨眨眼,微笑着说不要紧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要急慢慢找就好了。接着她又叹气说:“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但很快又发现事情远比我想的复杂得多……”
      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她所说的苦恼,可我有一种预感,也许我们就要找到那个方法了。
      神乐耶抬起头好像要说什么,仆人送了两份点心进来,放在我们面前又退下了。
      点心是放在黑漆盒里的。我有点奇怪——点心一般不是下午才有么,现在还没到午饭的时间呢。神乐耶打开了她那份,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我打开了自己的,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餐盒里放的不是点心而是一柄匕首。
      今天遇到的怪事可真够多的,我笑着对神乐耶说。
      可她没有回应我的玩笑,脸白得连嘴唇都要没有血色了。
      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好一会才会过神来,对我说放在餐盒里的匕首是用来做一个选择的。
      “什么选择?”我问她。
      “朱雀君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你拒绝了藤堂桑给你指的那条路,难道不是想要走桐原桑他们的道路吗?”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原来藤堂桑说的“做出选择” 是这个意思?!
      我没想过要加入反抗布里塔尼亚殖民统治的军队,如果我觉得反抗有意义当初就不会把父亲……
      不管怎么说,即使像父亲那样加入桐原桑他们也没法让我想改变的事情改变啊——虽然没人告诉过我,可是桐原桑宗相桑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再说我从没想过要继承父亲的事业。
      我站起来在和室里走来走去,这种东西……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神乐耶在我吼完后开口了:“他们要我们做出选择——要我们结婚,要么我们中的一个死掉。六家当家的位子只有一个。”
      我气愤地抓起匕首扔进院子里。“这种事情太奇怪了!你是我朋友,还是我妹妹。无论哪一件事我都不想做!”
      她看着我说:“可现在你必须做点什么。”
      我冷静下来走回她身边坐下。“关于结婚那个玩笑……刚才说了没神经的话,对不起。”我对她说,“我并不想结婚,我也不想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你也不愿意那样吧。”
      她的脸色不再苍白了,好奇地看着我问:“那你想怎么做呢?”
      “确实很多事情都还没找到改变它们的办法……但是,我想我有改变现在这个局面的方法。”我说完后把她的匕首也扔掉了,我告诉她我的道路不想被自己以外的人决定。
      确认走廊上没有人后我穿上鞋走向后院的侧门。可能是看出我要走,神乐耶叫住我:
      “朱雀君——”我以为她要和我说再见,但她没有,只是朝我挥挥手臂。
      “要保重啊!”她冲我喊。
      我也对她挥手,然后转过身,顺着侧门延伸到山脚的小道一路跑了下去。

      14.

      ****************************
      2015年5月7日

      我在去车站的路上把鞋换掉了。
      穿着木屐跑不快,我在下山的路上差点摔一跤。便利店买的运动鞋穿起来很舒服,不过……这跟和服一起穿果然很怪吧。昨天出门前管家替我准备的这套和服居然是为了和神乐耶订婚,我还以为是要参加饭局呢……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悬浮列车售票处排队的人可真多,不知还能不能买到票。
      上次到车站是和鲁鲁修一起,那时候我们是要去东京看娜娜丽,后来却走错路去了藤堂桑那里。
      站台设施和那天在新干线车站见过的差不多,不过铁轨不是铺在地上是架设在半空中。我买了直达东京租界的单程车票,发车时间就在一小时后。从悬在高处的车厢可以看到很棒的景色呢。
      车厢里贴的广告传单上写着:

      【亡国奴还是名誉公民?
      你怎么看待‘国家’这个定义?
      构成国家的是人民而不是统治者,欢迎成为伟大帝国名誉公民的一员——】

      这些字都是用日文写的,据说帝国在殖民地不会强制当地人使用布里塔尼亚语,反倒是要求进入这个殖民地的本国人使用当地的语言。
      布里塔尼亚人也真是辛苦——每征服一个国家就要多学一门外语。
      不过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吧,我觉得。
      日语不会从世界上消失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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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5月8日

      今天我参军了,这之前我先办了成为布里塔尼亚名誉公民的手续。
      早上我在布里塔尼亚驻东京租界临时政府门口转悠了半个多小时,门卫看不过亲自领我到外事部办公楼,叫我去接待室等着。他转身回去的时候自言自语说没见过办名誉公民手续也要赶个大早的。
      接待室的门口和窗子边都放着绿色盆栽植物,最好看的一盆放在办公桌上。坐在电脑前的接待员小姐见我进来很惊讶,她微笑着招呼我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小武士?”
      她好奇地看着我的和服,我真该在来的路上换套衣服,可是不到九点商店都没开门呢。我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她,只好说:“……嗯,女士,我不是武士。我想加入帝国军,可他们说我必须先成为名誉公民。”
      “别叫我什么‘女士’,我叫贝尔莎。”她咯咯咯地笑着说。“你想参军?”
      “是的。”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去征兵处登记的,就算是登记名誉公民也是有监护人陪同……”她疑惑地看着我,问道: “你的父母同意吗?”
      “他们已经过世了。”我回答。决定不把自己从订婚仪式上逃跑的事情说出来,不知神乐耶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她没事。
      哦,我很抱歉,贝尔莎说。
      她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传真机里面吐出一份文件来。“征兵处说你的情况可以把两样手续一块办了,你先在这里填写档案吧。”
      我接过那张纸,在上面写了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又在贝尔莎指点下填好了其他内容。
      她说接下来的文件她会念给我听,让我听明白了再回答“是”或“否”,还要在每一栏问题下的横线上签名。
      她念出入伍登记文件上的第一个问题:“成为一名帝国的士兵意味着——你必须效忠皇帝;服从所有代表伟大皇帝的意志的命令;为帝国服务。你愿意服从上级的命令吗?”
      “我愿意。”我边回答边写下第一个“枢木朱雀”,随后我又在横线上写下了六七个“枢木朱雀”。参军比想象得要简单的多,我这么想的时候贝尔莎从文件上抬起头盯着我。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前日本首相的儿子,为什么想要加入帝国军队?”
      “……文件上好像没有这个问题。”我紧张地说。
      “这是个私人性质的问题,不会记录下来的。”她的笑容让人捉摸不定。“你比你想得还要有名,前首相的儿子销声匿迹五年后突然要加入把自己母国变成殖民地的帝国军队,让人没法不好奇啊。”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在我看来加入帝国军是早就想好的事了,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没想到别人是这么看待的——前首相的儿子加入侵略母国的帝国军。会这样做确实和父亲有关……可是,什么也不做的话,答案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知道了原因的话,也许可以找到改变的方法。
      我吸了口气,对贝尔莎说了当知道东京建立租界那天新宿发生的事之后,在我反复央求下道馆的老师(我没有说藤堂桑的名字)带我去了一趟新宿的经历。
      “老师说服我的长辈带我赶到新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周围的街区都停电了,临时照明灯散放在漆黑的建筑群间和道路上。
      “老师和我与救援队的人一起搜寻伤员,我想尽可能帮助受伤的人们——死者已经够多的了……我看见有医生和帝国军人围在一辆翻倒的巴士边上,我想那一定是因为炮火冲击造成的事故。巴士被碰落的大楼碎片埋住了,道路上到处是炮弹炸出来的坑,吊臂车过不来,我们只能用手把碎石和钢筋搬开。困在巴士里面的有布里塔利亚人也有日本人……一个帝国军士兵打开车窗后,绕过离他最近的不省人事的日本女性,先把后排的布里塔尼亚青年拉了出来。
      “我把那名女性扶出来,她的肩膀还在流血——可是,士兵们仍然先救助本国人。我质问他问什么不管明明是最需要治疗的人——都是平民,难道不可以平等对待吗?!”我察觉到手里的文件快要被捏皱了,赶紧松开紧握的拳头。“那个却军人对我说‘平等是不存在的’。那天晚上在黑暗的新宿街道上,我第一次明白自己今后可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改变这个悲伤的世界。老师跟我说有的事即使知道答案也无法改变,但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性。”我直直地看着贝尔莎的眼睛说:“如果他们认为平等不存在,那我就加入军队,改变他们的这种看法。”
      贝尔莎睁大眼睛看着我,露出温和的笑容,“虽然我不觉得这是个很快就能实现的愿望,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说——祝你如愿以偿,枢木朱雀。”
      她笑着向我伸出手,“欢迎成为布里塔尼亚帝国的一员。”
      我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贝尔莎小姐。”

      ****************************
      2015年5月9日

      昨天贝尔莎命令我等她下班,带我去商店街买了替换的衣服,还找到了以周计费的旅馆。到军队报道是一周后,她说这期间要抽空带我逛逛东京,她真是个热情的人。
      吃过早饭后我找到一处公用电话亭,要是给家里打一定会被问“为什么突然跑掉”、“现在在哪里”吧,根本没法好好说话。我在藤堂桑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了言,把我加入名誉公民和参军的事情都说了,希望他能替我说给桐原桑知道。
      然后我按照神乐耶给我的纸片上所写的号码按下了一个又一个按键。电话里传出了好几下铃声。铃声突然中断了,电话里传来了“喂喂”的女性的声音。
      太好了!接电话的正是神乐耶。
      知道是我打来的她很惊讶,确定彼此都没事之后,我把告诉过藤堂桑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这就是你说的‘改变现在这个局面的方法’吗?”她问道。
      “啊,以前就一直在想,可我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做……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么走掉并不是觉得……呃……不是觉得你当新娘不好,我并不讨厌你……可是那样结婚的话,对你……”我都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了,电话那边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
      没事的,我知道朱雀君的意思。神乐耶轻快地说。
      “说起来,我也找到可以改变那些的方法了。”
      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停顿了一会才说:“六家当家的位子坐起来不怎么舒服呢,不过我会尽力的。”
      如果是神乐耶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我笑着说。
      她好像不好意思了,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定要保重啊。”
      这句话本来是我想对她说的。一个女孩要承担那个一定很辛苦吧,神乐耶还是那么爱操心,我打趣她。
      她叹气说,因为你总是做让人担心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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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11月X日

      参军半年多了,感觉时间过得真是块。
      名誉布里塔尼亚人被编制到一起据说是为方便管理,其他部队都不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甚至在食堂吃饭也是分开的。照上原的说法是“下等国民只能和同类在一起”。
      我讨厌这种说法,即使他是同期参军的人我也当着大家的面反驳他“在心里给自己分了级的人才会认可这种分级的说法。”
      我以为他会生气,可上原不但没生气还说要做我的朋友。休息日我去新宿帮忙重建工作他也跟着一起去。他不但自己做么做还拉上同连队的朋友一起做,有大家参与重建工程进展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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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3月X日

      军队的生活方式和以前在道场修习很像,我很快就习惯了。不过有件事情没法变成习惯的——纯血派老来找我们的麻烦。
      今天也是,练兵场上和我同宿舍的几个人被进行Knightmare Frame训练的人用机体围住了,那些新人机师好像是要把他们当练习用的靶子。太过分了——练习子弹虽然没有很大杀伤力,可是打到没有机体外壳保护的人也是会受重伤的啊!
      我跑过去想阻止他们,可那些机师不理我,有一个还嘲笑我说日本人又不会驾驶Knightmare Frame当练习靶子正合适。我气极了就跟他说只是军规不允许我们驾驶而已,谁说我们不会了?
      对方很感兴趣,就说特别批准我使用练习机和他们比一场。
      我已经很久没坐进驾驶舱了,不过以前朝比奈哥哥教我的那些我还记得很清楚,这台中古Knightmare Frame的操作系统和无赖一样,我想我应该没问题。
      舍友着急的冲我喊,叫我别逞强赶紧下来,我跟他们说不用担心,然后拉上了驾驶舱后盖。
      这些新人机师学驾驶才两个月,而我已经学过两年了,我得小心不要弄伤他们才是。
      比试的结果是我赢了。

      ****************************
      2017年7月X日

      体检的时候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在军队每半年就要体检一回,平时都是由医院派出人员和设备过来的,这次得似乎有点奇怪……写着“Devicer数值”检验的房间里放着一台没见过的机器,这项检查也没列在体检项目列表里。
      可是有一个戴眼镜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过道里拦着我们说“必须尽去检查”,他说话的腔调挺好玩的。
      进去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不过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检查的时候是拉着帘子的,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检查,我有点紧张。
      很快就轮到我了。
      我走进房间,那个人也把帘子给拉上了。我把体检清单地给他,他看了很高兴,问我:“你就是枢木朱雀?”
      我说没错。
      那人推推眼镜说很不错啊,上次来巡查看过你那场Knightmare Frame练习战,你的操作很优秀嘛,以前学过?
      我觉得把朝比奈哥哥和藤堂桑的事随便告诉别人不太好,就摇头说没有。
      他更高兴了,嘻嘻嘻笑了几声把我的体检表扔到一边,走过来就扒我的衣服。
      我被吓了一跳,这医生怎么这样啊?!如果我是女兵绝对要揍他了。
      我被脱去了上衣和外裤,他吩咐我坐到机器里面的椅子上,还在我的脊椎和腕部贴了许多像感应电极的东西。
      检查只用了一分钟不到,那人告诉我结束了。我觉得身上麻麻的,这么做到底是检查什么啊?
      我正穿衣服他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加入特派研究部门,说向导兵器开发需要我。他正说着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蓝色长发的女军官冲了进来。
      “罗伊德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似乎要发火不过看见我又没直接发作出来,担忧地问我有没有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说没有啊,医生他只是帮我做体检。
      她厉声说:“这人才不是医生!”然后拧着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的耳朵把他拎走了。
      我听见被揪着耳朵的那人很开心地对那个女军官说:“塞茜尔你绝对想不到那个男孩的Devicer数值有多高,他会成为最好的部件的……我知道错了你别使这么大力呀~~~~”

      ****************************
      2017年8月X日

      这个梦我已经连续作了大半个月了。我梦见鲁鲁修,梦的内容醒过来就忘了,只记得是梦见了他。
      已经七年了呢,从那天分别到现在。
      “只要还活着,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你这么告诉我,可是——都过去七年了,这个“总有一天”还没有到来吗?
      今天我们的训练期结束,拿到了新制服,大家说要去好好吃一顿庆祝成为一等兵。还没等我们出门,第一个任务就下来了。
      我边换衣服边问队长出了什么事,他说具体情况要等战前说明会才知道。
      “据说新宿那边有恐怖分子抢了我们运送的毒气弹,还挟持了人质。”他边说边把头盔和防毒面罩扔给我。
      “克劳维斯殿下派我们做先遣部队进入新宿地下铁,应该是做侦察工作吧,发现情况只需要把地理坐标发送给司令部就行了,亲卫队会处理之后的事情。”

      ~ Once upon a time~

      终章

      运兵船用与肿胀的身躯不相称的高速赶往笼罩在恐慌里的新宿贫民区。
      朱雀从舷窗眺望下方,暗自希望今天的行动不要把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重建工程弄坏了。
      道路和排水系统的维修都快完成了呀,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回到这里了……再过不久,这个城市会变得像以前一样热闹吧。

      船舱内部广播进行全体通告——登陆作战开始了。
      舱门滑到一边,强烈的气流吹得朱雀睁不开眼,他赶紧戴上头盔和面罩。然后跟在排成纵队的队友们后面跃出运兵船,抓住溜索朝灰色的大地降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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