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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眉间雪 ...

  •   禅房里青烟缭绕,香案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丹青。
      画中仙子高鬓云裳,玉立于梅花树下,西子捧心,抬眼望月,一双妙目里染上雪月清晖,叫人可望不可即。

      整幅画像是一气呵就,又精细到华服上的褶皱、云纹,每一笔都饱浸匠人心血。
      画这幅画的人,一定是爱极了她,才能画得如此惟妙惟俏。也一定是将爱慕之情深藏心底,才将她比作仙子,不敢冒犯又难忍思念,只好这样含蓄地表达。

      花田在画前怔怔出神,“这是……我妈妈?”
      欧阳错也认了出来,“是她。”
      “我未出家之前叫林舫,是梅雪的经纪人,和她朝夕相处过好多年。”大和尚望着画中人,眸色很深。

      “你喜欢她,是吗?”问和尚这样的话,欧阳错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年我派人寻过梅老师下落,有人编个童话说她是仙子,了却世间因缘,去了该去的地方。现在看来,这话是从禅房传了出去。”
      林舫笑了,收起多余情绪,“既然来了,就上柱香吧。”

      欧阳错上前一步,要取香案上的供香,身后花田却没动。
      他停止动作,看着花田。
      花田盯着那副画呆呆发愣,双目里雾气氤氲。

      林舫闭目摇了摇头,心中默念声罪过。是他的罪过,让花田心中有了恨意。
      小沙弥奉上茶,请他俩在蒲团上落座,隔着矮案,林舫坐在他们对面。

      “早几日听小徒弟们闲聊,说几位要来云山录综艺。今早有人在认子亭里挂了把钥匙,接着你们就寻到此处。与其说缘分,依我看,是梅雪想念她的孩子了。”大和尚捧起茶盏,欠身送到花田面前:“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云山饮。”
      花田双手接过,拨开茶盖抿了一口,入口又苦又涩,回味里没有一丝甘甜。

      他忍了又忍,眼眶还是湿了。
      “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小时候奶奶骗花田,他也信,以为自己和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天生地养,还以此向小伙伴们炫耀。不多久,他便体会到没爹没娘的滋味。
      后来遇见生父,他对母亲的事一字不提。问得多了,他告诉花田,你妈妈是梅雪,冰清玉洁、孑然一身的梅雪。

      再后来到了长苏,陶疏荷说,你妈是小三。
      不然为什么没人愿意提起她?
      不管什么时候,妄图拆散别人家庭的人,都是不耻的。

      顶着小三儿子的名头,花田过了这么多年,对任何人缄口不提自己的身世,包括那时和他同在长苏的于嫚温文星。他羞于启齿,唯独除却欧阳错。
      那是他深爱的人,在他面前,花田毫无保留。

      林舫垂目,“斯人已去,遗孤无人抚养,我只好把他送往狼寨,只盼这个孩子能好好长大,一生平安顺遂。至于梅雪的秘密,就让我把它带进棺材里。”
      欧阳错冷笑一声:“那可太自私了。”

      “是啊,对花田来说太残忍。天底下哪有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有来路,焉有归途。我拖得太久,该让你知道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他们都是怎样的人。”林舫说完,抬眼看向欧阳错。
      欧阳会意,旋即站起身来,却被花田一把抓住。

      感受到花田的紧张,欧阳错拍拍他的手背:“不怕,我在门外守着。”

      等欧阳出去将门带上,花田说:“其实你不用背着他。”
      林舫说:“有的话我只说给你听,该不该让旁人知道,取决于你。二十多年来,我的全部私心,只是想把那个清清白白的梅雪,留在世人的印象中。”

      “但陶疏荷说,我妈妈企图拆散他们的家庭。”这是花田最大的意难平,耿耿于怀,又深埋心底这么多年。
      “你妈妈,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你的外公和外婆,都是大学教授......所有故事,全因为林长苏的那场演唱会。”

      林长苏是初代国民偶像,歌唱得好,演技也无可挑剔。
      那年他在北体举办演唱会,从不追星的梅雪受同学邀请,一起去了现场。

      “如果那天她没去,她会一直都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顺利完成学业,工作、结婚、生子,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是她去了,命运就此改变。”

      舞台上耀眼的林长苏叫十八岁的梅雪怦然心动,她坐在头排,安静地看着林长苏,目不转睛。
      谁也不知,整场演唱会,林长苏的目光在这个女生身上停留次数最多。
      他甚至跳下舞台,和这个女生互动,一起演唱他的成名歌曲。
      平日只爱读书的梅雪两耳不闻窗外事,哪会唱他的歌。
      就在万千观众面前,林长苏一句一句教给她。

      “我那时是你爸爸的经纪人,演唱会结束后,他让我找到这个女孩。还记得那是个冬天,在梅雪学校的未名湖畔,那天真是好大的雪呀......”林舫望向窗外,两眼渐渐放空。光束里,他看见了未名湖畔的那棵老梅树。
      皑皑白雪,灼灼红梅,梅雪就站在那里,衣上流云眉间雪。
      那一眼,是他的永远,心从未这么热过。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林长苏工作忙,整日天南地北,他们书信交往了一年。又是个冬天,梅雪终于被林长苏说服,退学进了演艺圈。你外公外婆勃然大怒,却早已于事无补。她认定了的事,是死都不会回头的。”

      “我们那时在圈子里有足够的人脉,想捧红一个人易如反掌,何况你妈妈那么优秀,她看起来冰冰冷冷的,几乎天生会演戏,红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要红得多,我不得不佩服林长苏看一个人的眼光。金童玉女的时代,就这么被他俩开启。”

      也是那时,林舫正式成为梅雪的经纪人。林长苏不放心任何一个圈里人,但他信任林舫。
      那阵子,林长苏忙于事业,林舫才是始终陪伴在梅雪身边的人,不分寒暑昼夜。
      直到最后,林舫都未曾辜负林长苏的信任。

      “陶疏荷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爸的?”花田问。

      “只怪人心不足呐!”林舫说:“在他们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仨商量,赚的钱与其和旁人分红,不如成立一家自己的影视公司。那时盛途已雄踞北方,沈默身后又有沈家人撑腰,我们在那里只能给他当小弟,林长苏从来不会甘心屈于人下。所以我们就来到江南。”

      “就是今日的长苏影业?”
      “孩子呀,长苏流淌的,都是你妈妈的心血。”

      那些年梅雪的风头盖过林长苏,赚的也比他多得多。她不仅拿出了所有积蓄,更随林长苏奔波于大江南北,国内国外。
      林长苏是个有远见的人,盛途演员多,老中青不断代,不管哪一个年龄段都能拎出来几个老戏骨撑起半边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在这方面和盛途比谈何容易。所以他们的业务选择偏于制作。

      “以梅雪的性子,不做则已,要做就做最好。她力排众议,引进国外团队,学习他们的技术。第一部电影便一鸣惊人,从此让人记住了长苏出品。”
      “一路顺风顺水,让林长苏迷失了自我,他想要趁势做大,你妈妈积劳成疾,不得不暂时停止工作。”

      多年相处,梅雪深知林长苏急于冒进,再三叮嘱要小心行事。
      林长苏表面答应,其实已背着她和资本签订了对赌协议。短短半年光景,当梅雪准备复出,资本游戏已给长苏带来灭顶之灾。

      “恰恰也是这时,梅雪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他们的地下恋情从未曝光,未婚先孕,对一个女星来说......所以林长苏劝她,说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洇干的眼泪又湿了眼眶,花田嘴唇发颤。他做了个深呼吸,想把眼底的酸涩压下,还是失败了。

      “你妈妈真的很爱她的事业,但她更爱你。”
      商议之后,林舫陪梅雪到国外养胎,留下林长苏自己处理烂摊子。
      其实当时长苏已经保不住了,梅雪做了最坏的打算。等孩子出生,大不了重头来过。

      “她对林长苏从来没有半点怨恨,惹下这么大的祸,她一句重话也没说过。她常常对我说,舫哥,人最重要,只要人在,多难都可以重来。”

      花田抱着双膝,潸然泪下。

      “那天她接到林长苏的电话,你父亲告诉她,不用担心,长苏保住了,让她好好待在国外。”
      “保住长苏的,是陶疏荷?”
      “是陶家。”

      陶疏荷素来仰慕林长苏,梅雪也知道这么个人,心仪林长苏的人太多,她从未往心里去。
      那时陶家风头正盛,从中斡旋,给长苏续上一线生机。作为条件,林长苏要做陶家的乘龙快婿。

      “他答应了。”
      花田垂着头,无声的眼泪一颗颗往地上砸。

      “当年沈默也伸过援手,那是个胸有格局的人,他不忍这样一家优秀的制作公司就此殒没,将自己的资源分了些给长苏,长苏影业就这么活了下来。大洋彼岸的梅雪,对这些一无所知。”
      转过年来,梅雪的电影被提名,如果能获奖,她将是国内最年轻的影后。

      “他们俩呀,林长苏骗她,她也骗林长苏,都快生产了,挺着大肚子回国,也怪我什么事都太依着她。”

      梅雪当然不能抛头露面,差林舫去了现场,她自己等在距离颁奖现场最近的酒店。如果得奖,她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奖杯。
      她随手翻着酒店里过期的杂志打发无聊,无意间竟发现林长苏和陶疏荷早已成婚。

      梅雪不敢相信,那个口口声声将她爱进骨髓里的男人,那个与她并肩奋斗整整六年的男人,在她刚出国的时候,就给别人穿上了婚纱。
      找来新的杂志,时下陶疏荷已有七月身孕。采访照里,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笑得美满幸福。
      林长苏对记者说,无论太太将来生的儿子还是女儿,名字都叫林慕陶,寓意他爱慕陶疏荷一生一世。

      “我发现的时候,梅雪蜷缩在床上,没有哭,只是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孩子,你就是在那晚出生的。”

      花田的心在滴血。

      舟车劳顿加之悲伤欲绝,梅雪羊水破裂。为了她的声誉,林舫将她送到当地最大的私立医院。不料半路遭遇车祸,最终只保住了腹中胎儿。

      林舫蹲在走廊上的角落,他好想大哭一场,但他不敢,怕惊动了他人,怕别人知道梅雪死在了这里,怕别人知道梅雪留下一个孩子。
      怕那个冰清玉洁仙子一样的女子、怕那个为了林长苏的事业不顾一切的傻女人,最终沦为笑谈。

      身前人影晃动,一个熟悉、又令他厌恶无比的声音响在耳边:“林舫?你怎么会在这儿!梅雪呢?”
      这一晚,陶疏荷早产,也在这家医院。

      “我尽最大的努力,保住了梅雪身后名声。我恨极了林长苏,我带走了你。”

      林舫本想把花田送到梅雪父母家,早和梅雪断绝关系的父母不肯收养。他又不舍把孩子扔到孤儿院,百般无奈,想起狼寨的远房亲戚。
      是个孤寡老人。

      “总得给你个名字呀,去狼寨那天阳光明媚,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黄橙橙一片接天连地,无比灿烂。看着你粉嘟嘟的小脸蛋儿,就叫花田吧。”
      直到那一刻,林舫才敢哭出声来。在那片油菜花田,他怀揣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安置好花田,林舫出家了。
      云山上产的茶,又苦又涩,偏偏有人喜欢喝。
      林舫就守着这片茶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寻了林舫多年的林长苏,这一天终于找到了他。
      “梅雪呢!林舫,梅雪呢!”他睚眦欲裂地吼。
      “死了,死好多年了。”
      林长苏像个木头人一样,乜呆呆愣在当地。

      青灯下念了八年经的林舫,直到再见到林长苏,他才知道,自己心里的恨,一点都不曾消除。
      他说:“梅雪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但我不想让你见到他。”
      你不配。

      三年前,林长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再次来到灵台寺,跪在佛前久久不起,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个垂死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早没了当年的风采。身形消瘦,眼窝深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说,他早已找到你,每年都会去狼寨陪你几天。那次要走时,你扒着车窗问他,叔叔,我可以叫你爸爸吗?我想,这句话一定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插进他的心窝。”

      花田再忍不住哭出声来,胸口堵着的那块儿石头被击碎,随着他的眼泪奔涌而出。
      欧阳错听见动静闯了进来,花田扑他怀中。

      凉凉的秋风刮进禅房,外间秋水长天,碧空如洗。

      “哥哥,我想给妈妈上柱香。”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眉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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