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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我喂你吃 ...

  •   剧团大院虽然旧,但胜在别致。
      这里原来是疗养院,有个独立的小门岗,小门岗盖得古色古香,周阔海相中了这间屋子,一直住在这里。

      整个曲艺界最讲究师承,梨园行更甚。
      想要在这一行里成“角”,必须得高人口传身授。即使中央戏剧学院坐科出来的,不拜先生指点,也只是入了这行的门而已。
      周阔海是江野父母的师爷,单从这里论着,江野得叫他太爷爷。

      这个老头是真的很老。
      江野上小学时,在外巡演的剧团特地赶回来,在河州大剧院唱了三天大戏,庆祝老头九十九岁大寿。
      眼下这么多年过去,老头一百挂着零的年纪,眼不花耳不聋,看身体状况且得活些年。

      这晚江野下晚自习回来,老头正摇着蒲扇在屋前站着。
      “太爷爷!”江野老远就兴高采烈叫了声,猛踩两圈车蹬子,到他跟前捏死车闸,车屁股一甩,一个漂亮的漂移。

      老头年轻时身量很高,到了这把年纪,已缩得不能再缩了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瘦,穿着件绸大褂、灯楼裤、千层底的布鞋,摇着蒲扇,胸前一大把银胡子一摆一摆。虽然看着跟截老电线杆似的矗在那儿,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江野冲着老头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头特稀罕这小子,见他一头汗,忙给他摇了两下蒲扇,“下午才回来,给你带了正宗的道口烧鸡,掐点儿热着呢,快进来吧。”
      “老远就闻着香味了,还想着谁这大半夜的不行好,勾人馋虫。”江野笑呵呵停好车跟着老头进了屋。

      老头把吊扇打开,吊扇半死不活吱吱呀呀转两圈歇一圈。
      吊扇下矮矮的一张四方小桌,江野洗完手,老头已把热乎乎的烧鸡端上了桌,粥也盛好了。

      “快吃吧。”老头笑出一脸褶子,脸上要是落一蚊子,这一笑冷不防就给挤死了。
      老头去滑县省亲,带来的正宗道口烧鸡,色泽金黄、香味浓郁。江野伸手就抓,一口下去酥香软烂,“太爷爷,您也吃呗。”

      “吃不了这个喽,就瞅你吃着过过眼瘾。”老头躺在桌旁的躺椅上,手里蒲扇不停朝他摇着。
      江野大口朵颐,吃得痛痛快快,百忙里挤出个笑脸给老头看。

      “狼崽子似的,慢点吃,没人抢。”
      江野吃得一头细汗,“叫我爸给您安个空调吧,屋里太闷。”
      老头摇头摆脑,“吹那玩意折寿。”
      一句话噎得江野忙喝了口粥顺顺,这老头快一百一了还这么惜命。

      “人活着得顺其自然,该挨冻挨冻,该受热就得受着点。你冬天非得暖和,夏天非得凉快,那不是找病么。”周阔海掐着指头算日子:“说话玉堂那小屁孩该回来了吧?”

      江野老爸江玉堂人到中年,在老头这儿也不过是个小屁孩。
      “快回来啦。”江野忽想起来汪橙,吐掉骨头说:“太爷爷我问您个事儿,我爸师兄弟几个啊?”

      “傻啦?”老头掰着指头:“老大你爸,老二你妈,老三高格妈,老四高格爸,最小的是你小叔。他们这五个后生是我徒弟这一枝儿的。”
      江野又问:“我师爷这一枝儿就这五个徒弟?”

      老头眯住了眼。
      姜是老的辣,这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姜疙瘩说:“想问什么直说,你跟我这儿就一直肠子,绕个什么劲儿。”

      江野嘿嘿几声,往老头跟前凑了凑:“太爷爷,除了我妈和高格他妈,师爷是不是还有个女徒弟?”
      老头翘起腿:“说吧,打哪儿听来的闲话?”这个女徒弟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江野。

      “您甭管我哪儿听说的,您就说有没有吧。”
      老头也就是喜欢这小子,才愿意跟他多说两句古:“是还有个女徒弟,排行老五算是关门弟子。”
      “那不对。她是关门弟子,我小叔怎么收进门的?”

      老头说:“你小叔拜师的时候你师爷已经没了。你爸爱才,看李逸臣是个能旦能生能文能武的好苗子,代师收他入的门。他的身段是你爸妈手把手调.教过的,他的戏是我一指头一指头抠出来的。”
      “哦,这样啊。”江野又问:“那这个女徒弟......”
      老头打断他的话:“她不算咱周门里的人了,二十年前就逐出了师门。”

      江野吃了一惊,逐出师门在梨园行是奇耻大辱,在这个圈子里的声誉基本上算是废了。
      从汪橙的身段上不难看出来,他母亲汪雅梅是个了不起的“角”,这样的人才怎会轻易被逐。

      “这是为什么啊?”
      “为个男人。”老头脱口而出,随即觉得不妥,他摇摇头说:“你还小,不懂这些,吃完该干嘛干嘛去。”
      江野是小,但他可不傻。轻声试探着:“为了我爸吗?”
      老头哼笑:“别给你爸脸上贴金了。”

      “那就是为了个姓范的男人。”这个不难猜,江野随口说了出来。
      老头骤然睁大了眼,演了百十年戏,那双眼睛真睁开,如火如炬。
      这反应吓了江野一跳,好像不经意触了老头的逆鳞,显然不想再提这段尘封往事。

      老头一把抓住江野的胳膊,骨瘦如柴的指头力道可不小,捏得江野胳膊隐隐生疼,他哎呦了一声。
      老头松了手,蒲扇恢复了慢慢摇的节奏,“你到底听谁说了什么?”
      江野不敢撒谎,从头到尾老实交代。

      老头望向门外,眼神变得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怅然道:“整整二十年了,雅梅要回家啦......”

      二十年!!!
      刚刚江野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明白了。
      高格说汪雅梅当年是怀着孩子走的,周阔海说汪雅梅已离开了整整二十年,但是汪橙才十八岁,那个孩子不可能是他,除非他是哪吒。
      也就是说,汪橙和江野根本就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她的孩子和你在一个班?”老头问。
      “叫汪橙。太爷爷,他身上也有这个。”江野把玉坠勾出来,做最后的确定。

      老头捏着玉坠摩挲了会儿,悠悠道:“美玉传家久、书香继世长。这玉坠是当年我师父挥班进京给李鸿章演了三天戏,老中堂赏下来的。”
      江野纳了闷:“不对吧,不是给慈禧演了三天戏?”
      “谁说的?”
      “我爸。”
      “你爸知道个屁。”
      “......”

      “我师父最烦那婆娘,怎么会去给她演戏?”老头道:“不信你问你爸,知道这块儿玉的名字叫什么不?”
      江野:“还有名字呀?”
      “废话么不是,中堂府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没个名字?”周阔海捻着胡须,“它叫合欢佩。”
      江野噗一声笑了出来。

      老头一本正经:“合欢是指相爱男女得以欢聚,没你小子想得那么不堪。你这个半月玉坠还有一半,两半合在一起就是满月。年代太久,瞧不真着了,这块玉上阳刻的正是合欢花。当年你爸和雅梅的成就最高,你师爷最喜欢的也是他们俩。”

      江野压着声音问:“那我爸和那个姑姑?”
      老头挥挥蒲扇下了逐客令:“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都一百多岁了,没事背地里编排徒孙儿是非?”
      老头要不打算开口,用火筷子都撬不出半个字儿来。
      江野只好告辞:“得嘞,您早歇着,我回了。”心里还是欣喜,汪橙是不是老爸的私生子,这是他一直介怀的事。

      和老头聊得太晚,导致作业写到后半夜。早上闹钟响,江野随手按了想再睡个小回笼,心里默念着只睡五分钟。一直到周阔海寻来把他叫醒,已过去半个小时。
      “我靠!”江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忙脚乱套上衣裳,一路撞倒椅子碰歪桌子冲进卫生间。
      “慢点慢点!”老头跟在他屁股后头紧着交待。

      牙刷在嘴里胡乱刷了两下,一阵兵荒马乱出了门。
      “不吃饭啊?”老头喊。
      “来不及啦--”江野仗着功夫好,一步七八个台阶蹦着下楼梯,嘴里还嘟囔着:“今天老唐要占早读,这回死了死了!”

      出门就是鼓楼老街,前头包子铺的香味远远飘了过来。
      江野刚刚还想着只要不迟到,饿点没关系。现在改了主意,迟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不能饿一早上。
      买了几个包子挂上车把,江野刚要走,身后有人大叫一声:“江野!”
      他吓得一激灵,听声音就知道是马雯。想跑早来不及,马雯两步过来拉住了他的后车座。

      “要迟到了快松手!”江野妄想趁乱逃跑。
      “才不松手!”马雯又埋怨又撒娇:“平常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好不容易路上碰到了就想着躲,你们学霸这么不待见我们学渣吗?”
      马雯是江野初三同桌,没考上高中,去了卫校。

      马雯烫着大波浪、化着浓妆,捯饬得跟个社会女青年一样。江野不乐意瞧,偏着脸随便编了个不经心的理由:“一中不让带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得走了,闲了再聊......”
      马雯拉着车不放手。

      “我给你叫姐姐行嘛!”江野带着讨饶的口气回了头,一眼瞧见汪橙在马雯身后站着,看着他俩。
      对上眼神时江野一愣,汪橙说:“早。”然后走进了包子铺。

      江野没顾上打招呼,马雯一屁股坐他后座上:“我本来就比你大俩月,叫姐应该的。”
      江野从汪橙背影上收回目光,又看着赖皮的马雯,掏出手机怼她脸上:“来,给我念,几点了大声念出来!”
      “呦呵!”马雯捉贼拿脏一样抓住江野手腕,“你们学校不是不让带手机吗?刚刚是谁说的?”
      “这不是重点啊姐姐!”江野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马雯并不敢真的惹恼了他,从车座上跳下来:“我找你有正经事。”
      “回头再说吧。”江野跨上了车,心说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什么回头再说,你这一走还能回头吗?”马雯撅起嘴,“逮你一次有多不容易!”

      “你要真有正事,我肯定不躲。”江野说。
      真等江野答应时,马雯却变得犹犹豫豫。最后指指斜对面的“花巷后院”说:“这样吧,今晚下自习,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

      “行。”江野蹬车就走。
      马雯仍不放心,在他身后喊:“你再放我鸽子,我就敢去你们学校堵你----”

      江野懒得回应,车没骑出多远,就瞅见汪橙。
      汪橙单肩挎着书包,一手托着本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一手拿着豆浆杯,一边看笔记,一边吸豆浆,在马路牙上走得不慌不忙。
      今天他没穿那身小唐装,穿的是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仍引得路人频频侧眸。

      这人,都迟到了也不知道着急。
      江野在他身旁捏住车闸,按两下车铃。
      汪橙转头看他,嘴里还叼着吸豆浆的塑料管。

      “你真以为老唐吃素的?”江野长腿蹬在马路牙上,半仰着下巴瞅他。老唐对新生的蜜月期一过,损起来就跟孙子似的。
      汪橙显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几点了大哥!”江野没忍住问了句,一大早又是姐姐又是大哥的认了个遍。

      汪橙把笔记本夹在腋下,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抬起脸时,很明显露出一个“我操”的神情,刚刚走得不慌不忙大概是看错了时间。
      江野瞧着可乐,没再废话:“快上来。”
      汪橙飞快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长腿一跨就上了后座,总不忘说声:“谢谢。”

      江野把车子蹬得飞快,蹬几脚就掏出个包子塞嘴里。
      车上负重,江野单手扶把,车身不免总要左右晃两下,
      腿长的汪橙坐在后座上本来就憋屈,车子一晃,两只手不由扶上了他的腰。
      他见过全身光着的江野,也见过光着膀子的江野,可前者根本没敢细看,后者又是在比赛,这会儿倒是觉出这人腰可真细、真软。

      切脉那天,江野就觉得汪橙手指有些凉。现在被他扶住了腰,隔着薄薄的衣裳又感觉到一股微凉,在这个季节里还蛮舒服的。
      汪橙很快拿开了手,趁着车稳,伸胳膊把车把上挂着的包子取了下来。
      “你刚刚没吃饱?”江野以为他要吃。

      汪橙捏着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不放心他一只手扶车把:“骑车稳点,注意安全。”
      “哎你手干净嘛!”江野穷讲究。
      汪橙又捏一颗喂进去,堵住他的嘴。
      “填鸭呢你这是。”江野唔唔说不清楚:“噎死我啦,等我吃完再喂!”
      汪橙貌似贴心地递过去豆浆,江野偏头含着吸管猛嘬两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没买豆浆:“你喝剩的啊!”

      汪橙不想理这个矫情的人。
      按照投食指南,没多大工夫汪橙喂完半兜包子。
      吃饱有了力气,江野站起来弓着背蹬得很卖力。
      人一站起来,车子就会左飘右晃。
      汪橙牢牢把住车座,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坐他的车了。

      眼前这人T恤被风鼓起,露出大片光洁的脊背。脊线微微凸起,滑到腰间时,在两边各点了一个好看的腰窝。
      汪橙移开目光,偏过头去。

      鼓楼老街并不宽,中间栽着一排法国梧桐。
      梧桐树和老街一样年代久远,一棵棵粗壮得拦腰抱不住,拔地参天。晨辉扑撒,穿过繁茂枝叶,碎成一地小石子。
      那单车载着两个少年,在林荫道上一路飞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我喂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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