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之村》孔恰

4、4

　　4、
　　第二天池绍睁开眼，还不到早上6点。醒了就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到走廊上呼吸新鲜空气。
　　带着露珠的清晨，村里的空气比米酒还甜。太阳在山上起了一条边。山路上小云母片银光闪闪。今天的背篓是沉甸甸一篓大米。他一手牵一个小崽子。鼻涕满脸的那个，频频回头向塘基上的老人扮鬼脸。
　　池绍回房间洗漱，下楼前没忘拽过笔记本。

　　办公室四面敞亮，池绍足足抽完三根烟，屏保变了四次，才见人折进来。
　　“今天张先生没来？”
　　张先生就是穿中山装的老头。
　　“隔壁村当司仪去了。”
　　“什么司仪？”
　　“婚礼。”
　　池绍拍拍屁股下长板凳空出的一边。许胜凉想想才坐下来，隔他两尺远。
　　“过来啊，不是让我教你？”
　　许胜凉扫了眼电脑屏幕，老实了，过来了一点。
　　池绍摆出教导姿：“你会什么？”
　　许胜凉瞟他。“什么都会。”探过来接鼠标，点开画图板，选颜色，大小喷枪，反色处理，一幅璀璨星空图。
　　池绍笑得不行。“就会这个吧？”
　　许胜凉都不抬头，铅笔潦草画个飞船，保存，设为桌面。
　　池绍笑问：“飞哪儿去？”
　　“哪都行。”
　　“能带上我？”
　　许胜凉认真看他，眼珠动了动。像在认真考虑。
　　他的手还拿着鼠标。手臂就在池绍胸前。蓝杠杠还没洗干净。门字后跟着一个“SO”。池绍一看就笑了。
　　许胜凉脸一下红了，挣扎抽回去。池绍一把卡着不让。
　　池绍环住他手腕，向那个SO推过去。黑色皮肤火一样灼热。
　　许胜凉颤抖了一下。没躲。
　　池绍搂住他腰，按住了他汗湿的脊背。脑海里浮现的是黄道吉日四个字。

　　塘基上响起货车喇叭声，噪音震耳欲聋。
　　许胜凉一下躲开了，跑出去又回到门口：“挪挪车。”
　　池绍满怀落空，姿势尴尬，慢吞吞站起来。
　　许胜凉催：“快点儿。”
　　池绍不乐意了：“谁回来这么急，夏也啊？”
　　许胜凉倒给他逗笑了：“就你惦记他。”
　　池绍咕哝：“能不惦记吗？”慢悠悠去挪车，回头又说：“改天把你跟夏也的事给我说说啊。”
　　许胜凉跟到门口，说：“行。”
　　池绍走出一段，回头看他还在那，挥手大叫：“进去啊！”
　　许胜凉一动不动。
　　塘基上喇叭叫不停。池绍只好快步跑下去。
　　空置三天的车子热得可以融化衣料。池绍倒车的时候还在想，不知后生仔这时候进去了没有。

　　午觉起来，池绍做了一系列工作：灯泡拧松，电扇插头拔掉，然后洗了澡，把脏内裤统一洗了，往走廊上晾好。时间估得不好，还有很多空余。电话拨过去，小老板心情还好，腻歪了几句，说一点公司八卦。池绍嗯嗯啊啊搪塞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挂掉了。
　　楼下噔噔噔。池绍连忙翻开显示屏，正襟危坐，不过几秒钟光阴，背上热得全是汗。
　　脚步声却停了。
　　池绍等了一会儿，沉不住气了，上了走廊。
　　夕阳尚不可称夕阳。鲜红的光线照在楼下站的人身上，两手空空。
　　“下来跟你说吧，我跟夏也的事。”

　　绕过厂房后面的路下山。泥沙不重，水风很凉。简易公路旁偶尔有货车轰隆隆经过。一明一暗的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很长。
　　“夏也是个城里小孩。小时候在我们村读书。全村都是泥巴娃娃，就他干干净净的，放人群里特别扎眼。我们村小孩都不喜欢他。”
　　“有一次他带了本硬壳面的大书来，我们给他偷偷丢进化粪池。他急得满脸通红，放学好久都不肯出教室，抱着教室门不肯撒手，眼泪都掉下来了。以前我们怎么欺负他，他也没哭过。”
　　池绍说：“你给他捡起来了，是不是？你们就这么好上了？”
　　“没。我偷偷放他家院里，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一天上画画课，他画了一艘飞船，回头告诉我，要是有一天世界末日了，他就带着我，全宇宙飞去。”
　　池绍哽了哽，估量了一下自己那些俗烂情话的差距，闭了嘴。半天问：“后来呢？”
　　“……他那张画打了98分。”
　　“我不是问这！”
　　“后来他爸妈回国了，他也回城里去了。就这样。”

　　简易公路旁竖着一排土砖房。断壁残垣上红色语录依稀可见。一间小卖部亮着盏钨丝细灯，在夕阳下暗得像个山洞。凉棚搭到马路上，棚子里零散摆了几把竹椅。地下喝剩的茶碗未收。黄土台阶上有个崭新的冰柜。
　　许胜凉进去掀冰柜盖子。池绍一把拉住他：“话没说完呢，别跑啊。”
　　许胜凉一步跳上台阶。“完了。”拣了瓶可乐扔给他，自己开了一瓶，仰脖子灌了一大口。
　　池绍不死心，上去追问：“帅不帅啊？”
　　许胜凉瞟了眼柜台后面，打个嗝儿：“帅。”
　　池绍整个人蔫了。
　　“行了，也别给我冰的了，我心都凉了。跟你说，经验之谈啊，帅的最没良心，怎么惦记也没用，人惦记的多了去了，稀罕你一个啊？左右是没指望，不如换个没人惦记的……”
　　说得正欢呢，柜台后面飘来一声：“说谁呢？”

　　池绍吓一跳，没想到这柜台后能坐人。就见柜门搭口一抬，一个人迎面走出，往许胜凉身边一站。
　　……超白皙。五官精致得没法说了。下巴到脖子的线条生动极了。软软的栗色头发洒着片淡金光芒。黑T恤勾勒的腰漂亮得惊人。手腕上套着块黑色潜水表，粗略一瞥，真货。
　　池绍有心搭讪又结巴：“你你你是……”
　　许胜凉晃着瓶子在一边笑。
　　“朋友……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