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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很多年之后,穆岚或是程静言的影迷,无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提起《长柳街》,对它的开头,总是津津乐道——

      破败而萧条的院落里,一个女人正在逗弄一只不知怎么爬上窗台的小猫。浅色的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头发没梳,蓬松而凌乱地随意抓了个髻,她脸上残妆未褪,一抹胭脂痕从脸颊一路拖到眼角,和晕开了的眼线混作一处,氤得光天白日下的一张脸鬼影幢幢得令人不忍卒看。但她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修剪整齐的蔻红十指是这画面上第一个鲜亮的颜色,轻而缓地划过奶猫的脖子和下巴,看那小玩意儿在自己手下打滚,不由得趣,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个新睡初醒的慵懒笑容来。

      这时画外音有人喊:“阿眉,你今天倒是起得早嘛,还有闲心在这里逗猫。”

      她抬头,吐出口烟:“春天叫猫,睡一睡睡不着就起来了,谁知道是这么个小东西,一个月有没有?上了窗台就爬不下来,喏,你看,饿得都发抖。”说到一半又去看猫,那垂下的眼帘竟是说不出的柔和恬静,浑身的风尘气系数收起,连那乱糟糟的一张脸,都不那么刺眼了。

      “人都不知道下一天的饭在哪里呢,还管这畜牲做什么。我烧了热水,你也洗个脸梳个头发,不然等死老太婆来了,看见你这个样子玩猫,又要吃巴掌。”

      镜头再一转,先头那张花里胡哨的脸已经洗干净了,重新上了妆,却是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年轻的脸庞。头发收拾得整齐,软软地披在窄身深色长裙的肩头,织锦的质地有些陈旧了,就显得软。时值黄昏,小巧而纤细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拖出浓而长的阴影,打在石灰斑驳的墙上,随着她那又懒又乏却始终不脱魅意的步子,如同忽然有了生命。她的步调如柳,腰肢如柳,连带那墙上的阴影,也如同春风里的柳条了。她慢慢地走过长街,直到那尽头的街灯下,才慢悠悠地停住了步子,一低头,露出檀发下莹白如玉的后颈,直到点起今晚的第一支烟,才复又抬起头来,安静又百媚横生地,笑了。

      此时她身后行楷字体的街道名牌渐渐定焦,最终化作电影的标题,长柳街。

      穆岚演员生涯里的第一个角色,是长柳街头一个名叫“阿眉”的十七岁流莺。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也凭借这个角色,拿到人生里第一个电影奖的提名。

      《长柳街》送到评审会之后,果然顺利拿到提名,主要的奖项几乎全部全中,虽然穆岚的角色没拿到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但是也被提名最佳新演员,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肯定。《长柳街》的总成本不过几百万,小投资的剧情片,主演是新人,配角不当红,剧情不讨喜,按理来说本来应该是大冷门。谁知道入围名单一出来,反而爆了个大冷,多少娱乐记者先头大呼“跌破眼镜跌破眼镜”,但后来一看仔细导演和班子,才知道看起来简单低调的事情未必当真如此,正如看起来默默无闻的新人也未必就真是池中物。

      毕竟这本是最不乏传奇的一个圈子。

      除了《长柳街》,倪珍珍也凭《霓灯彩夜》同样获得最佳新演员的提名,再加上一部入围技术类奖项的电影,新诚俨然就是这一届金像奖的赢家大热门。于是这一年年末的红包派发得格外慷慨,聚餐的气氛更是格外的热烈欢腾了。

      穆岚虽然只签了电影本身的片约,和新诚没有长约,但年末的酒席也同样受邀在列。自从《长柳街》获得众多提名之后,她也跟着忙碌起来——片子还没有上映,预告已经在新诚旗下的院线开始放映,片花也送去各大电视台做宣传,她既然是女主角,自然也被安排了好几个不同媒体的访谈,有计划地提高曝光率和观众的眼缘。穆岚做过采访者,在餐厅和鞋店的时候做得也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只要稍加点拨,很快地摆脱了最初的僵硬和不适,相当顺利地上了路,谈吐间几乎没有初上镜的生涩不安,几场访谈的反响还相当得不错。就在这步步推进之下,《长柳街》的每一步,不敢说声势浩大势在必得,但也绝对当得起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但工作上再怎么充实紧张,总有一个阴影在穆岚心头挥之不去。杀青时她心头的担忧成了真:拍摄期结束之后,她和程静言之间的交集分明是渐行渐远了。

      于是当她在宴会上再次看见程静言,穆岚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自然是坐首席,同桌的不是新诚的大佬,就是公司栽培出的大明星,彼此熟稔非常,谈笑风生间,整张桌上的气氛根本插不进其他外人分毫。中途几个大老板下场敬酒,过来穆岚在的这一桌也是别人,而不管她如何有意无意地追逐着程静言的身影,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始终在和左右邻座低语。

      穆岚忽然想起拍片的几个月里,尽管日子那么苦,进度那么赶,但她和他毕竟还是朝夕相处。比起眼前虽然共处一厅却连最简单的目光交流也没有,她倒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工作之中他不假辞色的严厉了。

      所以那拍片的日子或许真是一场梦,他不过是要个合适的女演员,她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女演员,戏散了,他变回神一样的大老板,她还是默默仰望他的小演员,现实如此。

      不知不觉中穆岚耷拉下了肩膀,以至于差点错过周恺的声音:“小穆岚,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一个激灵:“……没有,周先生,我没发呆。”

      周恺的笑容里颇有点志得意满的劲头,端着杯子对穆岚举了举:“我都站在你背后多久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在想什么呢?难道就累了?”

      “也没有……”

      周恺还是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来。穆岚被他盯得有点心虚,刚想躲,周恺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边上,狡黠一笑,凑在她耳边说:“自己要机灵一点呀。你看大家都给大老板们敬酒去了,这是多难得的好机会。你是新人,更要殷切诚恳乖觉一点,至少去给程静言敬杯酒吧?”

      听到程静言三个字都要穆岚心惊肉跳,仿佛连想都是越矩了。但周恺正心无芥蒂笑吟吟望着她,穆岚只好点头,收起心里的苦涩:“周先生你说得对,应该的。”

      “快去吧。刚才我们还说到你呢……咦,他跑到哪里去了?哦,好像是被老董拉去阳台说话了,你去那边等一等,他们说不了太久的。”说到这里正好有人过来给他敬酒,又被拉开了。

      大厅里的确找不到程静言的身影,穆岚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避了席,走到阳台的边上。

      太阳的入口被窗帘拉住了大半,只有走得很近了,才能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落地窗之后模糊的人影。其中一道身影再熟悉没有,正是在大厅不见踪影的程静言。

      哪怕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再看见他的身影还是让穆岚蓦然心安。她倚在门边,一边心跳如鼓,一边想等一下该对程静言说些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所以等阳台上的两个人谈完要进来,看见门边倚着的穆岚,不由都愣了一下。

      听到门窗拉合的声音,又被户外灌来的冷风一凉,穆岚赶快站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朝着门边的两个人投来一瞥。董长林一看是穆岚,立刻知道肯定是找程静言的,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静默的男人,说:“看来是来找你的,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只要一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就觉得所有的勇气和自信都失去了,就好像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幼儿园的儿童,之前脑海里演练了许多次的话也刹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傻乎乎地看着面前的人,嘴巴动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来。

      穆岚恨不得打死这个没用的自己,但程静言并没有在意这一刻的异常,随和地同她打招呼:“穆岚,有什么事?”

      “程、程先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给您敬杯酒,谢谢你的提拔和照顾。”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镇静再镇静,总算把这句话给顺溜地说了出来。

      程静言的酒杯里还有点酒,闻言轻轻一笑,和她碰了杯,在水晶酒杯清脆的轻撞声中,看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才说:“哦,谢谢你。”

      然后就静了下来。

      这样的静默让穆岚尴尬不已,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的,怎么一见到人,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了呢。她绞尽脑汁想起个话头,好让这难得的和程静言相处的时间长一些,程静言倒是先说:“我想抽根烟,介意吗?”

      她忙摇头:“一点也不。”

      于是两个人来到了阳台。比起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的宴会厅,冬夜的露天阳台空气冷冽又清新。刚从室内出来,穆岚一点也不觉得冷,抑或是和程静言在一起的兴奋和期待让她热血沸腾。她看他点燃了烟,不由想起来很早之前的晚上,他也是这样的姿势,点了根烟递到她手中……

      烟雾起来的时候程静言也开了口:“这段时间宣传很多,你会忙上一段时间,也很辛苦,还习惯吗?”

      开口就谈工作,穆岚心里一凛,整个人都绷起来,语气也随着认真了:“辛苦说不上,这也是我的工作……就是之前类似的经验也是采访别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回答的一方,有点不习惯。”

      “访谈的录像我都看了,答得很不错,很得体。下次说话再慢一点,女孩子说话不要那么急,又没有人在后面追你。”

      这语气也听不出褒贬,穆岚有些没底,犹豫着应了个“哎”字,才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说到这个片子这个角色,就有说不完的话。拍片的时候觉得脑子空荡荡的,就这么顺着一个劲往下演,等拍完了,反而脑子里全是剧情和角色了,说起来不怕程先生你笑话,都这么久了,我好像还没从阿眉的角色里出来呢……”

      “穆岚。”程静言一直都在不做声地听她说,这时忽然开了口。

      “嗯?”

      他转过脸来看她,两个人背后都是大厅里传来的光,使得彼此的表情在光线下无所隐藏。程静言微微蹙了眉,掐掉燃了大半却还没来得及抽几口的烟:“这说起来是我的疏忽。这段时间我也太忙了,忘记交待你,片子拍完,就可以把角色放下来了。你是你,阿眉是阿眉,就是任何角色,只要片子出来,你就必须把她们扔在身后。别让她们跟着你,嗯?”

      这番话和表演老师教她的反复体验角色,从中吸取经验并不断进步的法子,似乎很不相同。穆岚一时不得法,顺口问下去:“可是,为什么,不记得演过什么,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怎么下次进步呢?”

      “每个人的表演都每个人不同的路子。你问一百个演员,恐怕得到的经验都不一样。我……”程静言略略沉吟了一瞬,“我希望你对表演也好,角色也好,有一天能做到像喝水一样,水喝下去,杯子放下,该如何就如何。你要把表演当作工作去做,而不是当作生命去燃烧。需知道演员也是个职业,就好比导演,工作的时候全心全意,这就足够,没必要把生活和工作搅在一块。这条路其实比揣摩每个角色全心入戏,再费尽全力出戏要艰难……现在想不通不要紧,毕竟你才刚入门,过几年演的戏多了,经验更丰富了,再回头想一想,也许对你能有一点用处。你很有天分,有一张值得塑造的脸,也很勤奋,我对你期望很高,希望你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演员。”

      听到最后一句话,穆岚不由得手脚冰凉。原来程静言给她的关心和教导,从头到尾,全是因为她是他看好的演员,在他眼里,她只是一块可塑之才,无怪工作结束,他们的交集也结束了。

      她忽然觉得这些时日来的惴惴不安和惶惶等待只是一厢情愿,心中苦涩万状,勉强想在程静言面前掩饰,但语调里的黯然还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谢谢程先生的指教,我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想一想……”话没说完到底觉得沮丧,再也说不下去了。

      “穆岚,每次和我在一起,只要不是拍戏,你都好像在发抖。你害怕?”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穆岚猛地抬起头,她惊讶地看着倚在栏杆上望向远方的男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是说是还是不是。摸不准这句话的弦外之意,穆岚静了静,才说:“程先生,我没有害怕……”

      “你听,你牙齿都在打架。”

      “那是……”就这么被程静言揭穿,穆岚一下子又急又窘,想要辩解,忽然一个喷嚏上来,话没出口,倒是结结实实当着程静言的面,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之前一心都在说话,又有一点酒意,并不觉得冷,但到底是冬天的夜里,穆岚又只有一身单薄的裙子,早就冻僵了,只有她自己不觉得。直到打了这个喷嚏,冷意立刻覆上来,遍体生寒,鸡皮疙瘩全上来了,牙齿打战,话也说不清楚了。

      她尴尬得要命,忽然肩上一重一暖,是程静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给了她:“抱歉,也不怎么暖和。”但言语间并没有任何进去的意思。

      之前是尴尬得没法儿说话,现在则是又错愕又激动,还是说不出话来。穆岚仰起颈子,凝视着程静言,声音在夜里显得尤其清尤其远:“我没有害怕,程先生。”

      两个人的距离不知道几时起近得多了。穆岚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再没有了之前谈演技时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肃又专注的样子,反而依稀有点无奈似的:“你一直叫我程先生,对周恺都直呼其名了。”

      在“那怎么一样”和“Amy他们都叫你程先生啊”两句话之间选择了一下,穆岚觉得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自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不,甚至在远远彼此并不相识的时候,她对程静言就始终是仰望着的。而那种因崇敬而起的仰望感随着相识、一起工作、逐渐熟悉等一系列步骤,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有愈发加剧的趋势。可以说,穆岚是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在程静言面前反驳他的。于是她又微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那……喊你老板吗?”

      程静言不做声。穆岚头皮一麻,又说:“导演?程导?其实‘先生’里面也有师长的意……”

      “我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他淡淡说,“程静言三个字就这么难叫吗。”

      这句话以程静言惯用的语气说出来之后,这本来就不大的阳台更是彻底地冰冷沉寂下去。程静言并不习惯等待,等了一会儿,侧过脸去看穆岚的反应,谁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清澈的眼里混乱不堪,期冀的光却压不住,她的眼睛和脸庞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像是被投上了看不见的光。这样的光彩看得程静言一悸,连自己都迷惑起来,不知不觉地微微抬起了手。

      可又在下一刻,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下程静言是真的愣住了,竟也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眼泪冰冷地滑到下巴上,穆岚才猛地一醒神,赶快抹去,一边说:“我……我这是怎么了……我,程先生,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太高兴了,犯傻气……”

      她着急掩饰,又忍不住悄悄抬头看程静言的脸色,这点小动作隔得这样近,几时又能藏住呢。程静言看她一再抬眼觑向自己,心里一动,手却慢慢放了回去,微微一笑说:“我好像总是看见你哭。”

      本来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听到这句话之后,更加汹涌地涌上来,穆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急急用手指去掸,又在哽噎得不是那么厉害的间隙勉强笑说:“是啊,我这个人不怎么哭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犹在一个劲地道歉,整张脸通红,明明是很窘迫不安的样子,落在程静言眼里,却是楚楚可爱之极。刚生起要帮她拂去眼角的泪水的念头,连手都收到她脸边了,这时窗帘一动门一响,周恺猛地探了个头进来:“你们怎么还躲在这里!说一声啊,大家开始散了……”

      听到声音,程静言猛地收回手,而穆岚则疾风一样转过身,动作都不失僵硬,好在一来是在夜里,二来周恺喝得有点上头,看不清也无心去看,只当没事呢:“我就来通知你们一句。你们有话继续说。静言你脸色别这么严肃,年底了,不要谈工作和表演了,可以等一等嘛……我喝多了,老董带我回去,你等一下送送小穆岚吧……”

      说完就跌跌撞撞踩着醉步又走了,丢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时穆岚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嗓音也恢复了正常,她刚想说话,程静言先截过话头:“再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们等到大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到室内。一进门穆岚才觉得有点腿软,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回到温暖的地方,胃里的酒精开始发作。她一低头,看见程静言的衣服还披在身上,忙脱下来递给他,一递一接之中指尖一触,穆岚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一样,又一次低下头去。

      从酒店回新诚公寓的一程并不远,每到一个转弯口,程静言看另一次的后视镜,穆岚都以为他有话说,浑身的线条都僵硬了,但他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把车子开到离公寓最近的一个街头,他也还是一言不发。

      车子停了下来。程静言这才说:“车子不开到楼下了。两分钟的路,可以走过去吗?”

      “嗯。”她也不知道心里浮起的感情是不是失落,总之在程静言说完那句话后,陡然空出好大一片来,“那谢谢你,程……程先生,晚安。”

      “晚安。”

      她颤抖着手下了车,又道了一次谢,才慢慢地往回走。月亮这么好,比路灯都要亮了,穆岚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踩着影子走。

      身后忽然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她一震,飞快地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车边的人,对她说:“你有点上头了,我陪你走一段,醒醒酒。”

      穆岚的心简直要从嗓子里飞出来,声音都变调了:“啊,好……”

      程静言带着她往新诚公寓相反的方向走,看起来是要绕个圈子。这一路也还是不说话,穆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了几个话头,也被程静言不置可否地支吾敷衍过去,于是她也不贸贸然再开口了,就这么安静而满足地跟在他身边,一路走下去。

      起初还有点冷,走得时间长了,暖和一些,胃里暖洋洋的,心口也是暖的,程静言身上的温度似乎也被风朝她这边刮过来一些。她时不时看一眼月色下身边人的侧脸,忽然觉得,即便有什么话要说,也可以留在这个晚上之后再说了。

      走得再怎么慢,这一路也是要到头的。不知不觉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再次道别的时候穆岚久久都没有移动步子,到后来还是程静言冲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看起来那样高,肩背那样宽而平,始终挺得笔直,每一步都从容而稳,被背后看来,沉稳如山。但穆岚看着他渐行渐远,脑子轰然一热,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先迈开步子朝着程静言的背影追了过去。

      听到声音后程静言脚步一停,再一转身,穆岚就这么跌进他怀里去了。似乎也是没预料到这个娇小的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力量,程静言抱住她后自己都不免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时穆岚已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抓住他的袖口,急切地说:“程先生……我我我,你听我说,我每次看到你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真的不是。晚上你在阳台上说的那些话,我都明白的,你挑中我,只是因为角色合适,你是导演,遇到中意的演员,愿意栽培,我真的很感激你。我知道我还差得远,演戏不像话,什么都不懂不会,全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但是请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努力,努力做一个真正的,在你眼里也合格的演员,这样,这样,到时候我……不,我现在正拼命在你背后追着你,怎么苦怎么累我都愿意,我也不怕,只要能有那一天……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等我不要再这样仰望你,为你的一举一动,一个笑一句话都发抖的时候,你能不能……能不能……”

      程静言看着穆岚,眼看她越说越语无伦次,越说越情绪激昂,却始终没有打断她。她牵着他袖口的手瑟瑟发抖,眼底却满是热切,简直近于狂热了,直到她再也说不下去,颤抖得一如暴风雨天的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他眼神一沉,摁住她冰凉的手,平静地问:“穆岚,你停一停,想好再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她的言语戛然而止,人也僵住了,难以置信一般盯着程静言,目光却倔强地没有退却。

      过了良久,她的眼神软了下来,手也放开了,退后两步,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最后索性低下头拿手掩住脸:“……我真是可笑,自不量力,不知羞耻……程静言,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和大脑都空了下来,根本不敢把脸抬起来,更不要说去看程静言的表情了。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是在过刑。自从母亲去世,穆岚再没有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绝望冰冷却无可依靠了。但这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即便等待着的是羞辱,也是自找的。想到这一点,她到底还是生出一点勇气来,又还是把手放下了,没抬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幼儿,一字一句地说:“程先生,你这样好,仰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像我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不知道羞耻和身份的,我配……”

      可这句话没说完,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量扯住了她。穆岚眼前一花,根本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唇边一热,居然是一个吻覆了上来。

      扶着她脸颊和脖子的手明明是微冷的,吻却出乎意料的炙热着。挟着主人的气息,在瞬间就击溃了穆岚。亲昵得过了头,热切得过了头,乃至迷恋得过了头。穆岚长到二十二岁,连和同龄异性牵手的经验都不曾有过,哪里会回应这样的亲吻。何况对方还是程静言呢。

      她像是呆了一样,半晌才知道闭上眼睛,想想又不对,再睁开,生怕自己是在梦里,而那又不是程静言。可那浓黑的眉,微蹙的眉心,怎么又会是别人,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睫毛真是长啊……

      但在这样气息交缠之中,在程静言的引导之下,穆岚很快地沸腾了起来,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和身体的力量,她试探着,怯怯地咬了一下程静言的嘴唇,也在同时松开了因为紧张而抿得死死的唇线,于是下一刻,一个新的更加绵长而热的吻,愈是热情地压了过来。

      直到没学过怎么接吻的穆岚因为不会换气差点在程静言的怀抱里晕过去,两个人才分开。穆岚吓得都呆住了,直到程静言的手又一次抚上她侧脸的线条,她浑身急剧地颤抖起来:“程……”

      “穆岚,再叫一次我的名字。”说完,程静言用力地拥抱住了她。

      这下连他的迷恋也无法隐藏了。

      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又回到程静言的车里的。好像是彼此依依不舍地牵着手到了公寓楼下,她满脸通红地问他要不要上去喝杯茶,他却笑了,凑过去亲她的耳垂,附耳低语,邻居看见大老板被你带回家,你怎么办。

      这句话提醒了混混沌沌的穆岚,但此时她脑子里全是熔浆,就算知道这的确是危险的,但哪里又有别的对策。眼看她一脸迷迷登登的样子,程静言不禁又笑了,抓住她的手去亲吻那柔长的手指,用那总是能轻易令穆岚颤抖起来的声线,轻声问,那去我家喝茶好不好。

      她听懂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脑子也只冷静了一刻,就给出了答案。

      等待每一个红灯时,他们都禁不住亲吻,哪怕是不绵长热烈的吻,也乐此不疲,一试再试,像是不舍得有一刻的分离。穆岚也被这陌生的程静言点得热血沸腾,直到稀里糊涂进了程静言的家门,被他脱掉鞋子,凑在耳边低笑“你啊,总是穿不舒服的鞋子”,又一路晕头转向地开灯关灯,等稍微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抱在不知道哪个房间的某张桌子上,又一次勾过来亲吻。

      这时穆岚蓦然想起,到程静言家两次,却没有一次好好看一眼这屋子的样子,都是在忙别的事。这个念头起先是好笑,后来才觉得格外羞赧,脸烫得发烧,情不自禁地轻轻啊了一声。

      程静言停下来,哑声问:“嗯?”

      穆岚摇头,又在他的注视下点头,不好意思地说:“第二次到你家了,好像都是黑灯瞎火的……”说到这里实在太害羞,再也说不下去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程静言松开握住穆岚腰身的手,竟一本正经地轻轻挑眉,问:“那我们先参观房子?”

      这下穆岚面红耳赤到了恨不得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步,死命地低头;程静言见状,又是无声地一笑,勾住她的下巴找到嘴唇,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潜进她的裙子里去了。

      她也跟着乱七八糟地闭着眼睛胡乱解程静言的衬衣扣子,感觉到他的脸颊正蹭着自己赤裸的颈项,滚烫的气息则拂到锁骨,这令她又一次颤栗起来。陌生的情欲的力量让她不安,但看着程静言的脸,又再没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月亮还没有下去,她借着月光偷偷打量他的身体,每一根线条都这样有力,又这样亮,亮得晃了人的眼睛,心都慌了……

      感觉到她的紧张,程静言仰着脸看她,亲舔她的下巴:“在想什么……?”

      她本来想说“这都不是在床上”,但身体又热又软,抓着程静言胳膊的手臂的手指也用不起一点作用了。穆岚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脸藏在程静言的颈窝深处,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没做过……不会……”

      与她交颈拥在一起的男人无声地笑了起来,熨帖在一处的肌肤相摩擦,愈是烫得不像话。他的一只手找到她攀住他肩背的手,抓牢了,十指紧紧交握,被汗粘在一处,像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这才说:“穆岚,叫我静言,我教你。”

      感觉到沉默炙热的力量越逼越近,穆岚闭上眼,更加用力地搂住程静言的肩膀,颤声喊他:“静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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