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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你。
      帕里斯。

      你还会做那个梦,反反复复。
      梦里,你来到你从未真正到过的伊得山。
      密林幽深,树影横斜。你迷失其中,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又往何处而去。
      这时,你意外地捡到一只金苹果。但那有什么用呢。虽是黄金,却不能果腹,不能解渴。因其贵重,又舍不得丢弃。于是,它沉甸甸地留在你手中,成为一种习惯的负累。宛如西西弗斯推着的巨石,命定的痛苦,无法摆脱。
      你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做这样的梦。
      除了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卡珊德拉,你没有把它告诉任何人。
      卡珊德拉是阿波罗神殿最高贵的女祭司,但很多人认为她是疯子。这并不奇怪,每个血统神圣的家族总会出一些危险的疯子。
      旁人看来,她性格孤僻,有时会长久一言不发,有时突然说些令人不解的话。也有人认为,这就是预言,她是受阿波罗宠爱的先知,拥有洞见世事的能力。
      但在你眼中,她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先知。她只是你的姐姐,愿意陪同样不受欢迎的你说话。
      年幼时,你会去阿波罗神殿找她。那是个古老而幽静的地方,盛开着清香的百合,河水潺湲流过。你躺在草地上,从树叶的缝隙里凝望蓝天。可以听见微风吹过水面,海鸥遥遥鸣叫,树叶沙沙作响。
      她坐在你身旁,轻抚你的额头。你觉得安心。
      她说,你梦中的幽暗深林是你的生涯,你会迷失方向。而金苹果是你的幸福。令旁人艳羡的幸福,于你,却是痛苦。
      你笑了,没说什么。你虽年幼,却已不相信所谓的预言,无论是占卜鸟语,还是解读梦境。所以,她的这些话,你并不相信。至少,你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令旁人羡慕的幸福。
      你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众多儿子之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你的生母不是王后,甚至不是国王的侍妾,而是伊得山上卑贱的牧羊女。背地里,有人轻蔑地称你为“伊得山的牧童”。其实你从未去过伊得山。那个埋葬着你母亲的地方,荒草离离。
      如果真有象征幸福的金苹果,也应该落在那个人手里,而不是你。
      那个人。
      特洛伊的王子之中,最受人瞩目的,王后之子,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
      此时此刻,你在心底默念这个音节。然后,你微笑,为你终于摆脱了它。
      因为,他死了,在你死之前。他的葬礼盛大,一如当年他的婚礼。全城之人为他垂泪默哀,一如当年为他举杯祝福。
      生得其所,死得其所,无限哀荣。或许,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幸福?
      英雄也是凡人,终有死期。寿终正寝的英雄不是英雄。英雄只能死于战场的烟尘之中。
      十年战争,以无数的亡魂,成就了可数的英雄,并将沦陷一座城池。
      这座城,这座曾经的富饶美丽之城,这座他为之贡献一生的城,这座受阿波罗之荣光庇护的城,在他死之后,已逃不过沦陷的命运。城中,所有或高贵或卑微的幸福,都将成为增加痛苦的回忆。所以,葬礼上人们是在为他哭泣,也为他们自己。
      当年,他的婚礼上提着洁白裙摆的新娘,安德洛玛克,如今失了庇护。她脸色苍白,泪落如珠。
      谁都知道,若战争失败,她将成为被俘的女奴。
      而你,你不哭泣。在众人的泣鸣声里,你微笑着回想他那场万人空巷的婚礼——
      那个季节,爱琴海的风仍有湿润的气息。紫罗兰、香石竹、玫瑰,花朵盛开,肆无忌惮。茂草把浓绿铺向天际,蒲公英飞扬如绒羽。全城的酒仓打开,成百上千桶的葡萄酒被分赐给平民,邻邦的国王都收到了邀请。王宫大厅内,拥挤着来自各国的宾客使者。饮酒,高歌,纵情欢乐。
      高贵的王子与高贵的公主的结合,这是连神祇也不吝祝福的婚姻。
      你握着酒杯,看着站在阿芙洛狄特的神像下的他。大理石般刚毅的面容,蔚蓝的眼眸,明亮的气质。他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人会忽视。
      你走过去,对他扬起酒杯,微笑着祝福。
      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然后他笑了,嘴角微微上抿。
      他说,谢谢。就像对所有祝福他的人。你是其中之一。
      按照传统,他在新娘面前,弹了一曲七弦琴,唱出求爱的琴歌。银质的琴桥,阳光在细弦上闪烁晶光。
      那是传统的求爱琴歌。新谱的歌词里,他的新娘是“最美的新娘”。
      最美的,不是最爱的。
      你知道,他不爱她。他不爱任何人,因为他爱所有人。他爱人,他爱神,他爱家邦。他是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弟,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最好的战士,最好的领袖,甚至最好的敌人。
      他比传说中作为女神之子的阿喀琉斯,更接近完美的神祇。他适合站在阿波罗的阳光下。那个世界仿佛全无阴影,一切都明朗、和谐、丰美,如同神像雕塑上的衣褶,流丽宛转,从不交叉重叠,彼此轻柔相触。
      但你疑惑,他要如何把自己的心分成那么多部分,才能同时爱那么多人、并被那么多人所爱?只有无心的人,才能做到吧。
      拥有得太多,生命便太过沉重。
      但他的笑容无懈可击,令你轻易相信了他的快乐。只有无心的人才能拥有这种甘美的愉悦。
      于是,你毫不怀疑,如果世上有凡人能企及的幸福,他就是最接近幸福的人之一。
      你愈发渴望得到幸福,并不惜代价。
      后来,你如愿以偿——虽然你无法成为比他更优秀的战士,但你拥有了比他的妻子更美的女人。
      海伦。

      绝色的海伦。
      众口相传的故事里,她是人间的潘多拉,美妙的诱惑与灾难。(注:潘多拉,宙斯为惩罚人类而制成。在她之前,人间没有女性。她美丽动人,却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
      十年前,无论如何描绘她的美丽,都不过分。如今,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岁月沉淀之后,她依然美丽,楚楚动人。
      她手捧一束洁白的小苍兰,站在风中。雪白的裙幅飘扬起来,整个人像最澄澈的水晶。夕阳金红的光,也在她脸上照不出血色。仿佛,她是天边的海市蜃楼,是每个人梦中的幻境。
      在他的葬礼上,她把手中花束放在即将点燃的柴堆前,哀婉垂首,无声落泪,凄艳得连清风都为之叹息。
      她是真的伤心。
      美人的伤心,很少有人能无动于衷。除了你。
      虽然她是你的妻子,但你知道,在你死后,她不会哭得比现在更哀感顽艳。余生中,恐怕她再也不能哭得这么美了,只因为,她再也不会如此悲伤。
      她一生的感情已然孤注一掷。她爱他。
      所有人都爱赫克托尔。爱他的完美,爱他的光荣,爱他的牺牲。你的妻子爱他的什么呢?你不知道,也不关心,虽然她对他一见钟情。
      与你私奔的少女,引起十年战争的少女,却爱上了你的兄长。
      回忆时,蓦然发现,这一切多么荒唐,又多么顺理成章。

      那一年,你奉命出使斯巴达。那次长途旅行,在后世游吟诗人的口中,成为惹人遐想的美妙艳遇。
      但当时,真正令你印象深刻的,不是海伦的美貌。
      斯巴达王宫,富丽的柱廊上,她朝你微笑,在她的丈夫,国王墨涅拉奥斯身旁。
      美貌无双的海伦。金缕腰带束起柔软的长裙,珍珠凉鞋一尘不染。项链在颈间微微闪光,宛如哽咽。挂在心口的琥珀坠子,似一滴凝固的泪。她就像琥珀里的蝴蝶,美艳得凄怆。
      她朝你微笑。视线交汇处,你忽然懂得了她的悲伤——她的一颦一笑足以令宙斯动容,但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她的丈夫。
      墨涅拉奥斯正与他的兄长,阿伽门农交谈,言笑晏晏,全然忘记了身边妻子的存在。她的美艳,她的幽怨,他视若无睹。
      她无法以美貌征服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败。她不甘心。
      于是她温婉地微笑着,垂首不语,像一只受伤的天鹅,徒劳地掩饰伤口。
      从那以后,你不自觉地开始关注他们。不,不包括海伦,仅指墨涅拉奥斯与阿伽门农。
      阿伽门农,阿开奥斯人中最伟大的国王,秉持着联军的权杖。他不怒自威,顽强得近乎固执,严酷得近乎残忍,却有一种令人臣服的力量。那是典型的尚武的斯巴达人的性格。只有与弟弟交谈时,他才会偶尔流露出温和的气质。而他的弟弟温文尔雅,雍容高贵,更像雅典的学者,精通几何、天文、音乐、诗歌。
      兄弟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出人意料的和谐,就像黎明女神把月光与日光融合。
      你不由自主地羡慕墨涅拉奥斯,却不愿细想,你所羡慕的,是他拥有最美的妻子和一片富饶的国土,还是有一位会温柔地为他拂去肩上落花的兄长。
      你以为这无关紧要。
      很多事情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就像人们以为是你勾引了海伦,用你的美貌与甜言蜜语。你从不解释。那太累,且无必要。会有多少人相信,是海伦主动向你投怀送抱?
      那个午夜,天清月淡,落花返香。海伦悄然来到你的睡房。
      衣裳委地。她的唇润如花瓣,任你品尝。洁白的胴体就像月光下的蔷薇,在你身下绽放。
      你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偷情。但她竟提出,要与你私奔。
      你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她爱上了你。你平静地问她,为什么。她微笑不语,带你穿过深夜里寂静的王宫,来到一扇窗前。
      晚风带着浓郁的夜来香气息,拂过窗前,温存低语。月桂树在夜色里团团簇簇,绿阴纠缠。
      借着斑驳破碎的银白月光,你看到窗内床榻上的两人——
      阿伽门农,墨涅拉奥斯。
      爱者,被爱者。
      你惊讶之余侧过头,看见海伦眸中清冷的晶莹,像月光照在海上。她站在月光下一身白衣,赤足。洁白的足踝,精致如雕刻,却触目冰凉。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像一场无尽的雨。
      她要报复。你终于明了。
      在她身旁,午夜的银莲花盛放。象征悲恋的风之花,开到极致,再一瓣一瓣凋落,无人见。
      (注:银莲花,又名风之花windflower。希腊神话中,花神Flora爱上西风之神Zephyrus,但Zephyrus喜欢Anemone。Flora嫉妒之下,把Anemone变成了银莲花。)
      最终,你成全了她。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所谓爱情,就是心甘情愿相信一个人的所有谎言。因此,你知道,你不爱她。
      那你为何成全她?如此不智,明知会带来法厄同的祸事。
      (注:Phaethon,法厄同是太阳神之子,因任性而执意驾驶父亲的太阳车,却无力操纵,造成巨大灾难,最后被宙斯杀死。后以此比喻不理智、不听劝告而带来祸事的行为。)
      你说服自己,一切只是为了幸福。毕竟,你得到了人间最美的女人,就像得到了珍贵的金苹果,将被世人羡慕。
      飞蛾扑火时,一定很快乐。
      你曾想象,你微笑着站在赫克托尔面前,向他介绍海伦:“她曾是斯巴达的海伦。现在,以后,则是我的海伦。……你可以保护我们,或者,杀了我们。”
      你以为那是炫耀。或许是被厄洛斯的铅箭射中,你乐于让他不快。
      (注:厄洛斯,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被其金箭射中的人会爱上别人,而被铅箭射中则会讨厌别人。)
      这个想法如此迷人,但终是没有实现。因为你的理智告诉你,或许他真会杀了你们。为了保护特洛伊,为了避免战争,他不惜牺牲自己,遑论牺牲他人。
      所以,你趁他出访邻国,把海伦带到了你的父王面前。
      待他归国时,大局已定,国王与长老们都接受了美貌的海伦,并拒绝向斯巴达支付赔偿。
      你能察觉出他的心烦,这令你没来由的愉快。你朝他挑眉微笑,以高傲的胜利者姿态,欣赏他的不悦和无能为力。
      你以为你赢了他,至少这一次。你享受这种胜利,即使短暂的愉悦之后是无尽空虚。
      你忽略了卡珊德拉的叹息,直到你发现,你的妻子对他一见钟情。
      可笑。太可笑。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明白,你和她的婚姻,只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她去花园,你就去神殿;你去大厅,她就去走廊。你继续做少女们的情人,她继续颠倒众生。光阴如流水,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个看不见的空洞,愈来愈大。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因此,当你发现她的目光追逐着他时,你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挫败感。你甚至无权指责她,因为她本就不属于你。更何况,最美的女子倾心于最伟大的英雄。他们很相配,不是么?
      这让你更厌恶他,也更厌恶自己。
      如果没有他,你仍可以活在自欺欺人的所谓幸福之中,以为自己握有金苹果。而如今,金苹果烫如木炭,你被灼伤,却无法放手。你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继续让所有人相信,你是幸福的帕里斯王子。
      为了减轻那灼人的痛苦,你决定报复,以并不正大光明的方式。
      扬长避短。你不是战场上最英勇的战士,但你是情场上最出色的情人。他知道怎么让敌人恐惧。而你知道怎么让情人欢笑。
      你美貌,你年轻,你温柔如水,你多才多艺。你懂得竖琴的调性与和弦,你擅长姿态优雅地吟诵长诗,你会用最甜蜜的话语赢得芳心。特洛伊城墙之内,几乎一半的少女都恋慕着你。游戏于繁花之中,你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为了爱而爱,还是为了胜利而爱。
      于是,在他出征期间,你几乎毫不费力地,勾引到了独守空闺的安德洛玛克。
      夜夜缠绵。
      有时,她甚至会向你抱怨,她的丈夫并不重视她。他的生活中有太多的人和事,淹没了他自己。
      你便教她一些媚惑男人的方法,虽然它们似乎从未见效。
      他的心,或许真比巉岩更硬、比海水更凉。你笑。
      当然,你和安德洛玛克都很谨慎。你相信,无人会发现这个秘密。人们依然以为,安德洛玛克是特洛伊最贞静的少妇,是所有妻子的楷模。
      这不难做到。直到此时,人们依然这么相信着。无数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在丈夫的葬礼上,哭得伤心欲绝而不失仪态。
      你回想当年的盛大婚礼上,底比斯国王之女,娴静地站在丈夫身边,庄重得宛如高贵的石膏像。他在琴歌里赞美她是“最美的新娘”,她垂首露出羞怯的微笑。
      她是他的新娘。她在他身旁。

      夕阳晴美的光,照在洁白的大理石石柱上,那样耀目,几乎令你睁不开眼。长空如此高远,从古到今,从生到死,太短暂,太虚幻。
      作为亡者的弟弟,你站在城头,微笑着,奠以酒。
      葡萄美酒,狄奥尼索斯的恩赐,人间最大的慈悲。你想起幼时曾偷偷喝酒。那是节庆祭典后剩下的酒,你舀了一盏,兑入泉水,小口小口地啜饮。那酒很苦涩,并不好喝,但因为来之不易,你坚持把它喝完。然后你醉了,醉倒在芳莎松软的草地上,沉沉入眠。梦里,你又来到了那片深林,手中握着沉重的金苹果。这时,有人抱起了你,你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觉得安全。你再不需要漫无目的、独自跋涉。
      那是从未有过的好梦。梦醒来,你在阿波罗神殿,卡珊德拉在你身边。她说,小孩子不要偷酒喝。
      但你期盼能再经历那样的好梦。
      长大以后,你喝过很多酒。但那样的梦,再未有过。
      你怀疑那是个幻觉,幻中之幻。就像这短暂如幻觉的人生,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更是幻中之幻。
      一切都像幻觉。乱世里,没有什么可以永恒。腐朽,崩坏,无法避免。
      你站在城楼上,俯瞰参加葬礼的人群。
      黄昏的城楼上,特洛伊城一览无余。宏伟的城墙,曾经的富饶之邦。
      虽然那一刻,金色的阳光下,每个人的生命都如此鲜活,但动荡的年代里,它们就像风信子的种子,即将被风吹向无法预知的地方。
      夕阳缓缓沉落,微凉的晚风拂动你的额发。你忽然觉得陌生。
      他死了。真的死了。
      英雄必须死在最辉煌的时刻。所以,他死了。
      有一瞬,阳光太过刺眼,令你别过头去。只见无人的城楼上,一地熔金。
      这时,有一双小手拉住你的袍角。你低下头,恍惚迎上孩子的清澈眼眸。
      怔了刹那,你才回过神。这是那个人的独子,斯卡曼德里俄斯。无人知道,赫克托尔为何给他最宠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人们忽视了这个奇怪的名字,都叫他Astyanax(注:意为城邦之主),出于对他英雄父亲的尊敬。
      虽然试过多次,但你仍然无法讨厌这个孩子。
      于是,你只能任由他用白嫩的小手抓着你的袍角,问你,他的父亲何时归来。
      没人知道该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死亡的含义。你也不能。所以,你只能伸出手,轻轻将他额前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
      沉默片刻,你说,你的父亲是英雄,所有人都会记得他,甚至直到很多年以后。
      孩子却摇摇头,用稚气的声音说,做英雄,不好。
      你微微诧异,随即哑然失笑。
      是爸爸说的。孩子郑重其事地补充。爸爸说,我以后长大了,不要当英雄。
      你无言以对。因为你知道,他是对的。对于必死的凡人,一切永恒的荣耀都太沉重。
      但在别人的眼中,赫克托尔,他是英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欺骗他,让他以为自己是英雄。于是,他不得不成为英雄,虽然他的厌倦超过其他任何人。
      你沉默地把他的孩子抱起。孩子柔软的呼吸拂过你的颈项。随着你的步伐,有细碎的铃铛声起伏不定。是孩子脚踝上套着的金环,环上挂着细小的银铃。
      那铃声,一声声宛如低语,在告诉你——
      他死了。真的死了。
      虽然他曾遥不可及一如天神,但他终是死去,死于保卫城邦的战争,死于阿喀琉斯的剑下。在死后,他终于归于一个凡人。和你,和任何人一样的,会忧会喜的凡人。但他已死去,从此不必忧、不必喜,也再不能无端令你忧、令你喜。
      你抱着怀中的孩子,转身走下城楼,穿过雕琢光滑的柱廊,经过空荡荡的宫殿,走过一间间堂皇的宫室。最终,来到你的房间。
      放下孩子,你从箱子最底层,找出一个木刻狮子。这是特洛伊传统的儿童玩具。
      你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忘记它,但再见它时,依然熟悉。唯一不同的是,它在手中似乎变小了。而这只是因为,你已不再是个孩子。
      你把它递给斯卡曼德里俄斯。
      刻得很糟糕吧?你轻声问他,仿佛自问。
      极轻的声音,如水滴落下,在平静水面上漾起漪沦。
      孩子摆弄着这个小小的木刻狮子,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笑了。
      只有你知道,这个木头狮子,是谁人所刻。

      很久以前,你像如今的斯卡曼德里俄斯这么大的时候。
      那时,除了卡珊德拉,没有谁是你的朋友。你养了一只鹦鹉,给它取名字,教它说话。
      一个阳光很好、花香很浓的午后,鹦鹉死了。
      你去阿波罗神殿,找卡珊德拉。神殿后的河边,金黄的风信子开得洋洋洒洒。
      她对你说,鹦鹉只是化作了其他的东西,就像Syrinx变成芦苇,Actaeon变成鹿,Pygmalion爱上的雕塑变成少女。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愿意听到安慰。
      你把死去的鹦鹉埋在河边的玫瑰花下。花上的露水溅落下来,打湿了你的眼睛。
      卡珊德拉冰凉的手指,轻轻阖上你的眼睛。她说,我们也会死。这座城将会沦陷,遭遇灭顶之灾,没有谁能逃过痛苦的死亡。
      她脸色苍白,仿佛经历梦魇。雪白的衣裙在微风中飘动,宛如一片缥缈的云,不可碰触。
      这让你害怕,在你还不懂得死亡的确切含义时。
      但你不会表露出来。因为,唯一能安慰你的人,比你更害怕。
      她离开后,你留在树下,抱膝独坐。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是风吹过忘忧树叶的响声。哗啦,哗啦,像大海的波涛,远远近近。你闭上眼睛,任由夕阳在你背后的山坡上缓缓沉落,在你面前投下长长的影子。时光流逝的声音,你能听到。
      待你睁开眼时,他在你面前。
      你诧异。
      你们虽是兄弟,但彼此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你不记得自己在必要的礼仪之外,与他说过话。
      他递给你一只刚刚削好的木头狮子,声音很低。他说,送给你。
      你愣了一下才接过来。
      这是什么?你看着手中的不规则木块,脱口而出。
      待你反应过来,已经收不回冒失的话。
      嗯,是我刚刚做的,木头狮子……大概不太好看……
      他似乎有些尴尬。
      很明显,他一定很少做这种手工活,雕刻得很拙劣。虽说人无完人,但恐怕很难有人会想到,最优秀的王子,会把木头狮子刻成这样。
      不擅与人交际的你,一时也不知怎么圆场。好尴尬。
      多年后,你仍记得那个被时光模糊了的画面。你坐在河边,手里拿着木头狮子。而你面前的少年,还穿着战衣,似乎刚从训练场上归来。斜晖照在他的铠甲上,像镀了一层金,太耀眼。宛如注视着海上落日,强烈的光线铺满整个海面。你被那光线刺痛了眼,垂下目光,翕了翕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不知所措,终究什么也没说,甚至忘了说声谢谢。
      在他离开后,黑夜降下,宛如神祇从海上的泡沫中冉冉显形。草上露水滋生,月光有些凉。远远近近听见虫鸣,繁星如雨滴。潮湿的风将额发吹碎,在微风中拂过眼睛。你握着木头狮子,握得很紧。当你松开手时,你发现自己模糊了视野。抬起手,指尖触及眼角潮湿。
      你怎么会哭,为了一只死去的鹦鹉,还是因为第一次有人送你礼物?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都太荒谬。你用手背擦干眼泪,有些慌乱。
      从此,你记得他。你最优秀的兄长,大你七岁的赫克托尔。
      但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兄长,他还有许多弟弟。你不过是其中最可有可无的一个,他不过偶尔施舍友爱与怜悯。
      他最宠爱的弟弟,无疑是得伊福玻斯。他们同父同母,从小一起长大。
      你当然知道不能比。很多事,很多人,不能比。
      而你仍不死心。人人皆如孤岛,你隔绝得格外彻底。偶然飞来岛上栖息的一只海鸥,愈不属于你,你愈期待它能长留。
      再三犹豫,你终于鼓起勇气,找到机会与他说话。那时晴好,天色苍蓝,日光无声,风停云静如菟丝洁白。你的细亚麻长袍在风里微微飘涨。大理石走廊外,大丛野百合盛开。
      你守在走廊的转角。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你低着头,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太轻,却还是觉得重。
      迎面相逢,不过是一场有意的“偶遇”。他从竞技场上归来,还拿着野羚羊角制成的弯弓。打招呼之后,你说你喜欢射箭。
      其实不仅是喜欢。射箭是你最擅长的事,虽然你不曾让任何人知晓。但他是不同的,你希望他能知道,希望得到他的欣赏。
      然而,他微笑着说,得伊福玻斯也喜欢射箭。
      很自然的语气,仿佛闲聊。
      你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早已准备好的话,全都变得荒唐。
      多年以后你还记得那个晴朗的午后,甜美的阳光滑过树梢,但你感到彻骨的冷意。这种记忆会让你成长。至于难过,如果真的有难过,也已不再重要。你只知道你永远不会再在同样的地方跌倒。
      从此,把木头狮子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不见,就好。
      王宫很大,你可以刻意避开与他的相遇。当然,他也不可能会来找你。他已肩负了太多责任,他的忙碌也是你难以企及的。
      你,至多是他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你心弦上的琴曲,太平静,经不得一个变徵之音。一旦错了,只能无可挽回地错下去。

      送给你。
      你这样对他的孩子说。
      那个孩子,没有嫌弃玩具的拙劣,而是笑起来。
      那双清澈的眼眸,像仲夏的星辰在河水中沐浴后分外明亮。
      一时间,你有些失神。
      你问他,你的父亲没有做过这种东西给你么?
      孩子摇头。
      你有些惊讶,但随即觉得正常。
      十年的战争,他一直很忙。这座城里,每个人的生死都与他相关。你也是那千百分之一。
      原来,到底还有联系。但他死了,那一点渺茫的关联也被命运女神斩断。
      你摸摸孩子的头,沉默,并且微笑。
      这个孩子,或许永远不会长大了。一座城的倾覆之后,男子或为奴隶,或死去。而他的孩子,不该成为奴隶。
      死亡是命运的恩赐,你明白。
      至少,这个纯净的孩子,永远不会踏上战场,被血污弄脏。

      特洛伊的王子,每一个,在十五岁后,都会随军出征。除了你。
      因为赫克托尔总是对父王说,你身体不好,只适合呆在宫里。于是,你被剥夺了上战场的资格。而他和得伊福玻斯一同出征,一同归来,分享凯旋的荣耀,给城邦带来无限光荣。
      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是特洛伊的英雄。
      赫克托尔,他是英雄中的英雄。
      人们为他欢呼,为他歌唱。
      人们为他举行庆功宴上,浓汤鼎沸,烤肉金黄。新摘的水果和白面包在篮子里堆满。泛着泡沫的葡萄酒、蜂蜜和乳酪任人品尝。风中飘荡着笑声、歌声和酒香。通宵达旦,人人喝到烂醉如泥。杯中晶红透明的漩涡恍如梦境。你坐在一隅,静静聆听着人们津津乐道的他英雄的事迹,以及众多战利品的名单。
      以无数敌人的血,成就这座城邦暂时的狂欢与奢靡。人们习以为常。
      那种气氛是一种充实,而你格格不入。
      当然,你知道,这与他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有关的,只有你自己。你从来只有你自己。
      当星辰隐没时,曙光即将来临,宴会结束,人们散去。
      地上是散落的空酒杯,一个,两个,三个……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生命一如既往。开始得太早,结束得猝不及防。一念之间,不过如是。
      你穿过寂静的花园。四下里安静如梦。
      夜色深暗,你抬头看起月亮。似乎是满月,但透过枝叶看去,没有圆满,总是破碎。
      你垂下目光时,恰好看到隔着池塘的他。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你。
      隔着开满睡莲的池塘,你们相对而立。浮云般的花树下,太寂静。彼此的声音,轻如羽毛,像花瓣落在身上,可以随手拂去,因为毫无意义。
      他说,还不睡?
      你也没睡。
      他似乎微笑了,早点睡吧。
      嗯。
      你忘了,是你先离开,还是他先离开。显然,他心情愉快,因为这是庆祝他凯旋的盛宴。
      而于你,这算什么?记忆渺茫如传说,且供复述,不堪深究。你不明白,为何会记得这些毫无意义的事,记得这样的细节。或许,因为太过无聊?
      为避免无聊,每到夜深人静时,你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空地上,在月光下练箭。
      射术的要义在于准。欲准,必心静。
      羚羊角的弯弓,坚韧的弓弦。从箭袋里拈一支箭搭在弦上,绝对地集中注意力,直到忘记自己。
      箭如闪电,飞射而出,再不可回。结局只有两种,中的,或不中。于你,没有胜利。只是从一种空虚,到另一种空虚。
      传说中,银弓之神阿波罗,百发百中,从未射失,而他的桂冠是他恋人的死亡。得不到她,他便毁了她。
      (注:阿波罗爱上达佛涅,而达佛涅拒绝。为了逃避阿波罗,她变成月桂树。故阿波罗的形象通常带着桂冠。)
      而你,你毁了谁?
      那时,你的箭还未沾染血腥。没有猎杀过动物,更没有杀过敌人,但你知道,你杀死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会在玫瑰花下哭泣的孩子,消失了。像空中的烟云、水上的泡沫,了无痕迹。
      过于执着,使梦想变成了贪婪。你知道那会毁了你。但你不在意。因为除了你,无人在意。
      堕落真的很容易,只要不在乎结局。

      帕里斯。
      有人唤你的名。
      你转身,看见她向你走来。她抱起她的孩子,在孩子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履行一位温柔母亲的责任。
      结束了?你问她。安德洛玛克,你兄长的妻子,你的秘密情人。
      她点点头。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泪痕。
      你微笑。
      葬礼结束了。
      她必须活下来,作为一个母亲,一个未亡人。
      你终于得到了你所希望得到的平静,虽然这个世界已面目全非,平静之后唯有空虚。
      宛如溺水的感觉,漫漶开来。你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似大梦初醒。
      最后的斜晖从窗子射入。空寂的房间里,明亮得连空气中的浮尘都了了清晰。
      你看着她。
      一身素衣、容色苍白的她,像一幅褪色的壁画。多少年的时光过去,她已不是当年婚礼上妆奁丰厚的姣好新娘,白皙的脸颊上有蔷薇色的绯红。
      而你,你依然是情人帕里斯。因你从未肩负一个丈夫的责任,更未成为父亲。于是,只有你,看上去依然年轻美貌,蒙受了青春女神的祝福,或惩罚。
      但你早已不是从前的你。从前的你,不会习惯战场上血腥的气息,不会对垂死的尖叫和长矛刺入□□的声音习以为常。以前,你会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而现在,你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周围的人,甚至比他们更像他们。你融入了他们,活得如鱼得水。
      你知道,你已老。就像尘封的酒酿回不到最初的葡萄,任何人,都回不了年少。即使没有岁月波涛,人间也风尘易老。彼此的生命相互映照,谁也逃不掉。
      只有这座冰冷的王宫,毫无变化。每一年,一样的夏末秋初,一样的黄昏时分。风吹进窗来,她的裙幅飘扬,极致的纯白,就像当年他的婚礼。
      他的婚礼上,你曾说,祝福你。
      那一霎那,几乎使你产生错觉,仿佛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你还可以把真正的祝福赠予他。但不可以。
      他死了。真的死了。
      而你早已没有退路,从你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起。

      一次集会上,你以箭猎杀了一头猛兽,从此一鸣惊人,人们对你刮目相看。
      于是,你获准上战场,以一个战士的身份。
      征战。征战。征战。
      死亡。死亡。死亡。
      很多阿开奥斯人死在你的箭下。多到令你麻木、遗忘。
      也有很多次,你与死亡的阴影擦肩而过。
      像所有人一样,你也害怕。但那毫无益处。命运不会给畏惧者以怜悯。
      但你也不觉得快乐。
      其他的人,有的把荣耀当作目的,有的把杀戮当作乐趣,但你无法在痛苦与死亡中感到任何满足。
      甚至,连你仅有的恨,也被消磨殆尽。你无力去恨他了。一次次拾起沾血的箭镞,一次次把断了的弓弦续上,你忽然失望,忽然厌倦。原来这一生,你甚至找不到可恨之人。即使找到,又如何?恨与爱一样,不过是□□、安慰剂,让人们易于欺骗自己。
      于是,你主动提出,要与墨涅拉奥斯决斗,以刀剑长矛。谁都知道,离开了弓箭,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必死无疑。
      安德洛玛克哭了,她苦苦央求你不要去,因为她爱你。而你无法回报。
      海伦平静地为你穿上新织的衬袍和罩袍,唇边有清冷的笑意。因为她恨你。而你不知这恨的缘由。
      她们一同目送你走向死亡,或以爱,或以恨。
      但你没有死。
      有人谣传,救你的是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特,因为你的美貌与多情。
      但你从未经历神迹。救你的人,是他。
      竟是他。
      他把受伤的你送到阿波罗神殿,交给卡珊德拉。
      你宁愿他没有救你。因为他告诉你,是你的妻子求他救你。
      他冷冷地对你说,如果你不想给家族增加耻辱,就不要送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你微笑起来。想起那一年,在河边,他送给你一个木头狮子,然后离开。
      难道不可笑么?如果真有神祇,他们会嘲笑你,嘲笑你的命运。
      卡珊德拉为你止血,为你的伤口上药。她的手指冰凉,却温柔。
      傻孩子。她轻声说着,轻抚你的额头,像你小时候那样。
      你忽然觉得难过,不是为你自己。
      我要活下来。你喃喃。
      不,我们都会死,或早或迟。她缥缈的声音里,再无恐惧,自从她的未婚夫死于战争。
      只有死亡,才能教人得知,什么是生。

      安德洛玛克牵着孩子离开了。
      离开前,你吻了吻她的孩子,又吻了吻她。她轻声说,海伦在旧殿等你。
      她温热的肌肤,让你觉得自己的唇很凉。
      风冷了,夜色降下来。你走出去,还穿着白天的单薄长袍。草叶上,凝聚夜露。茂盛的树冠上,伏着银色的月弯,像一只低头啜饮溪水的白鹿。
      四周,静得似有银针落地,静得像在空旷无人的神殿。
      你想起卡珊德拉。很久没有看见她了。看见她,你会难过。每每你想喝醉,终是制止了自己。因为不会有她从河边把醉眠的你带回神殿。
      她对你,温柔待之。但她曾说,你会毁掉特洛伊。
      这预言似乎应验。而你不这样认为。毁灭这座城的,难道不是美貌的海伦?难道不是这座城本身宛如取之不尽的羊角般的富饶?(注:cornucopia,哺育了宙斯的一只神奇的羊角。它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各种食物,故又称“丰饶之角”。)
      除了命运的玩物,你什么也不是。
      不知不觉,你来到荒置的旧殿前。走上石阶,你向宫殿最深处走去。
      殿内无人,没有烛光。月光照进来,影影绰绰。光与暗的对比,深邈而陈旧,触及记忆。足音波动了凝固的光阴。在光影的罅隙,你看到幼时的自己、少年时的自己。额发微卷的孩子,狡黠微笑的孩子,偷酒喝的孩子,坐在窗台上的少年,拿着金箭的少年,躺在河边的少年。明澈的他们,与不再洁净的你,一一擦肩而过。
      宛如经历一层层透明的蝉蜕,最终不是化为蝴蝶,而是死寂如灰,等待湮灭。
      他们死了,只留下你。这样一个你,连你都厌恶的你。
      在宫殿的最深处,你看到海伦。隔了片刻,你才确定,她不是幻影——
      她静静坐在地上。珍珠串编腰带下,裙幅像即将凋零的花。一切都太阴暗、安静。一束月光投在她的容颜上,惝恍迷离。她抬首向你微笑,就像初见时那样,绝色容光。宛如初见。把额前垂下的发丝掠到鬓边,她缓缓起身,像骄傲的女王。
      你忽然觉得陌生,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虽然,你从未熟悉过她,即使与她同床共枕。
      她说,我杀了他。
      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像河上从流漂荡的小舟。如果不是这里太静,你会以为自己听错。
      谁?你不确定地问。
      赫克托尔。她说。
      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怀疑她疯了。
      她的笑意加深,续道,你以为赫克托尔为何来不及进城,以至被阿喀琉斯杀死?
      的确,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会如此反常。但人们都说,英雄永不怯敌,即使面对死亡。
      她带着妩媚的笑意,为你徐徐解惑:因为他的弟弟,得伊福玻斯骗了他。是得伊福玻斯把他骗到那里去,并且伤了他。不然,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阿喀琉斯杀死。
      你无言以对,不能置信。得伊福玻斯?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们是最完美和睦的兄弟,一直都是,就像阿伽门农与墨涅拉奥斯。
      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你的诧异,并告诉你,她的丈夫:我和得伊福玻斯上了床。他爱我更胜他的兄长。我终是赢了。墨涅拉奥斯不爱我,赫克托尔也不爱我。但他爱我,于是我让他杀了赫克托尔,向我证明。
      她微笑,并落下泪水。她说,每一次,我爱的人,都不爱我。
      露水降下,夜风吹动发梢,太凉了。你的身体微微颤抖。
      如果这是真的,你为何告诉我?你问她,希望找到破绽。
      她嗤笑,并反问,你可知道,他为何给那个孩子取名为斯卡曼德里俄斯?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出他的想法,知道他为何用一位河神的名字为儿子命名。
      因为,那是你的儿子。她嘲讽地看着你。你以为他不知道?呵,他甚至知道你每次与安德洛玛克上床的日期。他太纵容你,而你总让他伤心。
      不,不是这样。你不会相信这天方夜谭。
      斯卡曼德里俄斯……斯卡曼德尔河……
      你不能承受似的后退了一步。夜色模糊了时光,回忆像金箔褪淡的神龛,次第显露。你记得那条河流,从阿波罗神殿旁淌过。每年汛期,你喜欢去河边,看浩浩汤汤的河水,向大海奔流,宛如时光一去无回。
      你在那里遇到他。你在那里喝醉。你在那里梦到有人抱起你,带你走出阴暗的深林。
      古老的空寂殿堂,月光照进来。你立在空明的月光中,像一块琥珀沉入水底。你恍惚怀疑自己只是幻觉,而记忆,更是幻中之幻。但你仍挡不住潮水般的记忆。它们向你涌来。仿佛在强光下,一个个尘封已久的碎片被重新曝光,揭剥而出。
      原来,你还记得太多你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他的声音,他的身影,他的皱眉,他的微笑。
      而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你忽然发现,除了这些记忆的碎片,你一无所有。
      是的,你早已知道,你的人生只是一片荒凉的阴影。而当你发觉自己经历过阳光,荒凉成为更荒凉,该如何忍受,如何坚持。
      不知何时,她已离开。空荡荡的殿堂里,你靠着墙,缓缓坐下,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你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即使是,又如何?你不得不如此。即使时光的沙漏被倒置,一切重新来过,也不会有不同的结局。人人皆是不得已。
      于是,你微笑起来。
      你想起那个梦境,想起卡珊德拉对你说过的话。
      梦里的金苹果,如果是“幸福”,是什么幸福?你问自己,如果可以,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手握最威严的黄金权杖?获得英雄的不朽荣光?娶最美的佳人为妻?
      不,都不是。
      你拒绝面对那个答案,因为你永远失落了那样的幸福。
      金苹果跌入尘土。
      人生本是遗憾。愈企求,愈不可得。愈不可得,愈渴慕。
      你终于懂得了那个梦境。不,它不是预言。它就是你自己,是你心中的一个碎片,如同隐喻。你通过碎片的折光,看见了自己的残缺,而拒绝承认。
      你执意独行,渐行渐远。此时回首望去,这才发现,周围早已空旷无人。你的世界,不过是一片废墟。
      世上所有的城,终成废墟。一如,特洛伊。一如,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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