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叶南笳

5、第二章 质子（上）

　　尹千阳纵马疾驰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

　　为了更快的赶回尹国，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一片片荒野，在乡间小路上疾驰。

　　纵马狂奔了将近一个时辰，尹千阳才觉得胸中的窒闷之感稍去了几分。他虽然从没对这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所谓公主有所希冀，情知这不过是镐京中门阀争权夺利的结果，却也决然意料不到昨夜竟会有那样始料未及的斩获，他的妻子正在和她的姑母密谋要将他的尹国据为已有，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重回镐京。至于他，在那两个女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

　　这样也好，那么，今后当他不得不对他这位结发妻子做出一些事情时，他就不会感到歉疚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微一笑。

　　春狄一直在偷偷打量尹千阳的神色，此时见他面色稍霁，便开口喊他道：“喂，尹千阳？”

　　尹千阳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么？”

　　给他眼风这么一扫，春狄心中忽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冲口道：“没想到那位公主果真生得好美啊！”话一出口，便在心中后悔不迭，偷眼去瞧尹千阳，却见他神色如常，淡淡地应了一声：“恩。”

　　春狄忍不住又问道：“那你还会娶她吗？”

　　“自然。”

　　不过简短的两个字，听在春狄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酸涩。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没想到公主的那位姑母竟然，竟然——”她说了两个竟然，却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位夫人昨夜给她的感觉。

　　“那位夫人很不一般吧！”尹千阳竟然笑着问道。

　　“嗯，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女人，简直比男人还要可怕。”

　　尹千阳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的确是个可怕的女人！”接着又道：“这位夫人，是阳申君之妹，因为生母卑贱，身为庶出之女，在十六岁时嫁给了费国一位费姓将军做妻室，没想到过了五年，那位费将军就战死沙场，她并无所出，只得重回镐京娘家寄居，孀居至今。据说她在姜府之中，从不许下人唤她费夫人，而是以她的闺名称她为琅夫人。”

　　“琅夫人，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不过，尹千阳，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知已知彼而已，在这个战国乱世，想要生存下去，不仅要变得足够强大，还要尽可能多的掌握各种有用的消息。”

　　春狄侧头想了想道：“尹千阳，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来提前见你这位公主新妇了？”

　　尹千阳没有否认，笑道：“没想到你居然不笨。”

　　春狄却忽然就恼了，怒道：“我还以为你只是和我一样好奇好玩才带我来的呢，哼，没想到——原来你其实是别有用心，你们的男人的心思从来都这么复杂。”

　　“难道你们女人的心思就简单了，单就那位琅夫人的心计，便足以巾帼不让须眉。”

　　“方才我听她说，她会和公主助你顺利继位。”

　　“不需要。”尹千阳冷冷地道：“她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她们自已罢了。更何况，凡是属于我尹千阳的，任何人都不能将它们从我手中抢走，而所有我想要得到的，也一定会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用我自己的力量。”

　　他的声音并不高，略有些低沉，然而他话中的语气还有他眸中坚定的眼神却让春狄心中一震。从那一刻起，直到许多年以后，春狄都一直坚信，这世上凡是属于尹千阳的，任何人都不能将其抢走，而他想要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即使他已然离开很多年。

　　原野上阵阵秋风吹过，尹千阳调转马头，策马而立，任寒风拂动他的衣衫，扬起他束发的青巾，他看着前方一片辽阔的原野，从这里再往西北方向走，出了纪国，便是祝国，而过了祝国，便是雍天子所在的京都镐京，总有一天，他会将尹国的旗帜插在镐京的城头，不是为了他的父王，更不是为了那两个被逼离开镐京的女人，而是为了他自已，是的，只是为了他自已的野心，在这个乱世，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男儿都会有的野心。

　　空中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鸟鸣声，马上的两人仰首看去，空中一只苍鹰正展翅飞过。尹千阳忽然说道，“借箭一用。”已然从春狄马上解下她的弓箭，弯弓搭箭，挽弓射去。

　　只听“嗖，嗖”两声，那只苍鹰应声而落。

　　春狄瞅准那只鹰掉落的方向，率先策马奔了过去。等尹千阳追上她时，她已然高举那只猎物，笑吟吟地看着他。

　　尹千阳正待要说什么，忽听春狄喊道：“咦，奇怪，怎么这只鹰身上还有一支箭？”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这是我家公子射下的鹰，还请这位姑娘交还给在下。”

　　春狄转头看去，见相距丈余的官道上正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发话的人正是立在车夫边上的一名灰衣男子。

　　春狄回嘴道：“就算这支箭是你家公子的，可是我家公子也有射中它一箭，这支鹰可不独是你家公子的猎物，我家公子也有份儿的。”

　　灰衣男子面色一沉，道：“这小姑娘好不讲理，明明是我家公子先射中这鹰的。”

　　“咦，这倒奇了，你凭什么说这鹰就一定是你家公子先射中的，我家公子射的时候，它还在展翅膀飞呢！”

　　尹千阳从春狄手中接过那只鹰，见他那一箭贯穿鹰腹，另有一支箭却是射在那鹰的脖颈之上，虽然力道稍欠不足，却射的甚是精准，便笑道，“多半是我和你家公子同时射中了这只鹰，我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射来玩的，这鹰你们拿去便是。”说完便纵马上前，欲将那只鹰交到他手中。

　　灰衣男子正待伸手去接，忽听车内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且慢。”

　　只见车帘内伸出一只白晳修长的小手，将车帘掀起，一个人影从车内走了出来，那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衣饰华贵，唇红齿白，竟是一位生得俊美异常的小公子，一双黑玉般的眸子目不转晴地看着尹千阳。

　　那小公子自幼在王室长大，见眼前这少年衣饰寻常，却仍是难掩其神采气度，不由心中暗自赞叹，当下拱手笑道：“多谢公子雅量，在下也不过是一时好玩，随手一射，蒙公子相让，在下实是愧不敢收，这只鹰自当是由公子笑纳，方才在下的侍从出言冒犯，还请公子和这位姑娘不要见怪。”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谦恭有礼，尹千阳也不再与他推让，哈哈一笑，对那灰衣男子道：“没想到你家主人年纪虽小，不仅臂力不凡，箭法了得，更难得的是有如此气度！”说完，将鹰扔给春狄，也朝那小公子拱手道：“多谢阁下赠鹰之德，今日你我同时射中此鹰，也是不浅的缘分，或许他日再见也未可知，先就此别过。”说完，又看了那位小公子一眼，调转马头，与春狄并骑离去。

　　他二人尚未走远，便听之前那灰衣男子道：“公子，您为何总是对别人如此相让？”

　　“黎叔，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爱与人争什么的，我连王位都不想与兄长相争，更何况是一只山鹰。”仍是那清脆的嗓音，但是这几句话听在人耳中却让人觉得无奈而寂寥。

　　他们此时已去的远了，只隐隐听到一声长叹，不知是那小公子发出来的，还是他那个灰衣侍从。

　　春狄忍不住说道：“尹千阳，方才那个好看的小公子，似乎和你一样，也是位王子呢。”

　　“嗯，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是沈国国主的幼子，如今被送到纪国来做人质的。”

　　“这么小的孩子就被送出来做人质，他的父母也真舍得。”

　　“沈国国主子嗣不旺，只育有三位公子，他的原配夫人一无所出，长子与次子皆是他的妾室所出，他的原配夫人故去之后，他又纳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家臣之女为夫人，老夫少妻，居然又产下一子，这位幼弟比之他两位兄长虽然相差了十多岁，但是弟弟却是嫡出的世子。”

　　“既然他是嫡子，怎么还让他去纪国做质子？”春狄不解道。

　　尹千阳苦笑道：“生在王室，即使你不愿和人相争，别人也会视你为敌手的，自从三年前沈王幼子的生母因病过世之后，沈国宫中便渐渐传出一些流言，说道第二位君夫人妇德有亏，行为不检，暗中一直与人私通，因此上，沈王的三王子多半不是沈王的亲生骨肉。初时沈王听到这些言语，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慢慢流言传得多了，心中不免也有些怀疑，自此对他这位从前甚是疼爱的幼子便日渐冷淡起来，如今送了他来纪国做质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春狄叹道：“如此说来，身逢乱世，即使是生在王候之家，也不见得就比平民百姓能好过多少。”

　　尹千阳默然无语，二人扬鞭纵马，朝尹国方向行去，又往前行了里许，忽听得得声响，前面冲过来几骑，马上之人均是一袭黑色布衫，瞧着甚是平常，却个个腰悬长剑，背挎长弓。

　　那几个人见到他二人，细细打量了几眼，便听一人问领头的那人道：“是不是就是这小子？”那人又看了尹千阳一眼，摇摇头道：“据说那小子今年不过十三四岁，这人哪有这样小，多半不是，大伙快走，再往前看看。”说完，扬鞭催马，急急往前去了。

　　春狄见这一伙人衣着奇怪，形色匆匆，奇道：“这些人又是带着剑，拿着弓的，是要去打猎吗，还说些个莫名其妙的话。”

　　尹千阳并不搭话，他停下马来，低头瞧着地上有些枯黄的干草，眉头微皱，似在思索着什么。

　　春狄瞧他脸上的神色甚是凝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忽见他眸光一闪，扬首掉转马头，朝着之前的来路纵马飞奔而去。

　　春狄不知他何以会有此种举动，愣了一下，急忙催马去追他。他二人一前一后地急驰了片刻，便听见前方传来阵阵喊杀声。

　　只见先前那几个黑衣人正在围攻一辆马车，原先驾车的车夫胸口正中插了一箭，倒毙在车边，原本驾车的马也已不见踪影，之前向他们发话的那个灰衣汉子正在挥剑全力抵挡三个冲上前来的黑衣人，另有两个黑衣人却站在远处，朝着车内放箭远攻，那个小公子躲在车中也不时从车窗中放箭还击。

　　他的箭法甚是精准，那两个黑衣人射过来的箭多半在半途便被他的箭挡下。他虽然箭法高超，但对方毕竟多了一人，因此出尽全力，也只是免力支持。那个灰衣汉子以一敌三，更是大感吃力，那汉子虽然瞧着干干瘦瘦的，剑法却颇为了得，与那三个黑衣人拼斗了数十招，忽然一招毒龙吐信，拼着自已左肩上中了一刀，一剑刺中左侧黑衣人的胁下，大声痛骂道：“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我家公子，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他一边大喊，手下却半点不停，不停地左砍右刺。他左肩的伤口血如泉涌，顷刻之间便将他半条臂膀染得血红。他不停地喝问，然而那几个黑衣人却没一个出声作答。

　　见他虽受了重伤，依然如此悍勇，立在远处的一个黑衣人忽然撮唇一吹，正在围攻他的两个黑衣人一听这口哨之声，忽地各自往两边一闪，灰衣汉子空门大开，他一怔之间，一支箭已直中他的咽喉。

　　远处的两名黑衣人见除了这最后的护卫，便要纵马上前，四人一起合围车中那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