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杀》断玉削锋

2、（二）

　　撒加查看米罗的档案时，刻意跳过他的伤情报告。37天，888小时，突破任何强韧心灵的承受上限，撒加不想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验伤报告，虽然他见识过很多几乎称得上惨酷的验尸报告。他与史昂之间，因为利益关系的存在，总是在坚持与妥协间彼此拉锯。理智如撒加，在通常情况下，决不会允许自己与“修复米罗”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任务扯上丝毫的关系。然而这一次，撒加内心职业性的坚硬几乎在看到少年照片的那一刻就土崩瓦解，男孩就像飓风过后残破却傲然屹立的房屋，牙根咬出了血，嘴角也永远春意盎然。这个少年是孤单的，因为孤单，所以独立。他清楚误信他人的代价，于是将全部的信任都给了自己。撒加见过太多双目赤红、涕泪横流的受害者，他们的遭遇让人同情，但往往也是他们懦弱的缄默给了施虐者穿破法网的利器。一旦施虐者受到的制裁不符合他们的期待，他们怨毒的目光不是投向施虐者，而是投向法官、检控官、律师和陪审团，很大一部分人甚至会在日后的岁月里以此为借口，自我放逐，自甘堕落。他们从始至终都没弄明白，能拯救他们内心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一纸“无力回天”的判决书。

　　当然，这不是说米罗不需要有人在他腋下撑上一把，恰恰相反，当他无法仅凭一己之力站起来，一次一次摔回原地，他需要一个助力，但这个助力不能是同情，也不能是怜悯，尤其不能处碰他男子汉尊严的最后底线，所以搀扶只是侮辱，指引才是关怀。

　　此外，“失去”双生弟弟的打击也让撒加近乎偏执地在同类案件里搜寻弟弟的影子，虽然当年为了加隆他倾尽了全力，但因为有了苏兰特的对比，他总觉自己没有最大限度承担做哥哥的责任。所以米罗的出现，被撒加看成神的恩赐，对米罗的救赎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救。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希望有朝一日，在米罗自愿的前提下，与他一起分担那些噩梦般的记忆，然后，一同忘记。

　　整个下午，米罗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撒加趁着这个空闲上网订购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物品，他在玩具区看到飞镖玩具，想到米罗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会喜欢，于是选中了一起结帐。

　　接下来的时间，撒加想给自己和米罗弄些吃的，但电话铃不停地骚扰他，害他不得不用下巴夹着电话在厨房里忙活。第一个电话是艾奥洛斯打来的，起诉嫌犯的重要证据因证据收集程序违法而不被采用，弄得一向以稳重著称的艾奥洛斯焦头烂额。撒加一边烤面包，一边不断从书房搬出厚厚的法律书帮他查案例，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约定第二天一早见面商谈。

　　第二个电话紧跟着打进来。加隆不等撒加说话就一通机关枪乱扫，埋怨他有事没事都占着电话，害他拨了十几次也拨不进来，打手机撒加也不接，越来越不把他这个亲弟弟放在心上。偏巧这时候，厨房里带火的带电的都开始召唤撒加，撒加胡乱答应几声，电话那头加隆开始滔滔不绝……几分钟后，似乎发觉撒加心不在焉，加隆贴近了话筒大嚷大叫起来：“死老哥，可是史昂老鬼叫我打电话来慰问你的！你带了个小羊羔回家，就不管大洋彼岸你最亲最亲的弟弟的死活了。”
　　撒加忍不住笑出来：“我最亲最亲的弟弟？让我一个人‘独守空房’的不知道是谁？”话一出口，撒加就后悔起来，他清楚与加隆分隔两地，相对自私的人是他。加隆希望开始新的生活，所以选择了有着蔚蓝爱琴海的文明古国，而他为了自己摸爬滚打闯出的事业，留在了这个总是妄图雄霸世界的国家的首都——加隆的伤心地。

　　好在加隆是个随性的人，不爱捕捉话里的由头，他哈哈大笑，酸溜溜装出哭腔：“谁让我的哥哥喜欢那些变态杀人狂胜过喜欢我这个弟弟呢。”撒加气得在话筒上狠敲一下，和他闲扯几句就回到正题：“隆隆，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米罗的问题……很棘手，甚至比你当年的情况更糟。他现在睡在你的房间里，睡得很沉，他应该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我现在倒宁愿他一睡不醒，因为我没办法确定醒着的米罗是什么样的。”

　　“能睡着觉，已经是很大的服气了。”

　　“而且，虽然他跟着我回到家里，却不一定出于自愿，很可能只是权宜之计。虽然有你之前活生生的例子作为参考，但也只是参考而已，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甚至连同类都算不上，我当然可以强行将他禁锢在我身边，但史昂是为了避免这样野蛮的禁锢，才把他交给我的。所以我必须好好待他，问题是，他能不能给我好好待他的机会？”

　　“唉”电话那头传来加隆刻意加重的叹息，“不然你以为我打电话来做什么，亲爱的老哥？你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你自己静不下心来，又怎么去安抚别人。米罗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只被惹毛的小老虎，暴躁又张皇。一方面，他没法理智对待周遭的一切。他憎恨是失控的，憎恨别人，也憎恨自己。所以不要总在他耳边说那些你认为能抚慰他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你的好意只会是火上浇油。另一方面，他心里积压了太多极端的情绪，他需要释放，需要找一个理由吼叫、发泄，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刺激，他也会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不要去研究他为什么发火，但也不要绝对的放任，就像是天上的风筝，它希望高高飞起去亲吻蓝天，但又不愿意人们放开手中的线，让它无处回归。他渴望释放，所以有时会故意激怒你，激怒自己，偶尔的无理取闹也只是为了获得内心的片刻平静，那时候，你该任他释放任他发泄，但也别忘记在他伤害自己或别人时制止他，哪怕采用一些强硬的手段。撒加，不要觉得你强硬就是伤害他，恰恰相反，如果你体现出足以降服他的力量，那么相对于他所遭遇的苦难，你就是更强大的存在，那个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是被爱的，而不是被遗弃的。这很重要，撒加！我还能拥有现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对苏兰特对我的情意已有隐约的察觉，所以我当时不是全然绝望的，我坚信会有人来救我，所以我等到了重获自由的那天。而米罗不一样，他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他的同事、上级，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以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远远避开，在他获救以后把他像精神病人一样关在问讯室里。所以对米罗而言，让他绝望不是残酷的折磨，也不是死亡，而是没有人可以信任。”

　　“没有人可以信任……”撒加低声重复着，锅铲从手上滑落，他下意识地“哎哟”一声。

　　“老哥，你在做饭？”加隆哀叫起来，“米罗这小羊羔有福啊！苏兰特倒现在还是只认子弹，不认鸡蛋的主儿！我没口福啊！”

　　撒加只得又交付了一叠“甜言蜜语”，总算让宝贝弟弟挂了线。清静了不到十分钟，又有人打电话来，这次是穆。

　　撒加依约来到楼下，穆抱着一个纸袋在门口迎候。穆还在Quantico时，还没有荣升助理局长的史昂到Quantico讲学，便极看重这个聪明又温文尔雅的学生，穆进入FBI以后，深得高层喜爱，因与史昂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比之他人亲厚又亲厚了几分，所以史昂派穆出马，交托的通常都是在他看来极重要的任务。

　　打过招呼，穆将纸袋里的东西一一作了介绍，“镇静剂！不要说你不需要，这是防备万一！手铐！你会用的，不过真用上时要快，米罗可是受过训练的特工！急救知识入门！救护车来之前，可以做个参考！掌心雷！男人用可能小了点，不过方便携带，藏起来也比较隐蔽。另外，还有一个小急救箱和几条绳子，急救箱里有急救用的纱布和药品。至于绳子，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是特制产品，可以绑得很紧但不会伤及皮肉，你知道有些人有这种特殊的需求，买它来，是为了你万不得已要绑他时能够安全一些，也让你安心一些。”

　　“你们把他当成恐怖分子了，穆！”撒加苦笑着接过纸袋，掏出掌心雷扔给穆，“枪我有的是，不过在米罗身上用不着！”

　　“别小看干我们这行的，撒加！你是比米罗高上几公分，但真玩起命来，你这个大律师根本不是对手。总之，助理局长很看中米罗，不希望他的职业前途就此断送，同时，他也很看中你，用句中国人的老话，他不希望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撒加点头，送走穆回到楼上，一进门就看见米罗坐在沙发上，手臂抱在胸前。少年侧过脸来诡秘一笑，“让我猜猜纸袋里有什么？枪？手铐？绳子？吗啡？”

　　撒加不想争辩，也不想隐瞒，默不作声地将纸袋里的东西通通扣到茶几上，米罗瞟了一眼，突然伸手去抓注射用的针管，撒加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按回到他腿上，不声不响地将东西收拾起来，少年怒目而视，却没有再做争抢。撒加捧起纸袋，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他摆好杯盘：“吃饭，男孩！纸袋里的东西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毫无用处！”他将所有餐点一起端齐，又“不合时宜”地补上一句“只要你让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就毫无用处。”

　　米罗拿起叉子，突然间抬起头问：“没有酒？我想喝酒！”

　　撒加转身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高脚杯和一瓶果酒，“酒对你没有好处，如果你非要喝，我只能容忍这个。”

　　“你算是我的什么人？”米罗的呼吸急促起来，胳膊一挥，桌上地上一片狼藉，“你又不是我爸？”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撒加站起身来，将米罗拉过来按落到自己的椅子上，“如果你曾经遭遇过饥饿，你应该懂得如何尊重食物！现在，吃饭！”

　　“你这种大少爷，知道什么是饥饿？”米罗用鼻子发出讽刺，终于收起舞动着爪子开始对桌上的美食进行扫荡，他的右手还是很不灵活，握起刀的姿势总是像要自残身体，撒加几次欲言又止，却都生生忍了回去。

　　米罗对撒加的手艺似乎颇为满意，桌上摆的东西一点也没浪费。撒加收拾了桌上地上的残局，便坐在对面看他，米罗自顾自地大杀四方，没有丝毫谦让的意思。

　　“看来我的手艺基本合格！”等米罗放下刀叉，撒加忍不住挑起话头。

　　“手艺？”米罗晃着脑袋，嘴角一勾，“难道你以为我还能吃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