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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现场 ...

  •   “老式双缸洗衣机的用法比滚筒洗衣机复杂。左边的是洗衣桶,右边的是脱水桶。你得把左边洗完的衣服放到右边,才能甩干。”黑尾双手插兜,面有得色,挑眉望着月岛时,神情欠揍得可以,“没用过吧?”

      “……”月岛懒得理他,“没有。”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看就没吃过苦。”

      “麻烦前辈不要倚老卖老,”优等生敲了敲表盘,“我们时间有限。”
      “前辈”耸耸肩,终于露出正经模样:“这机子便宜,省电,就一点不好。衣服放不均匀就会乱晃,亲身体验过就知道,吵得你睡不着。”

      月岛绕开倒在地上的尸体,皱着眉走近。脱水桶大敞着,衣服闷了十几天,霉味经久不散。死者穿着简单,一条黑色夹克外套,一条藏青色牛仔裤,一套肘部打着补丁的线衫,还有几双袜子内裤,胡乱扔着,搅到一起,是单身汉作风。唯一的问题是……

      “既然睡眠质量不好,就不会在洗衣机工作的时候入睡。而且桶里衣服没放均匀,发出的噪音他不可能听不见。”月岛喃喃道,盯着桶中露出的毛巾一角,没有抬头,“有人替他完成了这一切。这个人不熟悉双缸洗衣机的用法,不知道他要等晒完衣服再睡觉,也不知道他睡前会拉窗帘。在这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这都可能不是一起自然死亡事件,我们至少应该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事情做得很奇怪。如果是朋友送终,至少应该拉上窗帘,晒干衣服,让死者在‘平常’的环境中离开;如果是凶手藏匿踪迹,最简单的做法是转移尸体,反正这里鱼龙混杂,少了谁都不会有人在意,随便找地方一扔,警方没有线索,多半会处理成在途死亡;如果凶手头脑极端缜密,懂得布置现场,那要么伪造‘平常’环境,要么处理成倒地身亡的‘意外’。”
      他说完那么一大串话,然后顿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介于两者之间。非要说的话,这是未完成的现场。”

      深绿色的毛巾像苔藓,自记忆深处浮现,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月岛的判断没有被嘲讽为“毫无意义的侧写”。片刻沉默后,他听见黑尾的笔尖从纸上移开,滑进帽里,刷的一声,然后转身出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

      初次踏入机搜大门,黑尾十六岁。音驹和枭谷的不良少年打架,地方没选好,误伤无辜路人。他作为肇事者,被附近巡逻的警察大叔抓住,带回队里问话。有少年法护着,黑尾见怪不怪,老油条架势还没端出来,就被大叔削了一记爆栗。
      “老子本来已经下班了。”对方把指关节捏得咔咔响,“就是因为遇到你。”

      不怕讲道理的,就怕不要命的。黑尾审时度势,瞬间怂了。

      后来他参加警视厅面试,对着一群秃顶中年男夸夸其谈,把自己维护社会秩序的理想追溯到遥远的学生时代,说机动搜查队的一位前辈曾经矫正了我人生的方向,我加入警视厅就是为了不辜负他的嘱托。稿子背过许多遍,情感真挚,文采斐然,赢得一片客套的赞许目光。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妈的,谁知道遇到个黑警。

      五十多岁的大叔,离婚没了老婆,儿子也不在身边,混了半辈子还只是小队长,一肚子气自然找地方发泄。黑尾直直撞在枪口上,领受完三小时青少年思想道德教育,又接受了长达一周的盯梢折磨,人生七拐八弯后终于走了下坡路,再无宁日。
      对此,发小孤爪研磨的反应是:小黑活该。

      那天大叔开车送他回家,才发现两人就是邻居。好巧不巧,门对着门。从此黑尾走哪儿都能碰到他,买早饭是前后脚,闯红灯被抓现形,和朋友打完台球回来,三两步上了楼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靠在走廊上抽烟,见他经过,把烟掐了。
      黑尾“哟”了一声。

      “听说你们学校有人毕业了之后没地方去,到地下赌场看场子?”大叔把烟灰抖在窗台上,“你少掺和,最近端了好几个。”
      黑尾很想说您靠的是我家窗台,想了想,忍住了,只是挑眉看他:“多抓我一个,机搜不得多给您发点钱?”

      “放屁,多抓一个就要多做份笔录,麻烦得要死。”大叔笑他没见识,“而且上面的人早跑了,推出来顶事的都是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你想去少年教养院蹲着?力气用不完,不如给来我做免费家政工。”

      黑尾说我才不碰万年单身汉的房子,然后迅速摸出钥匙跑了。

      他是几天后才听说真有前辈进去了。因为已经成年,给的处罚并不算轻。前辈之前也问过他,要不要来帮忙,活儿不累,能赚不少零用。他想到大叔那天轻描淡写的两句玩笑,这时才有些后怕。打架归打架,批评教育归批评教育,真要上升到其他层面,这个风险,他是不愿担的。
      然而他和大叔的关系并不因此更好。忘记哪一回,他在家门口碰见了大叔的搭档。和大叔那副胡子拉碴的寒酸像不同,搭档像办公室里出来的,衣服看着不便宜,横竖算是中等收入阶层,一亿中产分之一。他和搭档聊了十来分钟,便知道他姓猫又,也在机搜工作,而大叔呢,姓乌养,两人学生时代都打排球,老相识了。

      黑尾心想,那人说话那么大声,吵得要死,是挺像乌鸦。

      实在莫名其妙,三人竟坐到同一张桌旁。黑尾嘴上嘀咕这是中年男子聚会,手却很老实地去拧可乐拉环。猫又问他,你不喝酒?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叔的眼风就扫过来:十六岁小屁孩,毛还没长齐,喝什么酒?
      黑尾耸耸肩,啪的一声拧开拉环。他在学校也算头面人物,出门打架都不用亲自上阵的那种。加上文化课成绩还可以,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因此便有优哉游哉的余地。外人看来,也觉得他“哪儿都混得开”,用研磨的话说,这是“紧跟时代”,习得了□□组织渗透其他行业洗白自己的精髓。

      然而顺风顺水如他,却要在饭桌边陪两个中年男子嚼萝卜干。

      大叔真人不露相,凶神恶煞之下,竟烧得一手好菜。黑尾评价这是铁汉柔情,差点又吃一记爆栗。不过爆栗是假,柔情是真。赶上休假,大叔偶尔也会带他出去兜风。车开到东京乡下,往路边一停,大叔说自己要去抽烟,黑尾站在离他几不远的地方,也很熟练地掏出烟来,大叔还没来得及吼他,一回头,就看到车子从坡顶溜下去。

      没拉手刹。黑尾叼着烟,火都忘记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叔把车开上来,对他狂按喇叭。黑尾一擦打火机,问他,你不抽了?
      大叔说你掐了掐了。上来!

      有时候回去晚了,干脆住在乡下。便宜的私家旅舍,榻榻米泛着一点潮气,抬头却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大叔问他,不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声?
      黑尾笑:你骗鬼啊,住我对门那么久,不知道我家没大人?有话快说。

      大叔噎了一下:直接问多不礼貌。
      您骂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礼貌?黑尾往枕头上一靠,重重吐出一口气,早离婚了。

      他父母都是强势的人,有理想有追求,事业风生水起,然而家庭偏偏是妥协的艺术,两个人捆在一起,必然不会长久。他和姐姐都由保姆带大,从小父母很少碰面,碰面了就吵架,一个说你不够体贴,一个说你只顾自己。离婚提了五六年,总算在黑尾读高中前做了了断。于是他一上高中就搬了出来,住在父亲早年购置的公寓里,“然后就碰到了您,”他冲大叔挤眉弄眼,“可以说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捉弄他坐中年大叔的副驾,窗户摇下来,CD开最响。大叔带他东奔西跑,以私人交情的名义,见过“出来”不久的少年犯、寻女多年的单身母亲、住集装箱的上班族。他真是一点架子没有,军绿色夹克磨得看不出颜色,拍拍屁股就往马路牙子上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笑起来满脸皱纹,偶尔也会掉几颗鳄鱼眼泪。逢年过节慰问受害者家属,别人指着黑尾问,怎么称呼啊?他说,这我干儿子。
      黑尾心想我可是一拳掀翻过我爹的。掉了一颗牙,大半夜送医院急诊科,您也试试?

      大概是给警察大叔当了好几年干儿子的缘故,黑尾一进机搜便适应良好。老龄化社会的特点是一切都很缓慢,他的上司还在用键盘机,机搜本身也没发生变化,装修布局和他当年被抓来问话时一模一样。黑尾铁朗,昔日的不良少年,今日的新鲜血液,报道第一天便被派去出外勤。乱糟糟的菜市场里,年过八旬的老太太满口东北方言,间杂神怪传说,他的新搭档木兔光太郎对着录音笔挠头,黑尾一卷袖子,先给人收好了菜摊,然后直起腰和人唠起嗑来。

      木兔问,你不是东京人吗?
      黑尾捋了把头发道,家里有个亲戚在宫城。

      大叔就是宫城乡下出身,对东北地区很有感情。当然,到了他那把年纪,无儿无女光棍一条,父爱厚积薄发。对酒有感情,对车有感情,对工作有感情,对受害者家属有感情,对小区门口的流浪猫都有感情,被挠过三次还死性不改接着喂,黑尾谓之,热脸贴冷屁股的极致。
      大叔瞪他一眼,让他没事少说两句,转头又和受害者家属聊上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才知道是对方来自宫城县石卷市,丈夫死在五年前,是□□毒气事件的直接受害者。

      他那时还很年轻,只图一时之快,成天盼着自己那个爹有朝一日过劳死,尚不知道失去顶梁柱对并不宽裕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等他终于明白其中牵系的复杂往事,那家人已经搬回宫城了。那是2010年,距离震惊全日本的宫城地震只剩不到6个月。

      ……这里也有一位宫城人呢。黑尾的目光飞快地从月岛身上掠过,浅金色的头发沉在树影里,边缘被太阳一燎,好像烘干了的烟丝。很漂亮。
      他看过月岛的档案。机搜毕竟属于东京都警视厅,比起地方警署,招人总要严格些。加上前几年搜查科的同事出过问题,口子就收得更紧。黑尾自己是不良少年出身,公务员系统的漏网之鱼,木兔等人口中从名字到品格彻头彻尾的“黑警”,查起别人来却是一点不手软。

      月岛的档案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他住在仙台,比起靠海的石卷,相对属于山区,海拔更高,经济更发达,也更安全。大地震袭来时,他十九岁,刚刚以优异的成绩从高中毕业,即将启程到东京读大学,地震造成的伤亡和沿海地区居民的长期抗议,大概也只在电视见过。黑尾带着这令人满意的调查结果去人事科,心里想,真是顺风顺水的平成一代啊。

      他反正从没听月岛提起过家乡。大叔神神叨叨,言及东北,便是我们那儿的人比起东京如何不同,上山打猎下海捉鱼看树枝方向占卜命运吉凶,冬夜里围炉烤火窗子上晃动着幢幢怪影,乱七八糟的事情能说一箩筐。然而月岛似乎生来就是东京人,举手投足都有东京人冷漠精明事不关己的味道。当然,黑尾心想,也可能只是他不想提。
      月岛遇到不便答的问题,总是轻轻巧巧绕开,然后扶一扶眼镜。其实呢,是欲盖弥彰了。他到底是小孩子,自以为洞若观火,殊不知他引以为傲的观察力,黑尾同样有。注意过,也试探过,月岛的回避摆在那里,硬邦邦铁板一块,黑尾没有问。毕竟话多的人,容易惹祸上身。

      此刻,这承平年代出生的平成废柴在他身旁坐下了。手里端着两盒分署同事友情赞助的便当,“啪”一声绷开筷子,慢悠悠剃起竹篾来。黑尾体力劳动一夜,早上脚不沾地地查案,此刻早已腹中空空,掀开塑料盖子便吃。牛肉裹着洋葱,汁水在唇齿间流溢开,只听月岛说:“我不确定他收集完虫卵后有没有洗手。”
      哦,想恶心我是吧。黑尾喉咙轻滚,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介意。”

      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看月岛:“你介意吗?”

      月岛刚刚剃完筷子,进退不能,表情好像吞苍蝇。黑尾扳回一城,用这张苦瓜脸下饭,食指大动,甚至有意聊起刚才检查尸体和摸排问讯的情况。
      他就这点,恶趣味。早年跟木兔搭档,法医秘闻混杂都市传说,十全大补汤一般灌下去,差点把人家恶心得当场摔碗不干。等木兔回过神来,掐着他脖子和他闹,他一边咳喘不止,一边言之凿凿:这怎么行?你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啊木兔桑!

      优等生毕竟是优等生,无论内心多抗拒,都能端出一副人工客服的专业摸样。他们机搜,听起来高级,又是“机动”,又是“搜查”,其实大多是手工作坊活计。黑尾高中时代,《相棒》开播,他跟着看过几集,也以为破案像电视剧,警方展开调查,大学法医教室解剖尸体,科搜研做DNA鉴定,该认知甫一上桌便遭到乌养和猫又的联合嘲笑,他们说,要是按照法医解剖的速度,我俩早失业了。
      什么叫破案啊?大叔给自己倒满了酒,又万分小心俯下身去,把杯口那点嘬掉:嘴皮子磨破了,就是破案呗。

      今早他便磨破了嘴皮。廉租公寓住着二十多人,此刻一半在家,挨家挨户问过去,以每间房二十分钟记,也说了五小时的话。饶是黑尾天生一张笑脸,此时嘴角也僵了。没办法,男子死亡十多天,尸体腐败,脏器溶解,很难通过法医解剖断定死因,只能通过骨骼形状看看年龄和病史,倘若没有犯罪前科,即使提取了DNA,也无法从海样资料中捞出身份。更何况司法解剖和DNA比对价格高昂,非重大刑事案件一般排不上号,机搜一没钱二没权,只能卷起袖管自己来。

      黑尾混迹边缘社区多年,当过不良少年,揍过不良少年,抓过不良少年,纵然如此,眼前所见还是让他略感震惊。隔壁房门敲了五分钟才开,窄窄一道缝,割开年轻而苍白的脸。泡面碗沿着墙根堆成小山,酸涩的气味慢悠悠飘到鼻底,黑尾按部就班走流程,对方的反应也像自动回复,“不知道”,“没见过”,“不认识”,听说楼里死了人,表情都没变一下。
      对门独居女性的反应则激烈太多。月岛一句话没说,老太太已叠声抱怨“吓死”,话题如开闸泄洪,出口难收,从死者闷不做声的古怪性格,一路说到今春他举债做保健品代理,兴致勃勃却惨遭欺骗的衰运。黑尾直觉有异,便问,他和谁借的钱?您吗?

      老太太翻白眼:谁会借给他啦!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哇?

      他和月岛抬头看看这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靠窗一面架子上摆满了手工制作的娃娃。阳光拂过纱帘,卷起细小的尘埃,胳膊如藕节,金发似缎带,每颗塑料眼珠都在闪耀。老太太说,不过你们也不要太费心了,这个公寓,我知道的,天天死人嘛。我刚搬过来的时候,梦里梦到抱小孩的女学生,脸是没有的,楼上跳下去摔烂了,她说她没地方好去,我就给她做了这个娃娃,结果越做越多,你们要不要拿个走啊?警察每天碰到的怪事多,可以避邪的噢……

      黑尾急于去下一家问话,便把月岛扔给老太太,让他俩慢慢周旋。半小时后他看见月岛板着一张脸出来,手里真的拿着一个娃娃。他把便签本往身后一递,示意优等生过来做笔记,紧锣密鼓的间隙里,低声问,她给你的?
      “她信这个,”月岛皱眉,“算了。”

      黑尾含笑不语,刚刚伸出手,要拍他的肩,却被不动声色躲开了。他终于证实了早有的猜想:月岛看似冷漠超然,却并非不通情理。廉租公寓的住户,多有自己的苦衷。在机搜干活,怕的就是学生气,好在月岛能够察言观色,入乡随俗。

      然而这明敏的心地,又叫人不免担忧。日上三竿,礼拜二午睡时分,分局同事随房东去找合同了,公寓楼底静悄悄的没有人。手中便当吃完,咖啡也喝了大半,黑尾蹲在台阶上,对光端详娃娃的眼珠。

      满屋的塑料娃娃,真是奇怪的场面啊。然而今天怪事不少,比如,六小时前两人还睡在同张床上。酒店只一套被,月岛眉头微皱,说自己可以回家,或者干脆和衣,黑尾却已拿起话筒拨了客房服务,新被子五分钟送到,语气轻松,好像对接工作。
      “你通勤不少时间吧?”他觉得自己特别体贴,“而且明天还得上班,没必要弄皱衣服。”

      月岛仍在用餐,一夜的折腾外加一早的奔波,那条精致都市男性必备的驼色风衣终于还是皱了。体贴也没有用。黑尾真想嘲笑自己,近郊的山野在秋冬的云霭中浮现,蜿蜒连绵,如惘惘的威胁。他也说不清自己所忧为何,于是干脆不想了。起身扔垃圾,抬手,便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黑尾警官!”回头,是那个据说没洗手的分局同事,“租房合同拿过来了!死者姓馆森,在附近的运输公司上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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