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身赴洪炉》度虔

85、以后想标题15

　　王如锋咬着筷子头，想不明白，顺手把吃完的食盒扣起来，擂回去。

　　他预备将这些污了的盒子送到受业府门下过一过，那里有隔绝禁制，一切道地余秽，路过自洁。谢琅看他出门，也跟着走。两人在夜露晚风之间，踏云踩雾，静谧地走了一个来回，回屋的时候，食消得差不多了，各自的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王如锋撑不住了，打一个哈欠，栽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柔软昏朦里。谢琅随即挤上来，一条手臂从他腰后塞过去，把他抄在臂弯里，低下头，亲亲腻腻地，用嘴唇蹭他的鼻梁。

　　“王如锋……”

　　“嗯……”

　　“我想跟你说话……”

　　“你说……”

　　“我有话想问你……我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等你告诉我……”

　　桌上的定昏烛还在摇曳，表明，还没有到入梦的好时辰。此刻入睡，容易过早惊悸而醒，而后睁眼到天明。

　　谢琅没多此一举问王如锋想不想睡觉，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睡觉不合适，不愿意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摆弄无用的体贴；而困懒的王如锋也没有主动提出异议，跟着他的安排，应和着他。自然而然地，谢琅进一步，王如锋便退一步，嵌合在一起。

　　谢琅抱着他，开始说。他开始复述姜恒的话，磕磕绊绊地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词汇。他记得很努力，因为他知道王如锋一定会好好讲给他听。他说：“姜恒跟我说龙裔……”

　　他磕磕绊绊地，讲两相通流之功，将应兽徵而居的龙裔，讲兽徵的容器，讲流部的沈萧，讲流部的沈琼，也讲从前的流部，只有一个寒雪天君沈萧，顺势讲到，冰权破碎二分。

　　王如锋听着听着，就把眼睛睁开了。

　　他本就是一个极聪明、极敏锐之人，对人世间的弯弯绕绕，十分早慧。在听到两相通流之功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哦，原来游仙集墨辰凡修黑云似的沉默，是因为底下有此功相助，无需开口。他也理解了为什么他找人家搭话，人家开口时的表情如此诧异。

　　因为我并未接入他们之间的“水网”。已经有了这么一张方便的网，自然就不需要语言。通俗需要开口的语言形式，在他们墨辰龙裔里，应该是一件很落后的事情了。

　　而能上道天的墨辰凡修，无一例外，全都是感应龙裔，水族精英。在这样早已习惯用两相通流之功交谈的群体里，我说话问人，自然显得相当怪异。

　　但是他又很快意识到了一点：道地的龙裔能感应恩泽的兽徵，长有两相通流之功，可是道天的水相仙人之间，却从来没有听过这一说法，大家还是张口说话的。他意识到了一个微妙的点：在这一点上，道天的仙人很明显地“落后”于道地的凡修。

　　道地的凡修竟然掌握仙人都不能掌握的，上古神君庄恩泽遗留的东西，怎么可以。怎么可能。那不就显得所谓的仙人，成了笑话。
　　这样的映照，本身存在就是有罪的。

　　他意识到了这样鲜明的不匹配，马上心里就涌上一股不安来。上不能慑下，下不能服上，必然……必然会有动荡，会有灾殃。

　　谢琅一无所知，还在讲容器的事。说到容器之间的感应比两相通流之功更强时，王如锋几乎要预见未来情势，已经很不安；说到水相神秘的流部，说到流部的沈萧是龙骨的容器时，王如锋恍然大悟，进一步明白了，却也进一步恐惧了。

　　原来，墨辰龙裔，水相仙人，和真正的龙骨容器沈萧，三者之间的关系，有如两面的酥饼，和中间薄薄的涂层。龙裔能感应兽徵，能因为兽徵演变出通流功，而沈萧身负恩泽神君的龙骨，本身就是最强感应者。两者之间，有如神与信徒，又有如皇帝与子民；偏偏这二者中间还隔着一层什么也不能感应，什么也不知道的，水相仙人。

　　水相仙人的存在，有如屏障，让神与信徒、皇帝与子民，完全绝缘了。

　　龙裔想反攻道天，想冲破这一层薄薄的、粘稠的涂层，打破稳固，去寻找他们的神留下来的使者：沈萧。他们一直试图联系沈萧，将偌大的水网，重归他的身上，帮助所有龙裔重新回到恩泽神君在时，水之大辉煌的上古时代。

　　而水相仙人自然不允。他们维持道天地之间稳固无祸的秩序已久，岂能容所谓龙裔轻易打破？且作为后天神，他们有些是跟随三神君后出的无兽徵之神，有些是中古时期飞升上来的凡修成神，这样所成的一套班组，原本的立场就已经与先天兽徵神不同。

　　两边的酥饼想合为一块，中间的涂层寸步不让，在这样冲突的情势下，整个水相上下都产出一股“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来。而强势的酥饼必然会比弱势的涂层更快一步……找到合二为一的道路。

　　所以，谢琅还没有讲姜恒，王如锋就已经快人一步想到了。他自己联系上之前对潜贞君的听闻，悚然脱口而出：“潜贞君……姜恒。这个世间罕见、能容兽徵的天才，他的出生是龙裔破除绝缘最大的希望。因为他容纳了一片恩泽的护心鳞，而龙骨、龙鳞……都是恩泽的神徵部分。

　　既然龙裔感应有强弱等级，潜贞君身怀恩泽最重要的一鳞，同为容器，等级理应跟有龙骨的沈萧相同才是啊！所以，如果龙裔真要打破水相仙人这层阻隔的话，第一步，必然是用潜贞君的‘网’连通沈萧！”

　　连通这个，被囚禁在道天之上，哑口千百年的，名义为楚霄养子的，龙骨容器！

　　但是，又不合理了。既然容器之间感应很强，那为什么潜贞君上道天十年，这道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龙裔和水相仙人，依然维持面上的融洽；而龙骨容器沈萧依然不见踪影。

　　按理来说，甚至都不用见面，只要潜贞君怀揣龙鳞出生，从那一刻开始，他与龙骨的连接便通上了。

　　但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是静悄悄的呢？

　　谢琅知道他在想事情，不急着问，也不急着继续说了，停下来，慢慢地等他想。王如锋反而抓着他，急切地说：“你继续说。”

　　谢琅便继续讲，讲姜恒跟他说的，冰权二分。在一阵晴天的霹雳里，王如锋终于得以隐约窥见当年天门事变的一丝具形：原来谢琼再也回不来，原来谢琼改名叫沈琼，是因为，她接收了沈萧身上的那具上古神的龙骨！

　　是啊，都已经拿走了恩泽神君大部分的神徵——龙骨，已经不是凡修，如何再回道地？

　　一切便有了解释：为什么来道天一趟，太白修士谢琼，变成了水相仙人沈琼？因为接收了龙骨。

　　所谓凡修本源在上古神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沈琼本源的金，早就被龙骨完全吞噬盖去了。她的剑，也不再使用，改成了鞭。

　　而沈琼不太协调的骨架，像个少年一样清癯的骨架，也有了解释——只因那本来就不是她的，是沈萧的。

　　龙骨在恩泽身上时不知是什么情状，但是落在沈萧上，沈萧是个男人，自然跟随适应成男性的骨架；而后过渡给沈琼，不是自然的过渡，勉强安上已是万幸，不求其能跟随沈琼改变。

　　于是龙骨就保持不协调的，男性的骨架，少年的样子。
　　展现在沈琼身上。

　　王如锋不知道一个本源属金的凡修，该怎么接收接收上古大神，主水的恩泽神君遗留的兽徵。谢琼离开道地前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她英姿飒爽，她三招必杀，她赢下法闻天离开道地，骄傲地去接收属于她的奖励——入九重天，参大闻天。这样的奖励对她来说一百多年里已经司空见惯，她并不以为有什么特别。

　　然后，再也回不来。

　　王如锋很难想象得出身承龙骨，对沈琼来说，对一个本源不合的凡修来说，到底要经受怎样的折磨，才能做到。王如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匮乏，他忆起来下午听见沈琼轻声的抽泣，她说，我想回家。

　　这个青霜姑是我想做的么？
　　万仙称我姑姑，比不过有人唤我妹妹。

　　王如锋鼻头一酸，几乎又要滚下眼泪来了。他今天哭的次数实在太多，他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这些鲜明而痛楚的情绪，却又推着他，不得不难过。

　　“王如锋……王如锋。”谢琅轻轻地唤他。他还是不懂很多事情，可是他明白，王如锋想通了一个很重要的关节，并沉浸进去，在因此难过。他握住王如锋的手，说：“不要哭，王如锋。”

　　他翻袖袍，找出一件之前在游仙集得的仙器，圆滚滚的一块，薄薄的皮裹着底下沁凉的水，永远不会受染而发烫，保持一握无形的凉意，唤作“剪片寒”。谢琅拿着它，用柔软的、凉凉的边缘滚在王如锋红肿的眼边，敷在他颤动的眼皮上，轻轻地说：“你若哭，我就不讲了。”

　　他的话，如一把铁钩，又如一根绳索，清清澈澈地，将王如锋从淤泥一样无法挣脱的痛苦里，钓了出来。谢琅见他无可抑制的颤抖缓解下来，又说：“叫做沈琼的，你说是我的姐姐。我很想认识她，我不能认识她，我也很难过。

　　她大庭广众之下抽过我一鞭，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姜恒说她和我是一脉相承的与水亲和，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正在说她，我也想见她，我不知道‘姐姐’是什么，可是已经因为这个——”

　　谢琅伸手，指指自己心口，轻轻地说：“因为这个，因为这件事，或者这件事里的某句话，我这里，已经很难过。我一直很难过，但是，王如锋，不要哭。”

　　他说：“王如锋，她是我的姐姐。我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我想，就算有，也不会比‘姐姐’更亲。我没有哭，你也不要哭。”谢琅很笨拙地，试图把他拉上来，说：“如果你觉得她会伤心，不要替她伤心，我们想办法……让她本人，不再伤心。”

　　谢琅说得对。努力去改变，比隔得遥遥的替人痛哭，有用得多。

　　王如锋看着他，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依赖着他的小公子，还在忍着自己的难过，等他解答。王如锋在那种信任的、需要的眼神里冷静下来，呼出一口气，道：“你今天还听到了什么？你继续说。”

　　谢琅便拥着他，继续讲冰权二分后，姜恒失掉了与沈萧的联系。王如锋又是一惊，随即痛苦地意识到：正是因为沈琼的存在，才让这水相仙人、墨辰龙裔和兽徵容器之间，维持了面上的稳固，至今平安无事！

　　因为横空出现一个沈琼，她凡修的身躯，她金的本源，全部成了无害化龙骨的工具。她与龙骨格格不入，但是她最终又容下来这龙骨。所以龙骨在她体内，有如鱼进了网，龙横卧浅滩，那种容器之间的心灵感应，直接在她这里断掉了。

　　她用身体作为绝缘的外皮，包裹住了这危险万分的，能感应，能共鸣的——龙骨神徵。

　　龙裔对姜恒抱有极大的希望，可是姜恒已经……已经联系不上龙骨。被隔绝的龙骨，在沈琼身体里，不能再与任何龙裔呼应，更不能与其他兽徵碎片沟通。而让所有兽徵融为一体，再塑恩泽的计划，也暂时不可能实现了。

　　墨辰龙裔暂时老实了，水相仙人也满意了，于是上下又心照不宣地遵循此前的相处模式，友好往来。

　　而且，沈琼作为太白修士，身上有金的历史渊源。

　　她是谢先宗的亲女儿，是“以身成道，辟出金相”的鄩圣人的后人。在她被提上道天之后，就能借她原先的金之本源发挥，顺理成章地赐给她属金的司法职权，打压在道天擅权，假公济私的钜道上君。

　　借金治水，又借水治金，最终，两边都平复下来，实在是一件一举多得的举措，若不是置身局中，是应该拍手称赞的。王如锋不信天门事变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在两边的暗潮汹涌都推至巅峰，马上就要冲破壁障，引发动乱的时候，突然推出一个人，一石二鸟，把金水全解决了。

　　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有这样顺利的“巧合”？

　　平稳对许多人有好处，更是对……那一位有好处。对这件事乐见其成的人肯定有天尊楚霄，王如锋不敢推测是他动的手，但是也不愿意赞同，楚霄就完全清白无辜。

　　但如果真的是楚霄动的手，就更加显出他可怕的正确了：金和水的情势，无论哪方演变下去，都势必要变成一场浩大的动乱。但是天尊只是轻轻一推——或者，他根本没有推，只是抽动了万里之遥外无关紧要的一片叶子——就最终奠定了这样，所有人都稳定下来的局势。

　　王如锋又忍不住战栗，开始想：这样可怕的人……这样聪明的人。我真的能违逆他，继续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前进下去吗？我现在做的，到底是对的吗？我会……我会引发另一场，我不能承受、我势必会后悔的灾祸吗？

　　但是他这时候看了一眼谢琅，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我已经不可能放手。
　　如果能放手，早在五十年前，就放了。

　　“谢琅……”他轻轻地，迷惘地呢喃，没有意义，只是单纯在广阔空洞的世界里，寻求回应。谢琅也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说：“我在。”

　　已经想明白了，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王如锋梳理了一下，开始给谢琅慢慢地讲，从谢琅感兴趣的方面，用谢琅能听懂的语言，由头到尾地讲。他讲龙裔的来源，讲龙裔的期盼，讲沈琼的无奈，讲姜恒的失措……谢琅很勉强地，终于搞懂了什么是“龙裔”“容器”和“感应”，知道了目前还是不能认姐姐，对后面的内容，听得就不是很用心了。

　　“简而言之，就是青霜已经卡死在金水之间，轻易不能动了……”王如锋叹一口气，说：“一动就是伤筋动骨。谢琅……我没有办法。我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
　　甚至，看自己的未来，都不知通往何方。

　　“那就先不要想……”谢琅说：“睡吧。”定昏烛早就灭了，他用手盖住王如锋的低垂的眼，低声说：“已经知道了暂时不能解决，就可以了。不用再想了。”

　　他将王如锋无限发散的悲哀思绪切开，打断，把王如锋剥离出来，塞在自己怀里。谢琅又主动握住王如锋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说：“我在这里。我不知道，就来找你。你也是一样……无能为力，就过来。”

　　王如锋下意识搂住了他，于是距离更加贴近，胸膛贴着胸膛，脸贴着脸，呼吸相闻，鬓发相缠。谢琅将他揣在怀里，轻声说：“你听到了吗？”

　　仿佛谁在王如锋髓海里，轻轻搓动“嗡——”的一声，起势低而绵长，随相接时间淡下去，却永不消失，保留在低处，久久地徘徊。

　　那种金石之间的感应。那种没有来由的共鸣。大相径庭但是又相互吸引，迥然不同却又绝佳契合。这感应贯通古今，浑然一体，在交融的一刻，达到了顶峰。王如锋一瞬间说不出话，那种自发的粘合亲昵糅满他的整个胸腔，他低下头，挨在谢琅的颈窝，轻轻点了点。

　　他忘掉一切，只听见贴合的声音。

　　谢琅还在说，他也为这感应所动，声音带上一点儿温温的情绪。嘴唇贴着王如锋耳侧，称得上是温柔的，讲给他听：“如果这就是‘道’……那么‘道’，也终将给我们一个答案。”

　　“睡吧。”谢琅再一次劝哄他说：“睡吧。”
　　王如锋决定暂时学习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听着“道”，满足本能，像两只相互贴近的群居动物一样，安全地睡去。

　　他抱着王如锋，王如锋也抱着他，两个人俱陷入一阵安静的沉默，须臾，在互相的温暖里，都睡着了。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