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仰观天尊之思 俯察己身之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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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王如锋却已经攒够了勇气，理一理衣衫，抬脚步入两仪宫。
天尊已经在宝座上等了有一会儿了，见门口来人，便微微一笑。
他作为道界第一人，却长着一张春风和煦的脸，眉梢嘴角也是春风和煦的笑。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无一不引人瞩目：头上一对左紫右青的鹿角。这兽徵是天生神骨的证明，原本是俱青的，因为烜离的缘故，左边变成了最高阶的紫火成色。
往下看，他的眼睛却是左青右紫，一样的璀璨明朗，正与鹿角颜色相反相映。
两极如鱼，相反相生。
他的长发一路从头积到地上云雾间。颜色并不是黑，也不是枯白，而是一种华美的银白，分出多股挂在鹿角的枝杈上，余下则是一绺一绺用紫、青的镶金环束住，垂落及地，探入云雾间。那长发色泽溢动，如云后的青光，如飞鸟的羽毛，深远而冷感。
鹿角异瞳银发，这一身的异象奇观，足以叫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胆战心惊，甘心跪服。
王如锋进殿，倒头便拜：“下修王如锋，见过天尊。”
天尊稍稍往前探了一下身子。
他的衣装也是滚过金边的紫、青二色，繁复层迭，人坐在宝座上，袖袍不仅堆满了整个宝座，下摆还沿着九重台阶一阶一阶地滚落下来，铺遍了每一个台阶，一点儿空隙都不留下。所以这一前倾，所有的衣服就如流水一般，跟着泻了一下。
他好奇地看着殿下的王如锋，等了一会儿，不见王如锋说话。王如锋不得他指令，也在原地拜下不动弹。
天尊只好说：“你起来说话吧。”想一想，将缛长的下摆拉过去，腾出一个空位，拍拍身边，好像对待一个朋友，很高兴似的招呼道：“来坐。”
王如锋哪里敢应，眼望着地，只说：“下修站着就好。”
天尊于是又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哦，”王如锋接过他的话，气定神闲道：“说起这个，确实有。下修已经完成了天尊去年的要求，如约登上堂庭顶。”
他心里已经有所预感，因而并没有进一步往下说天尊去年的许诺，留给天尊解释的余地。天尊眨了眨眼，果然问：“那你对我去年的话，是怎么理解的呢？”
王如锋索性挑明了：“天尊去年问我，想不想在太白独占鳌头？我肯定后，您又说，如果我今年再度来到此地，就会给我一定的帮助。下修以为，天尊当时意思是要助我一臂之力，让我的实力和地位相匹配——一样都是巅峰独大，无人敢出其右。”
他说得狼子野心，正在天尊意料之中。天尊顺畅地接上，立刻说：“那你理解错了。我当时问你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重你的实力，想略略扶持一下你。”
他本来就说得模棱两可，当时旁敲侧击诱使王如锋相信一端，而一旦生变，就立马将原意滑去另一极。王如锋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被天尊食言后，竟然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一下，说：“好的。”
天尊颠倒完黑白，看王如锋云淡风轻，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带着点儿心虚，综括地说：“简单来说，就是你误会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生气吗？”
王如锋意料之中，只是笑了一下，说：“生气自然是有一些生气的。但是弟子也不能生气，如果一定要生气，也是对自己生气罢了。这件乌龙，首先是下修揣度失当在先；其次，天尊行事，自有道理；雷霆雨露，都是恩情。”
天尊确实在他脸上看不出动怒失态的样子。他想一阵，觉得他拿虚话骗得王如锋劳心劳力一年，现在告诉人家不给他发劳动所得了，这下王如锋不跳起来大骂一阵，实在是让他心里有愧。
唉，但他也不想啊。他当时也是真心实意去说的呀，但是天命有变，怎么好继续维持原判呢？
天尊其实更愿意王如锋立刻翻脸，口不择言地骂他一顿，这样他才能看懂王如锋所求为何、所图为何，利益相干又在何处，要害又在何处。
王如锋现在不喜不怒，天尊反而搞不清楚他心里头究竟怎么想的。
天尊越想越心虚，再试探道：“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王如锋很坦然道：“——没有。天尊如果有话要说，吩咐就是。”他的脸上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好奇，只是十分平淡温顺。拜下去，手屈起，腰弯折，浑身上下的锋芒尽敛，找不到一处威胁的前兆，只是服从。
“唉，”天尊就叹了一口气，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一点少年气都没有。虽然很高兴你能理解我，但总觉得哪儿违和，怎么回事呢。”
王如锋就笑了，问：“天尊以为我当如何？”
“我以为，”至高无上的天尊楚霄摸了摸下巴，异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天真好奇的光彩：“我以为你一定要大闹一场，指责我背信弃义，或者说戏耍你，仗着身份欺负你，这样的。哦，我还想了该怎么跟你解释。”
王如锋探他的口风：“那天尊本想如何解释？”
“大概是继续说一些‘你误会了’和‘我有苦衷’这样无聊的话吧。”他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楚霄笑完，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确实有需要这么做的理由，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他说着，露出来一副如释重负的解脱表情：“那就这样吧，咱们来聊聊今年的事情……”
“不是很能理解，也有一点不高兴，”王如锋慢慢觉出来天尊与去年的不同，提一点胆子与他谈判道：“所以还是请天尊稍微说一点‘无聊的话’，仔细解释一下。毕竟天尊与我之间已经因为误解有过一次失败的共事经历。既然有过一次前科，那下一次，人自然会有所顾忌，瞻前顾后，而不能全盘托付。所以，还请您认真跟我说一说所有的来龙去脉吧。”
楚霄顿时大为头痛，试图躲懒逃避，问他：“如果我不说，你接下来还愿意相信我，按我说的去做吗？”
王如锋顶住了他殷切的目光，委婉地说：“不太愿意。”
“唉。”楚霄叹了一口气，心知无法逃避了，自我安慰地说：“你说的在理，生疑则有间隙，有间隙则有外邪，入侵，邪壅而溃，伤人必多。行吧，那你让我想想吧。”
他沉思了一小会儿，头微微向右歪，手扶起脸颊，那些昳丽的银发就如雪河一样，丝丝缕缕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去。他捉起发尾，拨弄了一会儿，倏忽眼睛一亮，说：“是这样的。”
“去年我没有仔细跟你解释，所以才造成你我之间有误会，辛苦你了。现在我想明白了，确实应该跟你好好讲一讲。可能有点长，”楚霄道：“首先，这得追溯到上古时期。”
“……”王如锋道：“确实有点长。”
楚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继续说：“鸿蒙初辟，清浊始分，有太初元真之神，人身兽徵，宰判天成。其中长风神君东游而去，焚吹掠扶桑之枝，撞涿光山辄止，而涿光山下……”
王如锋再好的定力，此时也忍不住咧了一下嘴。
天尊这是来给他补习修真史的吗？
“……涿光山下有一鲤鱼，负翅有十，鸣叫如鹊，女面人身，衣鳞丝鳍，缥缈荡然如波，正是恩泽神君。而长风君触山而折，怫然愤懑，落于嚣水之源，恰逢恩泽神君披衣赤足而出……”
楚霄津津有味地讲了一会儿长风神君和恩泽神君的陈年老情，把王如锋都听得困了，才下了一个众所周知的总结，道：“然后两位神君喜结良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王如锋搭着眼皮，应了一声：“嗯。”
这两位神君开天辟地的情史早就有各种版本流传在各处了，几乎人人都会背上一段。
楚霄看他兴致缺缺，十分遗憾，觉得跟年轻人确实有代沟，不能长谈，只好摒弃一些具体的细枝末节，疾速推进道：“这样那样之后，他们感情破裂了，打起来了。阴阳失和，这一仗打得是乾坤失色，日月无光……天地差点又合拢，变成鸿蒙不分的一团。然后又经历了如此这般一些事，长风神君的烜离羽徵落在我身上，突然我就变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一个上古神仙，总率一切事物。
当时的人惧怕我效仿长风、恩泽神君，轻易因为个人好恶情感而触动混元，虽然推举我为统率天尊，但也需要我接受三件仙器，分别是了通鉴、大辞骨和锁神枷。了通鉴可助我观全世，大辞骨能助我推往来，而偏偏又有一个锁神枷锁我身神，在鉴骨上的情形是我不能干涉时，它绝不打开。
于是我能看出变化，但不能插手变化；而身处变化当中的人，虽有能力改动变化，但他们身在局中，往往看不出灾祸的根源。如将眼手分开，眼能视，不能做；手能做，不能视。如此，他们就认为确保了自然的规律不被触动，苍生处于正确的变化中。”
楚霄为自证，抬手一指道：“你看大殿左边那一个大盆儿，就是了通鉴，据说往里面看，就能看尽世间一切。”
王如锋只得跟着他的话，往左侧过去。这大殿宽不知几何，左侧是一个浩渺无穷的围栏，一眼竟然不能看见对岸。围栏里设一匝地巨池，池底池沿一体浇铸而成，毫无拼接痕迹，池沿微耸，探出云面。
池阔不知几何，只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浩浩然，不知几万里之远。
这哪里是盆，如果真有这样大的盆，又有谁堪配使用它？
王如锋站在边上，只敢越过围栏，微微伸头向那池沿内一看，但见里面繁星浩渺，幽微深远。众光点色彩鲜淡芜杂，时刻游动跳跃，纵横轮转，底下又是黑不透光的一片，虚无如涡，望去只觉得自己正置身其中，无尽跌落，而无数色光嘈杂蜂拥而来，择人而噬。
王如锋这一眼看过去，整个人霎时空白，一时间忘记喘气，只觉得从头到尾，嗡嗡作响。
楚霄才想起来，“哎”了一声，抱歉地说：“我忘记了。虽然我有时候也看不懂这东西，但是你应该更看不懂，也不能看。”他拢手掐个指诀，将池边的王如锋移回大殿中央，万分歉意地说：“了通鉴承载通世，包涵太多，以你的境界，是看不得的。我跟你说得一上头，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对不住啊，朋友。”
王如锋被震得发蒙，恍惚了一会儿。但是座上好心办坏事的是天尊，天尊眼下又为此十分内疚，他哪里敢说什么，只能自己揉一揉太阳穴，忍气吞声道：“下修无事。”
楚霄想一想，说：“这东西欺负人，不看它了，我给你介绍另外一件吧。你看右殿那个方大盖……”
楚霄指道：“它像个乌龟壳儿，其实应该就是一个大龟壳，哈哈。这就是用来限制我的另外一件仙器大辞骨，我在大盆里头看完了变化后，再到大辞骨这里依数求卦爻辞，然后琢磨都是啥意思、我能干点啥不，但基本动不了。”
他说得颇有几分怨念：“锁神枷给我锁得牢牢的，只能在这里看盆、看乌龟壳儿打发时间，憋坏我了。”
“好像说的有点多了，不过我叫你来也是跟这些东西相关。我看了通鉴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兆头，通俗来讲就是你们的太白星在过去五百五十年间闪烁不断，一时明亮，一时晦涩，交替不绝。我不解其意，也不能出手，只能看着，认定作正常的推演变化。
一直到去年，突然多了一个不能忽视的大变化，让太白亮起来了。这一亮，马上将之前晦明交替改了。晦就是晦，明就是明，暗的不能浑水摸鱼，明的也不能再被吞噬殆尽，两者不再混同转化，而太白的劫数和生机之别，也非常清晰了。
自我看出来这一点后，我身上的锁神枷居然松动了。太不容易了，多少年来的头一回！再不动我还以为它锈得坏死了呢。”楚霄说着说着自己兴奋起来，看着王如锋道：“我敲大辞骨寻求我该如何去帮助这明之趋势，消解黯淡之劫数，然后，我问到了你。”
“所以，我试着对你说一些话，就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些。但是我不能说得太明白，太明白的话锁神枷就又扣上了，所以造成你的误会。确实对不住。”
王如锋心下一沉。
五百五十年前。正是那场空前绝后的除根会战发生之时。
原来灾根祸源，自那时始。
难道先宗所说“王重玄在除根会战之中借虫豸筹谋，先诱敌深入，再断谢家后援，使谢家满门死伤”此话当真？
楚霄还在接着说：“那时候大辞骨指示我向着你。你下去后，又有变化了。这个新生的变化接着前一个变化演变，让太白变得更亮，亮的时间更长……而这个变化，原本毫不起眼，缠绕在你的变化身后，淹没在晦涩趋势之间，是必死的一团。
但在你与他相会的一刻，这团死水突然就活了，动起来了。‘他’生了。”
楚霄很高兴，屈指敲着扶手，说：“所以……今年我叫他也上来。你与他本来在了通鉴里本就不分彼此，所以我预备先按我去年承诺的帮了你，而后顺势也帮一帮他。”
王如锋想，哦，这下就明白了。楚霄去年确实是真心实意承诺要帮他一臂之力。因为天尊不能出手，所以预备借他之手，下地荡平三世家之乱，顺应天命指示之明，去拨乱反正。
所以那时候天尊问他，想不想让自己的实力与地位相匹配，如果想，会给予他必要的帮助。
但是天尊又给自己留了一手，也可能是了通鉴另有藏而不发的变数，也可能是大辞骨别有暗语指示。天尊解出来，没告诉他，因为当时自己也不确定，怕王如锋知道了自己的举棋不定，就不肯顺从去做。
所以天尊让他先下界，再度证明自己，也观察一下后续情况。
然后果然印证了。今年确实又有变化。
天尊看了通鉴，算大辞骨，意识到前一个变化不过伏笔，后一个变化才是天命所归。他立刻粉饰自己之前的含糊言辞，将说过的要推王如锋上位的暗示，全吞进肚子里；转而将焦点，放在了这个新的变化之上。
王如锋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想，若不是有我，绝不会有谢琅；若我有意不推谢琅出来，这死水也绝不会活。如果这死水不活，天尊绝不会翻脸不认人，而是按之前的承诺，就这样走下去。
他很久以前就隐约知道这一点，然而到今天，才得到了天道言之凿凿的肯定。
要嫉妒吗？要不甘吗？要悔恨吗？王如锋绝望地发现这些在他心里都没有，他就是心甘情愿，就是亲手将自己打落尘埃，让谢琅上去，让谢琅发光，让谢琅璀璨。甚至，他去年一开始来上这个九重天，也是知道今年的谢琅到了不得不出山的时候；因此，他去年提前来一次，为谢琅做一个铺垫，探探仙人对谢家的口风。
天尊去年让他承诺今年再上堂庭，王如锋其实心里是高兴的。他本来不愿意真正与谢琅相争，但是又想与他一争，而天尊的话，给了他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可以欺骗自己说：这也是为了谢琅。赢了，我才能拿到那个天尊的助力，来更好地帮谢琅。
所以他今年打得纯粹，打得认真，打得忘怀死生。
可是等他真正地赢了，看着谢琅，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而天尊终于说出来“天运所归是谢琅而不是他”的时候，王如锋其实松了一口气。
他想，我一直以来的预感是对的，决定是对的，走向也是对的。天道也肯定了我，确实他才应该众望所归；而我，终于可以物归原主。
王如锋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等。他等谢琅变得举世无双、空前绝代，因为他知道谢琅本应该那样，变得他此生所不能达之高峰，他憧憬、他崇拜、他景仰，那是他幻想中，最完美无缺的具形，是他梦的影，是他执念的终极。
他为了造出这个完美的神，愿意付出一切。
要是落在旁人眼里，多么下贱可怜。
可是为了谢琅，王如锋又是愿意的。
到底是谁欠了谁，谁辜负谁，谁又对谁有恩，怎么说得完，又怎么说得清。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仰观天尊之思 俯察己身之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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